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大漠听悲歌寻香惹爱 满城来风雨卧虎藏龙(第 2/4 页)
那人的身上被踹了一下,但没有摔倒,只急急地争辩道:“我实在没有别的心,不然在旷野荒郊之下,我就可以把你抢走,我岂能又将你送到这里来?我是一片好心,不信你看……”这人就腾出一只手来,从怀中掏出了取火之物,打着了火,叫玉娇龙向炕上去看。原来炕上放着的是一口带铁匣的宝剑和一封银两。
玉娇龙此时的双手仍然紧紧揪住这个人的胳膊,说:“你是半天云不是?你为什么冒充官人来骗我?我这身衣服你是从哪里拿来的?半夜在我身旁送来这宝剑和银两,你是什么居心?快说!”
她见这人的腰间系着一条青绸带子,上插着一口不到二尺长的钢刀,她就劈手抽出。只听当啷一声,原来刀柄上有个铜环,刀身也闪闪夺光。
这人赶紧摆手说:“慢着!这口刀锋利无比,小心伤着了你自己!”玉娇龙却将刀尖逼住这人的胸膛。
这人穿着那件青纱官衣,胸膛敞着,面上毫无畏色,回首用火点上灯,就说:“小姐息怒!你听我说,我实是半天云罗小虎,因为昨夜小姐闯进我的山寨里,我见小姐貌美绝伦而且武艺高超,想细问小姐的来历,又知小姐必不肯对我实说,因此我才带着几个人连夜赶到了白沙岗,知道官人的车辆都在那里停留住了。听说玉大臣的小姐在风沙中遇盗失踪,我因此才晓得小姐的来历。
“我由女眷的车上盗了这身衣服,并将早先抢来的官服穿上,带着三个人又来寻找小姐。听一个哈萨克姑娘说,小姐今天早晨到了他们那里,曾骑着一匹马走了,后来那匹马回去了,可是小姐不见踪影,怕是小姐已然出了事儿。我一听,就很不放心,遍处寻找。找了半日,才在草地中找着了小姐,我怕被小姐看出了破绽,所以才叫我手下的那三个人都避开。我假冒官人将小姐送到这里。
“我本无他意,只是想到明天便送小姐追上官车。可又想那些官车在白沙岗一定停留不住,他们一定是先到克里雅城,然后再派人出来找小姐。这一路上颇不好走,我又不便随行,这才为小姐送来银两和宝剑,我并替小姐喂好了马,马上预备了干粮和水,明天还要派人给小姐领路,实在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我见小姐貌美艺高,我从心中佩服,想要为小姐效劳!”
这个半天云侃侃而谈,面上并带着微笑,说话时,身子有些摇动,有几次胸脯都险些触在刀尖上,玉娇龙倒不由得赶紧缩回刀来。她渐渐心平气和,觉得这口带环子的刀太可爱了,侃侃而谈的这个沙漠中的大盗半天云尤为可爱。在昨夜,半天云是个长头发大胡子的怪人,所以他的模样自己没大看清,而现今灯光下的这个假官人、真强盗,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魁梧英俊的少年,倒真令自己难以置信。想这样一个人就会在风沙中号令着数百名凶悍的盗贼,使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吗?
玉娇龙就问说:“你先别说什么为我效劳送我回去找着我们那些车马的话。告诉你!我趁着风沙走出来,就是想到各地去游一游,并不想立刻就回去。只是你,我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又很年轻,为什么要来到这边远的地方做强盗呢?”
半天云摇摇头,微笑着说:“我的事情你不晓得,我也不便对你说,可是你别以为我真是个凶恶的大盗。其实我也通情理,我也非专以盗劫为生,我还养着许多马,只是我这个人生来太不幸了,才流落到此地!”
说着叹息了一声,扣上了他前胸的衣纽。
玉娇龙就把刀拿在自己的手里,退回两步,坐在炕上,仍愤愤地说:“今天我算是饶了你的性命!”
