第六回 大漠听悲歌寻香惹爱 满城来风雨卧虎藏龙(第 3/4 页)
但是,那位高师爷又忽然病了。他是住在一家农人的小土屋里,向他的妻子碧眼狐狸说:“你去告诉太太,自管往下走吧,玉小姐必然无虞,不等咱们走到伊犁,她一定已然先走到那里了!”
高师娘把这话告诉了玉太太,玉太太却说:“这是高师爷病了,他口中说的胡话。”所以玉太太死也不走,非得寻着了小姐她才能放心起身。
大家都得听太太的话,所以虽住在这小小的驿站上,时时恐怕强盗袭来,可是大家又都不能走。所幸此地水源倒还富足,粮草也还够用,但是小姐一天寻不着,众人就要一天困在这里。
就在众人忧心叹气的时候,忽然小姐单身归来,而且骑来的是一匹赤兔马,马上还有一个牛皮水袋和装干粮的口袋。这些营兵和几个差官看见了小姐,就如同见了天仙忽然下凡似的,一齐都欢呼着说:“小姐回来啦!”这么一喊,早有仆妇丫鬟由驿站的小房里跑出来,都惊喜着把小姐搀下马去。小姐微微地喘气,脸有些红,就进到里面见了她母亲。
玉太太真疑惑自己是做了一梦,她把女儿详细地看了又看,就流着泪说:“龙儿,这两天你上哪儿去啦?你可真急死我啦!”
玉娇龙却说:“那天刮着大风,我在车上被个强盗揪了下去,抢走了。在风沙里走了很远,我就用手打那强盗;强盗一怒把我推下了马去,我就摔死过去了,就在沙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被一个放马的哈萨克姑娘把我救了,那姑娘待我很好,她也会说咱们的话,她把我带到她的帐篷里,又住了一天,今天是她打听出母亲等人驻在这里,她给我备了马,还给我马上带上了粮食跟水,指告了我路径,我这才回来!”
玉太太说:“哎呀!这位哈萨克姑娘可真好!明天咱们赶紧派人去谢谢她吧!”玉娇龙摆手说:“暂时不用,我已经跟她约好,将来我们由伊犁回来时再去看她。”旁边有小官员的家眷就说:“这一定是神佛指点,特意叫那姑娘去救小姐,不然在沙漠里就是有人去救,要是个男子也不方便呀!”
玉娇龙又问:“我的老师和师娘怎样了?他们那天没遇着什么惊险吗?”
她母亲玉太太叹了口气,说:“还提呢!你那老师那天也叫强盗给拉下车去,被烈马连踢了几下,受了惊吓。当时还不觉怎样,一来到这里,他就起不来了,现在是住在外边一个农人家里。听说今天他发烧得很厉害,人事不省,口中直说胡话,他催着叫我们离开这里,他说你绝丢失不了,你会一个人走到伊犁去。”
玉娇龙听了不禁神色一变,赶紧说:“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旁边的丫鬟们说:“小姐且歇一歇,换上衣服再去吧!这次出来把小姐的衣服带得很多,可是前天晚上来到这儿,因为这儿的地方小,车上的东西就没全拿下来,不知怎么会丢失了一个包裹。”
玉娇龙不等这丫鬟说完,就摆手说:“那不要紧!”
因为这屋子太小,连玉太太都退了出去,叫女儿换衣服。少时,玉娇龙就换上了新绸子的内衣裤,外罩雪青色的缎袷袍,仆妇又给她梳洗头发,重编辫子。屋中已点起了烛台,丫鬟送上来红茶、糕点,玉娇龙却都不去食用,她只急急地要去见她的老师高云雁。玉太太也想着:自七八岁时,女儿就做了高师爷的学生,如今高师爷在沙漠中遇了凶险,得了重病,也难怪女儿对他放心不下。当下玉太太就派了三个仆妇随去,并叫了两名差官、十名营兵,护送小姐去看高老师。
此时,天上的云影已然发黑,暮鸦成群在空中飞叫,从沙漠和草原那边吹来的晚风,是越发地寒冷了。其实高朗秋所住的那处人家,距这驿舍不过是二三十步远,可是营兵个个持刀拥护,就仿佛玉娇龙是什么显官要员似的。她来到了这人家,就进了高朗秋栖住的那间小屋之内。这屋子真窄,除了炕上躺着的高朗秋,炕前坐着的高师娘,就几乎再无隙地了,玉娇龙一进屋,她的身后就是用草扎成的屋门。
屋中太暗,看不清高朗秋的病容怎样,只见高师娘嚯地站起她那高大的身躯,道:“小姐你回来了?这两天内你一定见了不少的事,到底是徒弟比师父强,你师父只为那天被马踢了几下,就爬不起来了。小姐,我们还以为你单枪匹马跑到伊犁去呢!”