半天云摇头笑道:“我不怕死!小姐你长得太美了,我要叫你拿刀杀死了,我这生也不冤!”玉娇龙怒喝一声:“出去!”又瞪了他一眼,半天云依然笑着,回身往外走。玉娇龙又忽然问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的?”
半天云止住脚步,回头答道:“我叫罗小虎。”玉娇龙哼哼一声冷笑,说:“平日你们不定多么凶恶了?这里的人都怕你们,连隔壁的孩子都不敢夜啼!”半天云罗小虎没有言语,开了门走出屋去。
玉娇龙手把着钢刀,依然侧耳向外静听,就听院中仍有脚步之声来回地响,仿佛罗小虎是没有屋子可容他栖住,又听他似乎低吟着:“我名曰虎弟曰豹……”
玉娇龙真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强盗,而且回想起刚才他偷偷进屋来抚摸自己的头发之时,又不觉得一阵脸热;更想今天自己骑马不慎,摔在草地上,路径又不熟,倘使不被罗小虎领到这里,恐怕此时自己依然在那片大草原上漂流着呢!这罗小虎对自己颇为有礼,而且还为自己盗来衣裳,预备上宝剑银两,要叫我明天回去。想自己此次失踪,虽然是自己愿意做的,可是没有个人出来寻找自己,倒多亏遇着了这人。
此时,风打着纸窗,响得很紧,那罗小虎又在窗外低声唱道:“天地冥冥降闵凶……”玉娇龙就高声问说:“你在唱什么?”罗小虎走近窗前才回答道:“这是别人教给我的一首歌,我烦闷的时候就不禁要唱出来!”
玉娇龙又问:“你为什么不找间屋子去睡觉呢?”罗小虎说:“因为我舍不得离开小姐,我要在窗外陪伴小姐一夜,明天一分手,我就永远不能再和小姐见面了!”玉娇龙忍不住一笑,虽然没笑出声音,可是她已低下头去,脸上觉着发热得厉害。
屋门一响,那少年强盗又走进屋来,才向前走了一步,玉娇龙就说:“站住!”罗小虎就赶紧站住。玉娇龙又瞪了他一眼,就说:“你把你唱的那首歌,再唱一遍叫我听听!”
罗小虎叹了口气,遂就低声唱道:“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唱到这里,罗小虎的声音凄惨,玉娇龙低着头,芳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楚。
窗外夜风嗖嗖,桌上油灯发暗,这少年强盗又接着唱道:“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唱到这里,他就说:“后面还有两句,我已忘记了,只记得好像是什么:廿年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说完,他用左胳膊拭了拭眼泪。
玉娇龙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儿呆,就问说:“你唱的这是真事吗?是你父亲被人害死,你母亲也服毒死了吗?”
罗小虎说:“我不知道。我是汝南府人,自幼我只知道有个本家爷爷开酒铺,我父亲是个杠夫,但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九岁时,我那开酒铺的爷爷送我到书房念书,他有一封信,拆开,里面就写着这首歌。老师教给我当作书念,说是我还有弟弟妹妹都在外乡,他们也都会唱这首歌,将来我一唱出来,被他们听见了,他们就能认我为胞兄。可惜我那时贪玩,没将歌全背过来,过了一年,我就忘了。后来到外面走了数省,学了些武艺,我闷来时就唱这首歌,可是始终也没会着我的弟弟妹妹!”
玉娇龙凄恻地说:“你很可怜!可是你为什么就到了新疆呢?”
罗小虎迟疑了一下,说:“不瞒你说,我十岁的时候,因为我那假父母待我不好,我又不愿意念书,我就跟个要饭的花子走了。那花子是个小偷,他教给我许多偷窃的本领,我就帮他去偷东西,几乎被人打死。后来一个道人将我救了,那道人将我带到湖北武当山去出家,那山上的道士全会武艺,我就跟他们学了一些剑法。后来我在山上做错了一件事,被师父赶下山来。”
玉娇龙就赶紧问说:“你做了一件什么错事?”