碧眼狐狸这样高声地说话,身旁的高朗秋就揪住她的胳膊,连说:“悄声,悄声!”又喘吁了几声,声音微弱地说:“娇龙!我怕一病不起,当着你的师娘,你说实话也不要紧,我那两卷书,你是否已经抄出了副本?”
玉娇龙说:“师父且不要问这话,我先问师父,你是否名叫高朗秋?”
碧眼狐狸突然抓住了玉娇龙的手,悄声问说:“他教了你十多年,难道他的真名字你都不知道?”此时高朗秋又呻吟着说:“我没做过欺人枉法之事,真名字被人知道了也不要紧!只是,奇怪,你是听谁说的?”玉娇龙悄声对碧眼狐狸说:“请师娘暂且出屋,我要跟师父说一两句话!”碧眼狐狸却嘿嘿笑着,大声说:“哎呀真奇怪!女徒要跟老师说话,还有叫师娘躲开的吗?”
此时屋门开了,两个仆妇站在屋外,都说:“请小姐回去吧!不然太太又不放心,叫师爷跟师娘歇歇吧!”碧眼狐狸笑着说:“对啦!小姐请回吧!待会儿想着把那两本书送回来就是了。”高朗秋躺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玉娇龙只好转身出去。
营兵们把她保护着回到驿舍,她便同她母亲在一起用饭。这菜饭虽然比不得她们在且末城时那一向的享用,可是比跟罗小虎在一起的那些要强得多了,但她竟不能够下咽。今天,仅仅知道了高云雁即是高朗秋,罗小虎所唱的那首歌是他编的,罗小虎的家门惨史、妹弟的下落也都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才能帮助罗小虎将一个草莽的英雄引上正路。可是,又偏偏有那高师娘从中作梗,不能叫自己将话对他说明。玉娇龙手持着筷箸闷想着,忽然她把筷箸放下,眼睛一瞪,心中想着:今晚我就去,先将高师娘杀死,然后对高朗秋说明,请他明天带病到秦州村见一见小虎,以后求他给小虎谋个出身……
这时她母亲玉太太却瞪着眼睛看她,慈爱地说:“龙儿!你怎么一点儿饭也不吃呀?你别净想着这两天的事啦唉!这次咱们真真不应该出这趟远门儿!”绣香也在旁说:“我给小姐热点酒,叫小姐定定神吧?”玉娇龙却急躁地说:“不用!”又见她母亲惊讶地望着她,她就勉强地噗哧一笑,说:“妈妈!我真想再回到那沙漠里去!那沙漠里真好,有马,有人唱歌……”
忽然她听得窗外真像是有人唱歌,她吃了一惊,赶紧侧耳细听,原来不是,是在窗外守卫的一个营兵,嘴里哼哼着梆子腔。玉太太就叫仆妇出屋去吩咐,说:“叫他们规矩点儿!因为小姐回来了!夜里还得加严防备,要仔细防备半天云那伙强盗再来抢劫。”玉娇龙听她母亲口中说出了“半天云”三个字,不由得脸上突然一下热了,站起身来,背着灯烛。
这时玉太太又连声叹气,叫绣香给小姐收拾床铺,让小姐歇息。这位太太拭了拭眼泪,向女儿说:“将来见了你父亲,我也得瞒着,不能叫他知道你在沙漠里丢失了两天两夜的事,虽然你可也没有什么舛错,但是,我究竟对不起他呀!”玉娇龙忽然心中又一阵难受,眼睛觉着发酸。
少时,绣香已铺好了床铺,请小姐去歇息。这小屋中除了她母亲和一个仆妇、一个丫鬟之外,还有五个官员的太太也在此睡觉。这许多人都在一间屋里,玉娇龙还没有受过。她想起昨夜与罗小虎在一起的时光,那是多么惊奇而缱绻呢!她辗转寻思,忽悲忽喜一夜,听窗外永远有巡更声、人的往来脚步声和刀鞘摩在靴子上的声音,她虽想要偷偷起来去见师父高朗秋,但是却不能够。她又想不出这时罗小虎是在哪里?荒凉的沙漠?
广阔的草原?可怜的他究竟栖止在何处呢?……玉娇龙想再听听那悲壮苍凉的歌声,然而,听不见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玉娇龙就见这里的人都忙乱起来,丫鬟仆妇们都急急地收拾东西,外面也是马嘶车响,原来大家就要即时动身。玉娇龙赶紧问他母亲说:“高老师那样重的病,他怎能随着咱们走呢?不如我去告诉他,叫他就在这里养病吧!”玉太太却说:“你不用去,叫钱妈去问问他吧!”于是就派钱妈去了。
待了一会儿,钱妈回来了,说:“高师娘也收拾好了东西啦,她要一辆车,要送高师爷回且末城去养病。她说在这地方,高师爷的病也绝养不好!”玉太太就说:“这也好,就叫张差官带四个营兵送他夫妇回去吧!”
玉娇龙心中明白,那高师娘一定是借辞回去,要去搜自己那两卷书。
关于书的事,玉娇龙倒是用不着担心,因为她看见自己的那只装首饰的木匣正提在绣香的手里,那链上的铜锁安然未动,高师娘就是回去,到自己早先住的房中去搜索,也是白费事。只是,无论如何自己也得再见高朗秋一面,并且须背着人跟他说几句话。于是她就向她的母亲请求说:“我想再去看看我的老师,因为我昨天看见他老人家的病体十分沉重。今后我们到伊犁去,他到且末城去养病。他那么大年岁,就许从此与我见不着了!”
玉太太面上却现出不悦之色,说:“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对于老师也不可太近。何况高师爷也未必就死,他只是惊吓得糊涂了,前天我要是听了他的话,你回来了也找不着我们了。走吧!赶紧到克里雅城去歇息两日,再往伊犁去吧!我看你由昨天回来到现在,仿佛精神总是不安!”玉娇龙的心如同被她母亲用针刺了一下,便不敢再言语了。待了一会儿,差官就隔着窗子请示,问说:“是否即刻动身?”玉太太吩咐:“即刻就走!”
当下外面的车马愈乱,玉太太带着玉娇龙出去,她命女儿跟她坐在一辆车上。玉娇龙的心里很难过,可是面上也不大敢现出愁态。她先由丫鬟搀上车去,坐在车里,她的母亲就坐在她的前面,并且放着车帘。跨车辕的是一个仆妇和一个赶车的。她就得听车声辚辚地响,马蹄嘚嘚急敲着,她母女坐的这辆车也颠动着走了。她母亲的身子挡着车窗。她也不能扒着车窗向外去看。她想着这时车马或已走到了草原。那罗小虎也许正在远处骑着马向他们这队车马张望着呢。唉!“侯门一去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玉娇龙的心坎里突然想起了这两句诗,她不禁悲伤欲绝,在她母亲的身后滴下了眼泪。此时只觉车轮愈急,马蹄愈骤,又觉风在窗外呼呼地响,玉娇龙又盼望再刮起一场狂风,自己再趁势逃出去,再与罗小虎相会,可是,沿路无事。
至傍晚时,这一队车马就进了克里雅城。克里雅城即是于虞县,在这里有县官,有总镇。如今玉领队大臣的官眷来到这里,本地朱总镇赶紧请玉太太和小姐到他的衙门内宅里面休息,朱总镇的夫人恭谨接待。玉太太就告诉了走在沙漠遇匪之事,朱总镇不住地告罪,自认查办不严,致使官眷受惊。所以,次日朱总镇就带领了大队的官兵往沙漠中去剿捕大盗半天云的盗众。
玉娇龙听见了这个消息,非常担心。但是她母亲却觉得这里给预备的地方狭小,不愿多住,又吩咐起程。本地的朱总镇便亲率官兵,保护着送到了和阗(今和田)县。在和阗县又休息了一晚。次日再起程到莎车县,由莎车县又加派了人员保护北上。
一路风尘,越走越离着沙漠远了,玉娇龙时时担心着罗小虎。不知小虎在哪里,也不知经过克里雅城的官兵征剿之后,他是被捕了,还是能够侥幸脱身?玉娇龙时时吞咽着眼泪,但被母亲监守着,仆婢拥护着,她一步也不能离开。
又行走了几天,才来到伊犁。伊犁的将军是一省最高级的长官,因为与她家也是亲戚,所以早为她母女预备下了行馆。她也在此见着了她的母舅瑞大臣和她的舅母于夫人。她还有两位表姊,都比她的年岁略长,一个叫玉清,一个叫玉润,娇龙一来到,当然表姊妹是住在一起。
这里的居住和饮食,是比玉娇龙在家里时还要舒适些、豪华些,而且庭中的芍药已然开放,粉白纷披,芳香怡人。舅母又很和善,两位表姊也都知书会画,女红尤为精巧。服侍她们的丫鬟仆妇也都是个个驯服。只是玉娇龙的一颗心仍时时驰往于荒沙旷野之中。她不耐烦陪伴着舅母谈说家庭琐事,聆听闺阁的训言。她更恨两个表姊日夜跟她在一起,问她什么《女四书》《列女传》,并弄些针线搅扰她的心。只是这里有一只小猫,全身是雪白的毛,只鼻梁上有一块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带了来的,因为见她喜爱,就送给她了。别人都管这猫叫作“雪中送炭”。可是玉娇龙给这个猫起了个名字,叫它“雪虎”。她时常把猫紧紧地抱在怀里,叫着:“雪虎!