罗小虎有点儿惭愧的样子,说:“因为我调戏了一个姑娘,所以犯了庙中的清规。我离了山,就在江湖漂流了数年,后来我因为要找一个人,便来到了新疆。这里本来就有一伙强盗,他们劫我,都被我打服,所以他们才尊我为首领,住在昨天你到过的那红松岭里还不到一年。我并非想要永久为盗,只想把马群养大,够我们那伙人食用了,我们便洗手。
若找着我认识的那个人,我也就走开了!”
玉娇龙就又问说:“你来到新疆,是要找什么人?”
罗小虎说:“我要找的是我的一个恩人,如今已有十多年没见着他了,当年他曾告诉过我,我若想见他时,就到新疆来。我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给我编的,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我的弟妹现在哪里,只有他一人知道。”
玉娇龙心想:这可也是个奇人,就又问说:“这人叫什么?”
罗小虎说:“这人名叫高朗秋。”
玉娇龙十分诧异,又问:“高朗秋?是否他就是高云雁?此人年有五十多岁了,有花白胡子。”
罗小虎说:“我只是七八岁时跟这人见过一面,现在若再见了他,我也不认识了。我只听人说他叫高朗秋,却不叫高云雁,此人是个文人。”
玉娇龙站起身来说:“那一定是他了,我认识此人,他是我的师父,他确实是个奇人。这次,他也是随我们一同出来的,他还有个妻子,也会武艺。前天沙漠里那场大风,你们又去打劫,可不知他二人怎样了?明天我带你追上官车去找他。只要见着了他,他必可设法收留你,你就不必再为盗了!”
罗小虎听了也很是欢喜,就点头说:“好!只要找着我那高恩人,问明我兄妹的下落,我就要找他们去了。可是……”说到这里,他又带着些忧愁,说:“万一小姐你这师父不是我那恩人呢?我随你到了官人的群中,被人晓得了我是半天云,那时我可怎样脱身呢?”
玉娇龙冷笑道:“你别疑惑我是故意骗了你去,想把你捉住,其实我这时要想捉你,就很容易!”罗小虎只微微一笑。玉娇龙又说:“可是我捉住了你又做什么呢?刚才我听你一说,我觉得你的身世也很可怜,我虽是个富家小姐,但是我最喜爱天涯落魄的英雄!”
罗小虎听了,面现感动之色,玉娇龙就把手中的那口带环子的钢刀递给罗小虎,说:“给你!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不要!”
罗小虎却不肯接过,他说:“这口刀是我初来新疆时。在迪化城跟一个索伦营官赌钱赢来的,虽然尺寸不长,可是善能削铜断铁,这一年来我永远佩带在身边。现在小姐待我这样好,我无法报答,愿意把我这件最心爱的东西送给小姐!”
玉娇龙把这口刀细看了看,虽然有些喜爱,可是听说他是赌钱得来的,就不愿接受。她把这刀当啷一声向地下一扔,说:“拿去!我不要!”
罗小虎只好由地上拾起来,可是他还直直地站立,望着炕头坐着的玉娇龙,不肯走去。桌上的那盏油灯都将要自行熄灭,玉娇龙又抬头看了看罗小虎,说:“你还不走开吗?”罗小虎却仍然不动身,待了半晌,就听他说:“小姐你长得太好了,你的武艺也太使我佩服!”