雪虎!”有时不觉地就把“雪虎”叫成了“小虎”,假若此时身边没有人,她就不禁落下几点眼泪。
她每天虽然必须盛装艳容,可是从镜里她知道自己已比以前瘦了。
她的首饰匣中有四卷书,其中两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岁时,她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给她代存之时,她就自出匠心,拿个小铁片磨成一个钥匙,将匣子开了,将书发现,她以两个月的工夫将全书抄得,并订成了容易收藏的小册。这几年来,她背着师父,背着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练习。还有两卷书,那就是江南鹤手录的原本。这是当碧眼狐狸高师娘被她师父领到且末城中的那一天,玉娇龙就查看出来高师娘的来历可疑,她与高云雁必不是夫妇。所以那夜里,玉娇龙就到高云雁碧眼狐狸所住的小院中去探窥,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狸是为这两卷书而来的。玉娇龙的心中就发生了嫉妒,她知道她师父虽然精研此书,但是她师父的胆气太小,而且是照着念书的方式去研究,不会活用。但这书若被一个武艺已有了根底的人得了去,一二年后,这人就将成为自己的劲敌了。因此在那夜,玉娇龙就纵火烧屋,趁势将这两卷原书也得到手里。她将这正副两种本子,永远随身珍藏,这次她是装在了她的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首饰匣内,交给丫鬟绣香收着。可是来到这里,因为两个表姊时时在旁,她竟连匣子也不敢打开。
她的表姊们都有很多的金翠的首饰,腕上的镯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换,仿佛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么也拿不出来。那书上所绘的图式她倒是不必时时翻阅,因她早已在心中记得娴熟,只是这身手,若是不时常地练习,只在深闺中消磨,若再有半载,她就将成了普通女子一样的纤弱。所以,她大胆地在深夜两个表姊熟睡之时,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剑,往房上房下蹿越。她住的这虽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逻,可是她这样夜夜练习,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因此她就想盗马出城去找罗小虎,可是又难以离开她的母亲。所以她的身手、武艺不但都没有搁下,而且还日日进步,但是她的心永是十分优柔寡断,甘愿被情思煎熬,却没有决然一走的勇气。
过了一个月之后,她的母舅就要携眷离伊犁赴任去了。她们母女也应当就回且末城,可是因为天气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热难行,又不得不暂留于此地。玉娇龙觉得非常苦恼。忽有一日,高师娘突然身穿重孝来到,原来高朗秋已于月前死在且末城了。这件事真给了玉娇龙一个严重的打击。她当着人就哭泣起来,别人只说她感念师恩,却不知道她是另有隐痛。因为高师娘一来到,夜间她也不敢再出去练武了。
高师娘是跟仆妇们住在一起,正房里还有两位表小姐,穿着孝的人是不能到这屋里来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娇龙见面,见了面也是不能说什么话的。但是,有一日深夜子时以后,玉娇龙忽觉外房门微响,有一个人进来,就伏在了她的床下。玉娇龙伸手一摸,摸着床下人的头上的发髻,她也毫不惊慌,用低微的声音向床下说:“到外面去等我!”床下的人似乎微微冷笑,就爬着又悄悄地出屋去了。玉娇龙也轻轻地下了床,此时屋中睡着她两个表姊,外间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但都不知道这屋中先后有两个人进出。
碧眼狐狸高师娘到外面蹲地下,一见玉娇龙出屋来了,她就蓦然站起来,走上前来,一把就将玉娇龙抓住,冷笑着,悄声说:“你放心!我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你师父在死前说那两卷书是在你的手里,叫我来向你索要,你拿出来便没事,不然你可……”
碧眼狐狸才说到这里,忽觉玉娇龙用手指向她的左肋点去,她大惊,赶紧用右手去揉,同时又翻左手向玉娇龙去打。不料被玉娇龙用手托住,下面一脚,碧眼狐狸就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下。她大怒,挺身而起,不料玉娇龙如闪电般地赶到,向她的前胸又是一脚。碧眼狐狸闪身跑开,飞身上了房,想掀房瓦向下去打,却不料脑门子忽然一痛,被一支小箭射中了,痛得不禁哎啊一声。玉娇龙却如狸猫似的扑上房来,碧眼狐狸伸手要去点穴,更不料玉娇龙早已抄住了她的腕子,反手一摔,身后又一脚。碧眼狐狸就啪嚓一声整个身子摔在房瓦上。玉娇龙就骑着她的身子,手按着她的双臂,碧眼狐狸极力挣扎,却不能够。她就说:“我要嚷了!我嚷嚷起来,我被拿住,可也于你没有好处!”
玉娇龙却冷笑着,悄声说:“我不怕!至多叫人知道了我会武艺,但你是个江洋大盗,我早已看出来了,只要捉住了你,翻起了你的旧案,你就休想活命!”
碧眼狐狸的身体有些颤抖,就悄声央求说:“你放了我!我就走!那两卷书我也不跟你要了。”
玉娇龙说:“你要我也不能给你,今天你也可以看出了,我的武艺准比高云雁还强上百倍。无论你怎么抵抗,也是无用;无论你跑到哪儿去,我也能当时就把你捉回来。以后你就得依从我,我叫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不许违背我的话。当然,我也不能错待了你,慢慢我还要把书中的武艺传授给你呢,你应不应?快说!”
碧眼狐狸这时忽然悲泣起来,她哽咽着说:“我应!我应!我现在本是无处容身,我当初的事都做错了,如果小姐你肯收留我,我为什么不愿过安适的日子呢?只是你师父临死时劝我赶紧逃去,他说你心毒手辣,必定容不下我!”
玉娇龙冷笑说:“我师父他是不晓得我,我待你如何,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下她将碧眼狐狸放了手,先跳下了房去,回到房中安眠。
到了次日,她大表姊就说:“昨天半夜里,我听见房上瓦响,吓得我用被蒙上头,我怕是闹贼!”玉娇龙先是故作诧异,继而就笑着,摇头说:“没有的事!贼人无论如何大胆,也绝不敢到这儿来呀!”
当天,那碧眼狐狸高师娘就装病了,她用白布箍住头,说是头痛。玉娇龙还特别到她屋中去看她,并说:“师父已死,师娘你也不必伤心了!
你一定是因为路上劳顿,所以才头痛。你就放心休息吧,我们怎样待我的师父,也就怎样待你!”碧眼狐狸口中只得道谢。
玉娇龙见自己已将这个凶悍的贼婆制住了,心中很是高兴。她原想派她借个辞出去,找着罗小虎,替她传递一封信,以表示相思之情,劝罗小虎速谋个出身,可是又怕碧眼狐狸靠不住,倘若将自己钟情巨盗半天云的证据落在她的手里,那她反倒能将自己挟制住了。玉娇龙心中犹豫不决,无论怎样想主意,也无法得知罗小虎的近况。她正在忧愁,时时想象着那辽远的沙漠,暗诵到“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那首残缺不全的诗歌,她就不禁为那个身世凄凉,从困难之中长大,现在又失去了情人的少年英雄而惋惜,坠泪。
又两三个月,此时已到夏去秋来,忽然她的父亲玉大人从京城回来了。玉大人在伊犁拜访了几日亲友,便定了日期携眷回任。到起身的那天,正是个新秋晴朗的日子,这次比来的时候声势可又大得多了,车四十多辆,马一百余匹,五十名差官带着百余名营兵。玉大人有时坐在车上,有时也骑着马押护,威风赫赫,直往且末城。玉娇龙的车上倒是只有丫鬟绣香和绣香替她拿着的首饰匣、抱着的猫儿“雪虎”。但是这时即或再有一阵大风,可也未必敢有强盗再来打劫了。玉娇龙也绝无办法再乘风走去了,她如被囚在笼中的小鸟。
离伊犁走了三天,就见车马已走入了草原地带,此时草地的草色已变为枯黄,成千整万的牛马嘶着西风,差官、营兵全都振作着精神走着。玉娇龙隔着车窗就听他们互相谈说道:“放心走吧!连夜走都不要紧,这次绝不能像来时那样了,沙漠里现在没有强盗了,半天云那伙人早就叫官兵剿得一个也不剩了!”玉娇龙无意听到了这话,心就如同被利刃扎了一下似的,悲伤地想:怪不得半载以来听不见罗小虎的音信,莫非他早已死了吗?他死之前也没得见着他的恩人高朗秋,也没得见着我,他真是苦命!玉娇龙这样地想着,就十分伤心。
过了草原,又是沙漠,她不禁又想起几个月前,与罗小虎共卧沙上,对倾心曲,那一种缠绵难忘的情景。现在,真不知罗小虎的尸骨埋在哪里了!玉娇龙暗暗地拭泪,绣香看她出来了,就问说:“小姐,您是怎么啦?