玉娇龙便锵的一声由身旁抽出了宝剑,将剑尖挨在罗小虎的前胸,怒声说:“快走!你好大胆,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罗小虎的身子仍然不动,他又说:“小姐你也想不开,你此次既然趁着风沙离开了家人,独自游览江湖,那为什么咱俩不一块同行呢?我可以抛下我手下的人和那些马,带着你去走三山五岳!”玉娇龙怒说一声:“去!”宝剑向前进了半寸,那罗小虎赶紧将身子闪开,只见他弯下腰去。
玉娇龙大惊,抽回剑来,跳下炕去,又用指甲将灯捻挑起。只见那罗小虎已经直起腰来,依旧昂然站立,右手提着他那口带环子的宝刀,左手却按着胸,由他的手指缝里儿流出来鲜红的血。玉娇龙瞪目说:“你还不走?要死吗?”罗小虎脸色惨白,但依然笑着,点头说:“我走!我走!小姐你休息吧!明天请小姐带我追上官车,去见我那高恩人!”一面说着,他一面忍伤走出屋去。
玉娇龙倒很是后悔,觉得刚才不该蓦然刺他,一定伤得他不轻。此时忽听院中咕咚一声,玉娇龙就赶紧拿起灯来出屋去看,一阵风将灯吹灭,但是她已见罗小虎是坐在地下了。玉娇龙一时惊慌,顾不得其他,赶紧放下灯,过去将罗小虎扶住,同时急急地问说:“怎么样了?是我刺伤得你很重吧?唉!我若是把你这可怜的人刺死,我的心里才真难受!”
罗小虎却摇头说:“不要紧,只刺伤了一点。我的左臂本来就有伤,是正月间在山中打猎,被一只大熊咬伤的。我半天云是个石头人,受一点伤不算事!”说着,他挺身站起。
玉娇龙赶紧说:“你住在哪屋里?我把你搀回屋去吧!”
罗小虎笑道:“这人家只有一间闲屋,我叫你住了,我原想就在你的窗外站立一宵。”
玉娇龙说:“那么你回到我屋里吧。”
当时她扶着罗小虎的右臂,又往屋中去走,她就觉得这罗小虎的胳膊硬极了,真如石头一样。到了屋中,玉娇龙回身要去拿回灯来,取火将屋子照亮,却不料罗小虎就一把将她抓住。玉娇龙真想不到,她一位千金小姐竟落于盗贼之手。
次日,一清早便有人来打门,原来是罗小虎带来的三个喽啰来了,他们都听他的指挥,住在不远的人家里,罗小虎就出屋去了。这里玉娇龙愤恨得不住流泪,她预备下宝剑,想要等着罗小虎一回到屋中,她就一剑将罗小虎刺死。可是待了多时,罗小虎方才回到屋中,不知他从哪里换来了一身很干净的黑绸夹裤褂,前胸仍然敞着,胸前新贴了一贴膏药。他雄伟的身躯,英武的面庞,精爽的神态,仿佛又吸引住玉娇龙,玉娇龙竟舍不得下手了。
罗小虎笑着说:“你怎么还没换衣服?你换上衣服,咱们用些茶饭就走吧!”
玉娇龙就手提着剑柄,双眼流出泪来,气得身上发颤,恨恨地说:“走往哪里去?难道你真想叫我跟你满处漂流,去做强盗吗?”
罗小虎摇头说:“不是,昨天我本想送你赶上官车,我并不想亲身去送你,可是你的美貌太使我发迷了。再说也不怨我一人,你也是喜欢我,当初你若就嫌我是强盗,也不至如此。”玉娇龙嘿嘿冷笑着,罗小虎又说:“我愿将来咱们做夫妻。我知道你趁风沙出来,不过是一时的高兴,真叫你各处去奔走,去受苦,你也必然受不了。你虽武艺高强,可是江湖上的阅历你还没有,你还是应当追上官车,暂时回家去吧……”
玉娇龙抬起头来问说:“那么你呢?你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在后面跟随着你,你请出那位高老师来见我。如若他确实是我的恩人高朗秋,那就好办了!”
玉娇龙问说:“那怎么就好办了呢?”
罗小虎昂然说:“我失足为盗,本非自愿,只是没人叫我改邪归正。
我也自己颓唐罢了。所以我在山寨里,脸是永远不刮,衣服也时常不换,除了饮酒赌钱,就叫那两个妇人给我唱曲取乐。我也自己时常唱我的那首歌,越烦越唱,越唱越烦。现在我要改过自新了,叫我那恩人高朗秋给我在营中谋上个出身,凭我这身武艺,必可做一番事业。等到我得了事,有了出身,那时再托我的高恩人为媒,向你家去娶你。那时我的兄妹也就都见着了,我家中二十多年的大仇,也就容易报了。”
玉娇龙擦了一擦眼泪,问说:“你可真有这番志气?”罗小虎拍着他那贴着膏药的胸脯,说:“这点志气我若没有,我半天云枉称男子汉!”玉娇龙嫣然一笑,点头说:“好,如果你有这番志气,我愿等你十年!”罗小虎说:“用不到十年!我自从见了你的面,我就不愿意离开你,十年相思,谁能受得了?”玉娇龙把剑一抡,半笑半怒地说:“快去叫这里的人预备茶饭!”罗小虎就笑着走出去了。
这里玉娇龙本想要更换衣服,但又想:这包衣服是罗小虎偷窃来的,倘若自己见着了母亲和丫鬟仆妇们,忽然身上换上了那夜丢失的衣服,岂不叫她们生疑?自己在外边结识了大盗半天云,这话怎能对人说?所以她并不动那包裹,好在身上的红衣蓝裤还不太脏,她只将辫子解开,两边分披着的又改成为一条,垂在身后。
这时,罗小虎帮助那老农人拿进来茶水和菜饭。玉娇龙见他对那老农人很是和善,那老农人也不像昨晚那么惧怕他了。罗小虎与玉娇龙对着面用茶吃饭,玉娇龙就不住地笑,因为像罗小虎这样地大口吃饭,一口就呷下一碗茶的人,她还从未见过。玉娇龙却吃得很少,只把又干又硬的黑馒首勉强吃了一点,倒是她太渴了,虽然茶是榆树叶儿煎熬的,她还是喝了不少。
茶饭用毕,罗小虎说:“咱们这就走吧!”玉娇龙点了点头,就说:“这包衣服和宝剑我可都不能携带,你拿去吧!”罗小虎问说:“为什么?”玉娇龙说:“你想吧!我会武艺,我家中的人并不知道。临走时我虽携带着一口宝剑,但并非这口,这包衣服虽是我的,但我怎能拿回去?你知道我若见着我的母亲,还要装出小姐的样子来呢,咱们这事是一字不能提!”
罗小虎说:“自然能不提!”遂就叹了口气,先提着衣包和宝剑出了屋。
玉娇龙随他走出去,就见两匹马在院中已然备好,马上都带着盛水的牛皮口袋和装干粮的袋子。罗小虎将剑和包裹系在他的那匹黑色的大马上,给玉娇龙的是一匹赤兔马,非常矫健。玉娇龙接过了马鞭,先牵马出了柴扉,就见门外站着三个大汉,一齐向她行礼。玉娇龙就知道这三个人都是罗小虎手下的喽啰,自己此时竟像是个压寨夫人了,不由得一阵惭愧。
罗小虎已随着牵马走出,就吩咐他手下的人说:“你们回去吧!我去送玉小姐一程。”三个喽啰一齐答应。当下罗小虎就笑着向玉娇龙说:“上马吧!”玉娇龙扳鞍上马。罗小虎又笑着看了她一眼,就也跨上了马,一挥马鞭,先在前走去,玉娇龙策马紧紧随上,两匹马离开了这小村,就又踏上了广大的大草原。
今天是个晴和的日子,东方朝阳刚吐,天际浮荡着一丝丝的霞云,柔风拂面,一群群的鸦儿在草原上乱飞。玉娇龙鬓发稀松,衣服上有许多折纹。她骑在马上,时时以柔媚的目光向罗小虎去看,罗小虎也常回头来看,两人的眼光交射在一处时,便都不禁地笑了。罗小虎觉着玉娇龙的笑非常娇媚,而玉娇龙也认为这少年强盗的一言一笑,都能慰安她的芳心。
此时落在草地上寻食的小鸟,一见马来,就都噗噜噜地飞起。马每行一步,就要惊起成千成万的飞鸟,一层一层的,如溅起来的浪花一般。忽然,罗小虎从他的马上袋子里掏出来一个东西,原来是一副小弩弓和几支细小的箭,罗小虎就扳弓装箭,嗖嗖很快地射去,只见飞鸟纷纷中箭下落。玉娇龙不禁笑着说:“真好!来,给我看看!”罗小虎便把手中的弩弓向玉娇龙一扔,玉娇龙伸手接住了一看,是个很玲珑的小弩弓。
罗小虎又跳下马去,从地上拾起来几支箭,每支箭上都穿着一个麻雀。箭不过三寸长,很细。所以虽然射中在麻雀的身上,麻雀还都没死,还都扑扇着翅膀想要再飞。玉娇龙就一个一个将箭拔出,将受伤的麻雀都扔了,她笑着说:“这小弩箭可真有意思!”