一来到这儿,您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吧?不要紧,这次有大人保护着,就是再遇见大风,半天云也不敢再抢咱们来了!”又笑着说:“您抱着雪虎吧!它不愿叫我抱着,直抓我,它是想小姐!”这个不解事的丫鬟,把个猫儿放在了小姐的膝上,她原想借着猫儿解开小姐的忧惧。可是没想到,小姐的眼泪反簌簌地如同小雨点一般落在了猫儿雪白的毛上。
此时车马已走进了大漠的腹心,马蹄迟重,车轮迟缓,个个人都不作声,都不说话,沉重严肃地进行。玉娇龙柔肠宛转,自己也不知泪怎么会这样地多。又走了半天,忽听……呀!哪来的歌声,雄壮而苍凉,字句很真切,唱的正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玉娇龙大惊,就听车外人声马声都嘈杂起来了,有人嚷着说:“大胡子!一定是半天云!”又听她父亲玉大人怒喊着说:“放箭!”只听嗖嗖箭声急响。
玉娇龙心头一下一下地紧痛,她泪如泉涌,双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丫鬟绣香吓得面色惨白,也靠在她的身上。这时却听外面高昂的声音仍急急地唱着:“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外面箭声愈急,车也忽然停止住了,就听她父亲玉大人咆哮地说道:“追!杀!捉不住贼人你们都不要回来!”喊声中夹杂着紧急的箭声、杂乱的马蹄声,并有“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歌声仍然忽断忽续,显见这人是一边骑着马飞奔,一边唱出的,歌声渐渐地远了。
玉娇龙把猫和绣香全都推开,爬出车去,站在车辕上向远处望去,就见有三四十名骑着马的营兵,都持弓握刀向北追赶去了。那北边极远之处有几匹马,马上的人时时回身,也似在向营兵们放箭。一霎之时,那几个贼骑就跑过了沙坡,玉娇龙却始终也没看见罗小虎。
这里大队的车辆全已停住,差官营兵们都刀光闪闪地保护住了车辆。玉大人骑在紫色大马之上,手举宝剑,高呼着:“追!”他虽是背着身,只见他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乱动,玉娇龙赶紧又回到了车里。她又担心,又悲痛,又愤恨,紧紧地咬着牙,枉然地落着泪。绣香吓得已缩成一团儿,猫儿卧在车角里仍然睡觉,外面是一片怕人的岑寂。
少时谈话声又渐渐地沸起,仆妇和丫鬟都过来掀开车帘看小姐,并安慰着说:“小姐放心吧!强盗已被咱们这里的兵给赶跑了!”玉娇龙拭着泪,摇头说:“我倒是不怎么怕,只是太太现在怎么样?”仆妇说:“太太倒也没受着什么惊恐。”
玉娇龙叫绣香给她穿上鞋,仆妇搀着她下车去,到前几辆车旁去看慰她的母亲,玉太太说:“我倒没有什么,你没受什么惊吓我就放心了。
这次贼来得不多,只是四五个人,你没听见刚才有个贼人直唱吗?”
玉娇龙拭泪摇头说:“我没听见!”
玉太太说:“你回车去歇息吧!待会儿就能把贼人捉了来,那半天云真胆大,也不知是个什么人?”