罗小虎说:“这是我做的,从小我就会做,虽然不敢说百步穿杨,可是我的箭从未虚发过。我这些年行走江湖,曾遇见许多凶悍强霸的人与我作对,可是我总不愿意伤人的性命,向来是以这小箭取胜的。你既喜欢,我就送给你吧!把这藏在衣袖里,不能叫人看出。”说着,又由他那放干粮的口袋里,掏出来四把小箭,一共有三四十支,都给了玉娇龙。
玉娇龙就笑着说:“你把这箭都给了我,以后你要使用时,可怎么办呢?”
罗小虎摇头说:“此后我就不使用这些小巧的玩意儿了,我要凭长枪大刀,在疆场上立一番功名。这小弩箭不过是我漂流江湖时的一种玩意儿,只要找铁匠打了箭头,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
玉娇龙又看了他一眼,就笑着说:“想不到你的手是很能干的!”
罗小虎说:“本来我自觉很聪明,我的武艺并没怎么样苦学过,可是也颇不错,书我也没有怎么读过,但我认识不少字。只可惜没人栽培我,不然我岂能流为盗贼!”
玉娇龙摆手说:“你别说了!早先你是盗贼半天云,现在你可不是了。英雄不论出身,只要将来你能够致力前途,也不必做大官,我就能……”说到这里,她的双颊绯红,似羞似笑。罗小虎却得意地大笑,敞着的前胸一起一伏的,玉娇龙就瞪了他一眼,说:“扣上前胸的纽扣。”罗小虎笑着答应了一声,就把衣纽扣好。
玉娇龙又留心看他的脚下,只见他光着脚穿着一双青布鞋,鞋都很破了,玉娇龙又问:“你还回山寨里去吗?”
罗小虎说:“我还得回去一趟,我得去把那些马匹卖了,将钱分给我手下的人,叫他们各自去谋生。不然他们一定还得缠住我,不能叫我一个人把手洗干净了,去奔正路。”
玉娇龙又问:“你山里那两个妇人,你想怎么处置呢?”
罗小虎说:“那是他们给我弄来的,我一定要打发走。我跟他们混了一年多,他们也抢来过不少妇女,可是全都叫我给放了,因为我生平最恨人欺负妇女和小孩。我还时时想着,怕那些被抢的妇女之中就有我的胞妹,所以前天你一到我的寨里去,我就先问你是河南人不是!我原想着你这样的美貌,你这样的武艺,必是我的胞妹,可是没想到原来你是玉小姐。”
玉娇龙问说:“你的胞妹也会武艺吗?”
罗小虎摇头说:“不一定,可是我总想我的妹妹是貌美绝伦,武艺高强!”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唱了起来:“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玉娇龙禁不住笑了。
他们且谈且走,两匹马相并行着,就在这草原之上又走了二十多里地,前面又发现了一片马群,罗小虎就说:“我们避着马群吧,倘若遇见哈萨克人,言语不通,难免发生纠纷。”当下他拨马偏南,玉娇龙挥鞭跟上了他。
这时忽见由那边马群之中,跑过来一骑黑马,罗小虎立时勒住马说:“快把弩箭交给我!”玉娇龙却已然看出来,那边骑马来的正是那哈萨克女子美霞。待了一会儿,罗小虎也看出来了,就笑说:“这姑娘的马术也很好,只是她的鼻子长得太高。”
此时那美霞的马已如一支飞箭似地来到,这姑娘在马上招手问玉娇龙:“你还回去吗?”玉娇龙收住了马向她招手。
美霞近前来,看了看罗小虎,又看了看玉娇龙,仿佛很诧异的样子,就问说:“你们是一家人?”
玉娇龙脸红了红,摇头说:“不是,他是送我回去的。”
美霞说:“你要回哪里去呢?将来你还能找我来吗?”
玉娇龙说:“不一定,不过我要到趟伊犁,将来还要回且末县。如果能路过这里,我一定要去看你。”美霞又说:“你的马匹跟那口宝剑还在我那里,你同我去取吧!”玉娇龙说:“你那帐篷离这里远吗?”美霞回手用鞭一指,说:“不远,就在那里!”
玉娇龙就向罗小虎说:“那匹马我倒不想再要,只是那口剑是我父亲之物,虽非宝剑,可也是个古物了,我想要取回来!”
罗小虎在马上伸头向那边的马群去看,只见黑压压的一望无边,罗小虎就说:“他们哈萨克人的马鞭子是靠不住的,她随手一指,说不定就得走一二百里,才能到她们的帐篷。一耽误了时间,可就越发追不上你们的车马了,不如先将宝剑寄存在她那里,将来我再设法给你送去。”
玉娇龙点了点头,向美霞说:“我们因为要赶路,没工夫再去跟你取那口宝剑,暂且寄存在你那里,将来或是我,或是他,再去取。那匹马就奉送给你了,我们再会吧!”她向美霞一点头,微微地笑着,美霞就勒住马在那里,目送他们这两匹马顺着广阔的草原去远。
此时罗小虎的黑马在前,玉娇龙的红马在后,她已将那小弩弓和细箭全都收在怀中,脸上仍然罩着罗帕,纵马速行,并不多谈话。走过了草原,又是沙漠。沙漠中虽然没遇见大风,可是人饥马渴,太阳晒得玉娇龙的身上都出了汗,罗小虎就又把胸前的纽扣解开了。
找了个沙岗的后面,二人下了马。罗小虎把干粮和水碗取出来,玉娇龙就坐在沙地上,拿着干粮吃,由牛皮口袋里倒出水来喝。罗小虎热得脱去了上身衣裳,露出他健壮的胳膊和左臂上被熊咬的伤,以及前胸上的那贴膏药。他很敏捷饮食喂马,并且拿了大块干粮嚼,就着牛皮袋口咕嘟咕嘟地喝凉水,然后就躺在沙子上歇息。
玉娇龙就坐在他的身旁,四下去看,只见连天的黑沙,并无一人一物。天作深蓝色,白云如丝,袅袅的如她的心。玉娇龙就也躺在沙子上,忽然又流下泪来。罗小虎赶紧坐起来,坐在她的身旁,关心地问说:“怎么了?玉小姐你伤心了吗?”
玉娇龙摇了摇头,眼泪顺着鬓发落在沙子上,她说:“你别呼我作小姐,我的名字叫作娇龙。到现在我恨我那师父,他不该卖弄才能,背着我的父母传给我武艺,我尤其恨我得了两卷说拳剑的书籍,弄得我不能安分随着我的父母做小姐!”
罗小虎就说:“莫非你又不愿意回去了吗?那可容易,我也不必去谋什么出身了,更不必当强盗,咱们俩就在这沙漠跟草地上过日子,保管有吃有喝,也有马骑!”
玉娇龙摇摇头,又说:“我也不愿久离我的母亲!小虎!我跟你相遇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的性情最骄傲,但我被你制服了。我眼中除去了我父母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可是此后我将永远忘不了你!你可千万也要永远想着我!为我,你要好好地致力前途,将来我们永远在一起。但是,眼前我们就要分离了!即使高老师能够将你收容,可是你在外面,我在闺中,我们也不能再时时见面,我也实在不放心你!”