旁边有仆妇说:“我看见啦!那贼人是个长鬓胡子,头发也挺长,跟个恶鬼似的,骑着黑马,嘴里还唱着。”
玉娇龙心痛得觉着站立不住,两个仆妇又把她搀回车上去。她很担心,就想:如果少时官人把罗小虎捉获送来,在车前枭首,他的血都流在沙子上,我的心将怎么受呢?她担忧了多时,忽听又是一阵杂乱的马声,又听她父亲震怒地喊道:“你们还都有脸回来,贼人一个也没擒来?混账!饭桶!”玉娇龙这才放下了心,知道罗小虎已然逃去。她很钦佩罗小虎的英勇、矫捷,但是又不由得发恨,暗想:别后半载,你依然在此为盗,你也太没有志气了!你这样,我可怎能和你相见呢?……因此,她的泪又不住地流。
车身又移动了,外面玉大人震怒着,骂他手下的人无用,一面骂,一面愤愤地指挥着车马向前进。这里玉娇龙经绣香劝慰,不得不收住了眼泪。细想了半天,她的心是不怎样难过了,只是依然怀着幽怨。这种幽怨无处去说,除非给自己一匹马,让自己追上罗小虎,让自己痛快地数责他一番才行。
车马加紧前行,越过了沙漠,便找了驿站歇息。次日依然往下走去,又走了数日,便安抵了且末城。到衙前下车进内,玉娇龙倒觉得自己的家里有些生疏了,有个看守房屋的仆妇说:“太太跟小姐走后,家里倒是没有什么事,只是高师爷、高师娘回来了,高师爷得病死了,小姐的屋里时时有响动,我们怕是闹鬼,都不敢在小姐的屋里住!”玉太太怒喝道:“不许再说!本来小姐在路上就受了很多惊吓,如今才一回来你们就说这话,走开!”这个仆妇含着羞退出去了。
玉太太就向女儿说:“你别信那话,你要不愿住你的屋子,你就搬来跟我住在一处吧!”玉娇龙却摇头说:“我不害怕,我还要住我的那间屋。
只是每晚叫高师娘跟我做伴好了。”玉太太犹疑了一下,但想高师娘的年岁也很老了,平日人又规矩,如今她丈夫死了,她也很是可怜。既然女儿喜欢她,那就叫她去一半陪伴,一半服侍,也很好。她上了年纪的人总比丫鬟还靠得住,遂就答应了。
由是,晚间玉娇龙就同碧眼狐狸住在一间屋内。玉娇龙本来心情不好,但自她与碧眼狐狸住在一起之后,每晚碧眼狐狸必要跟她说许多话,倒解去了一些愁闷。碧眼狐狸就跟玉娇龙说了她自二十岁时走江湖,至今三十年来所遇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说她自鸣得意其实是凶狠淫贱的种种行为,说高山大河、名侠悍盗,并说她与高朗秋的关系,以及她怎样害死哑巴,高朗秋又怎样从她手中骗去了那两卷奇书之事,等等。因此,玉娇龙凭空知道了闺阁之外的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使得她惊异、羡慕,也解去了她心中的一些愁闷。
碧眼狐狸的意思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她在江湖漂流的年数太多了,外面所结下的仇人,所作下的大案,所招惹下的那些必欲捉获她而后甘心的各地名捕,也是太多了。现在玉娇龙待她很好,吃喝很富足,每天除了缝缝衣服,也没有什么事干,无论上下全都尊称她为“高师娘”,她倒是很知足很安分。她只是时时防备着,万一被人发现了她是碧眼狐狸,官人来捕,或是江南鹤来为他师兄报仇,到时她还是要设计逃走;并想逃的时候还要带走玉娇龙,以做她的膀臂。所以她除了用江湖上的新奇事情,做盗贼的种种潇洒引诱玉娇龙之外,并对玉娇龙极为恭顺;玉娇龙吩咐她怎样做,她就怎样去做,决不违背。
玉娇龙是一面监视着她,一面又笼络她,原想着利用她去到沙漠中找罗小虎,为自己传信,但是自己总对这碧眼狐狸还是不能放心,总不敢把罗小虎之事向她公开说明。
不觉又过了几个月,此时天已严寒,郊外草木尽枯,野兽无法藏匿了,正是打猎的时候。此时又值边疆平靖,衙中无事,玉大人几乎每日要到郊外去打猎。他打猎时很是威风,至少要有二十名差官随行,带着鹰犬、弓箭、火药枪等等,每天出去必能猎到许多狐狸、兔子、獐子等等。有时一高兴也叫玉娇龙随行,玉娇龙总要带着丫鬟绣香和高师娘,但是她对于打猎虽感兴趣,可是自己从来没动过手。她那现在已练得百发百中的珍珠箭,本来不用鹰犬就可以捉狐射兔,但是她绝不显露。在她父亲的面前,她只做出活泼、天真、胆小的样子。她父亲只知道女儿的骑术不错,可是不知道女儿还有一身超人的武艺,更没想到跟着女儿的那个高师娘,原是个江洋大盗。
有一天,玉娇龙又随着她的父亲在郊外打猎。她看见放出去的盘旋于空际的飞鹰,颇感叹自己的武艺无处施用;又看见那撒出去的猎犬,猛勇绝伦,又不禁地怜惜。想遥远沙漠中的那个人,那条勇猛强壮的汉子,俊美多情的男子,飘零不幸的人,现在不知他怎么样了,因此又不禁一阵伤心。
此时天色阴沉,似有雪意,时间也不早了。但是玉大人因为今天得到的野物太少,便跟那些藏匿起来的野物赌上了气,他决定先不回去,非打不可。但又想到女儿如进城晚了也不大好,所以就派了两名差官,先护送小姐进城。
小姐玉娇龙是骑着一匹赤兔马,人都知道这匹马是个哈萨克族姑娘送给她的,但只有她自己才晓得这匹马的可悲伤可恋慕的来历。她头上戴着貂皮女帽,身披红缎大斗篷,薄底的绣花坤鞋蹬着黄铜镫,手戴着貂皮手套,提着皮鞭,握着缰绳。
高师娘跟绣香都坐在骡车里,绣香说:“小姐您上车来吧!您拿暖炉暖暖手脚吧!”高师娘也说:“要不,小姐您上车来,让我也学着骑骑马!”