罗小虎发了半天怔,就摇头说:“不要紧!以后我们见面也很容易,你放心,一年之后我必能做个大官,我必能娶你!”
玉娇龙又叫着说:“小虎!云!
”小虎答应着,他们两颗热烈的情心,如在这荒沙之间开放了美丽的花朵,如从荒沙里滚出汹涌不断的甘泉。此时天上的云丝都绕成了一团一团的,在他们的眼前轻轻地飘荡,似乎望着他们。大漠中常有的狂风这时也不起了,沙粒都安静地躺着,听不见骆驼的铃声,听不见雄鸡的叫声,两匹马也都躺在沙上,跟他们一样,都不想走了。
过了许多时,罗小虎才爬起来,备好了马匹,搀着玉娇龙又上了马。
他依然策马领路前行,玉娇龙却懒懒地不愿快走,她就与罗小虎且行且谈,越谈越觉着亲密。走出了沙漠,又是一片草地,并有稀稀的田庄。两匹马踏着青草又走有十来里地,罗小虎就勒住马不往前走了,他指着远远的一片树林,说:“那边就叫白沙岗,你们那队车辆昨天就宿在那里,他们因为你丢失了,寻不着你,所以他们不能往下走,此时一定还都在那里。
你就去吧!我因怕那营兵里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不能往那边去。”
玉娇龙将马催近了两步,紧紧挨着罗小虎,恋恋不舍地问说:“那么你现在要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先到个别的地方去。记住了,此处名叫秦州村,这一带的农家多半是由秦州移到这开垦的。明天早晨我到这里,如若你那老师果然名叫高朗秋,就请他明天来此见我!”
玉娇龙皱皱眉说:“万一他不是你那恩人呢?”罗小虎说:“他若不是,我会另去找出身,早晚我要和你相会!”玉娇龙眼睛一阵酸,又说:“你可千万珍重,身上的伤必须好好医治!”罗小虎拍着胸脯说:“这不要紧!”玉娇龙又说:“也不可忧烦,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可都须切记!”罗小虎点头说:“不劳你嘱咐。我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美貌的人,我为要早些娶你,我一定好好去谋个出身!”
玉娇龙拭泪说:“那么咱们再会吧!”罗小虎也说了声:“再会!”他的两只雄彪彪的眼睛直瞪着芳容黯淡的玉娇龙,玉娇龙就策马走了,且走且回头。这时天上的云光已变为金红色,草原上的晚风渐渐吹紧,玉娇龙的健马俏影渐渐小了,走远了。
原来不远就是白沙岗,那里并不是个市镇,只有一个驿站,有四五户农家,日前,玉太太那队车马由沙漠之中逃出,就栖止在这里。这里的驿吏只能腾出两间房来,请玉太太和丫鬟们跟那几个小官员的家眷们居住,其余的人有的投宿在农家,有的就在车上睡。除了细软之物,一切东西都存放在车上,因为没有地方去搁。前夜可就有贼人从车上偷去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小姐的衣物,东西丢得虽然不算多,可是把一些人吓得都不得了。
尤其听一个农人说,就是那天,有两个骑马的人深夜来敲门,把他们叫起,问:“在这里停留的车辆是什么人的?有位姑娘现在还在沙漠里,她是不是这里官眷中的什么人?”这农人说:“我把实话都告诉那两个骑马的人了。那两人都长得很凶悍,都带着刀,说不定就是半天云特意来此打听消息,还想要打劫。”因此,这里的一些差官和营兵们全都惊心丧胆,都说:“这地方可不行,不能多住,还是再走一程到克里雅城吧!”
玉太太却因女儿在沙漠中失了踪,忧烦得时时哭泣,不愿意走远,怕把女儿单独抛在茫茫的沙漠里,所以就派差官营兵找遍了沙漠。找了两天,可始终也没寻出小姐的踪影,众人都说:“小姐一定是半天云给抢去了,在这里越耽搁日子多了就越坏,这非得到克里雅城去勾来大队的官兵,才能由半天云的贼群之中将小姐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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