玉娇龙摇摇头,微笑着说:“我是最不喜欢坐车。”两个差官一个在前,一个在最后,玉娇龙的马傍着车走。骡子和马的口中都吐着白气,天是很寒,而且越来越阴沉,雪花已纷纷落下来了。
走到将进城门之时,碧眼狐狸忽从车里伸出头来,向南指着说:“那边就是你老师的坟墓。那坟前不是有一座新立的碑吗?是你师父没死的时候托付衙门陈文案,陈文案上月才把那碑给他做好,才立上的。”
玉娇龙知道师父的坟上新立了一座碑,听说上面有碑文,她前些日就想要去看看,如今她父亲又没同行,她遂就吩咐车马站住,说:“你们且等一等,我去看看我师父的坟,立时就回来。”遂催马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坟前,只见坟上的蒿草未刈,新碑屹然。她下了马,于细微的雪花飘飘之下,看见碑的上面刻着篆文“绥江高先生云雁之墓”,背面是楷字,刻的是:
玉娇龙才读到这里,就十分惊讶。因为雪已越下越大,天已越来越黑,后面的字还很多,她也不能再向下去看。她只想将那“尚有侯门女”
五个字铲去,但此时身边又没有刀剑,只得恨恨地上了马,赶上了车辆,进城回到衙内。
这时她的心中十分闷闷不乐,想着师父高云雁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他以为自己也是碧眼狐狸那样的人,并且以为自己将来比碧眼狐狸更能做出什么恶事,他真是想错了!或者是因他对我私抄书籍以及纵火烧房之事深为衔恨,所以临死时还气愤不出,作了诗,托人刻在碑上,来骂我劝我。
他真是书生的度量,太狭窄了,太小器了。只是小虎,原来他是姓杨,怪不得他唱的那首歌有什么“我家家世出四知”的话。真奇怪!这高老师既叫小虎恩仇分明,可又不早告诉他实话,歌词又作得那么含混不明,是什么意思呢?真是书生的行为。无怪他读了数十年书,学了数十年的武艺,却不能做一点官,也不能做个侠客,并且连碧眼狐狸也制服不了,真是个酸书生,无用的人!
玉娇龙对她师父轻视着,并且有些愤恨,但她并未对碧眼狐狸露出一点儿意思。碧眼狐狸就悄悄问她,说:“小姐,你没看见那碑上刻的是些什么字吗?”玉娇龙笑着说:“看见了,是他自己作的一首诗,夸他的本领才学如何之大!”碧眼狐狸恨恨地说:“那书呆子只会作诗,会骗人,早先那两本书若不是被他骗去,现在我得多么……”
玉娇龙微笑说:“你手中就是有那两本书,你必也学不会,书上的图画虽明白,但没有细心地领会,巧妙地运用,也是不行的。你就别再挂念着那两卷书了,你也老了,即使再教给你,你也学不会了。你就安心地跟随嗟尔高云雁绥江一儒生
胸怀秋月朗身世羽毛轻
尔曾读经史文章早有名
亦曾发韬略边疆树奇功
携剑游南北长揖傲公卿
肝胆交良友侠义拯孤伶
布衣五十载死葬且末城
虽死有遗憾人间犹不平
尚有侯门女雏凤作鹗声
更有杨小虎恩仇未分明
……
着我,反正,只要有我庇护你,什么事你也不要怕。少时我要出去一趟。”
碧眼狐狸急问道:“小姐你要出去做什么?”
玉娇龙笑说:“因为我师父坟前新立的那座碑上有几个字,我要把它削去!”
碧眼狐狸说:“过两天路过那里再把它削去吧!何必深夜又去一次?
隔着一道城!”
玉娇龙说:“隔着两道城也拦挡不住我!因为那碑上有一句骂我的话,我不即时削去,我不放心!并且还有骂你的话。”
碧眼狐狸气愤愤地说:“他骂我什么?他病了那些日,不多亏我服侍?我又不是他的老婆,他也不是我的汉子!”
玉娇龙说:“他骂我是枭鸟,骂你是淫狐!”
碧眼狐狸说:“我去把他那座碑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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