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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大漠听悲歌寻香惹爱 满城来风雨卧虎藏龙(第 4/4 页)

    玉娇龙摆手将她拦住,说:“你去把碑劈了,陈文案还能把碑重刻,因为他们生前是莫逆之交。再说那碑文除了两句是暗中骂我们之外,其余的话都与我们无干。少时我去,只把那两句话削下来就是,过后别人见了也不会怎样留心。”玉娇龙就叫碧眼狐狸给她预备下火镰、火石,并嘱咐她好好看守屋子。

    到了深夜,玉娇龙命碧眼狐狸到外面看看雪住了没有,碧眼狐狸说:“雪正下得大,小姐你还是不要去吧!我们久干绿林的有两句话,是‘走黑不走月,走雨不走雪’。无论身子多么轻,在雪上没有不留脚迹的。”

    玉娇龙却笑着说:“我不听你的,雪越大我才越喜欢出去。”她遂就换上了双白绒袜子,身穿白绒衣裤,背后插着宝剑,带上火镰、火石。头用白纱巾蒙上,在衣裳上又披了一件银狐小皮袄。她全身上下尽是白色,真跟她那只爱猫“雪虎”是一样。碧眼狐狸将房门启了一道缝,玉娇龙就侧身出去,只见眼前的白影一闪,她就没有了踪影。

    此时整个且末城笼罩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白茫茫的大雪里,风停夜静,市街上没有一点还能活动的东西。城垣上的官兵虽巡逻得很严,然而却拦挡不了玉娇龙。一霎时这位小姐就到了城外,她在雪地上如同一只白猫似的,很快就蹿到了高朗秋的坟墓之前。她蹲着身,先取出火镰和火石,打着了火绒,就一手拭去碑上挂着的雪,一手执火去照这碑阴的字迹。此时风虽不大,但雪落得仍紧,她的火连打了四次却灭了三回,这荒郊旷野,大雪寒夜之下,坟前碑后,只有微微的火光一明一灭的。

    玉娇龙将全篇碑文尽皆读过后,不禁微微一笑。因为她师父高朗秋自作此墓文的用意有二:一是劝诫玉娇龙,不可恃才作恶,应当效才女班昭、孝女木兰,红线、聂隐娘亦非不可为,不过须出于侠义;并暗示那两卷奇书最好是烧毁,切莫落于恶人的手内。此外,便是嘱告杨小虎,倘若将来他能来到此地,读此碑文,须知冢中人即汝父好友。因为二十年未晤,不知汝成了如何的人,但须速寻汝弟汝妹,彼等住汝州侠杨公久之家。至于仇人系一姓贺之人,问我胞兄高茂春必知详细情形。全文尽用浅近的诗句,共约二百余言,但意思极为隐晦,非详读细思不能知其用意。

    玉娇龙明白这是高朗秋临死前的两件憾事,所以他才嘱友留在碑上,为将来让她和罗小虎来看。玉娇龙便从背后抽出宝剑来,一手挥剑,一手持火,将文中与她有关的二十几个字尽皆削去。

    此时大雪纷纷,火光摇摇,宝剑闪闪削在青石碑上,只听喀喀地响。

    忽然,有人自后面将她的腰抱住,玉娇龙吃了一惊,回身抡剑。身后的人却撒了手,跳到坟后藏着去了,发出嘿嘿的男子的笑声。玉娇龙一挺身蹿上坟头,抡剑向坟后趴着的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就砍,剑光如闪电似的落下。那人却用手中的短刀横迎,锵的一声,玉娇龙的宝剑被斩成两段。

    玉娇龙大惊,跳下坟来问道:“你是谁?”

    这人也直起身来,身材雄伟,哈哈笑着走近前来,说:“娇龙,别怕,我是小虎。我来此五天了,看见了你两次,可是我不敢上前招呼你。前天夜间我也到衙门里去了一回,可是我不知你住在哪间屋里。快有一年了,我时时想你,娇龙!跟我走,找个地方我们谈谈心吧!”这半天云随说着随走过来,伸手就要拉玉娇龙的胳膊。

    不料,玉娇龙蓦然一抬臂,将罗小虎手提的宝刀击落在雪地上,又拳扬脚起,两三下就把个壮汉半天云打倒在雪地之上。打过之后,玉娇龙忽然又悲痛地哭了起来,说:“我为什么要随你去呢?你,你个没有志气、没有信义的人!在沙漠之中我跟你是怎样说的?怎样叫你去改过、去进取、去谋出身?你怎样答应的我?不想这一年来你仍在沙漠中做强盗,上次还敢追我的车,现在还敢来到这里,你,你快走开!”

    罗小虎由雪地上爬起,拾起刀来,却不敢再近前来跟玉娇龙说什么了。他只站在距离五步之处,沉重地叹气。玉娇龙抽噎了一阵,反倒又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温柔地劝慰说:“你也别难过,你得知道,一年来我比你还难过得多!我时时思念你,时时流泪。我也知道你谋出身不是容易的事,可是你也应当先改一改盗性,离开那沙漠。你至今还做着贼,你想我怎能和你在一块儿?我是名门的小姐,我虽会些武艺,但我并不同一般江湖女子,我绝不能离开我的父亲,去长久与匪人厮混。你要想娶我,你非谋出身非做官不可,你明白不明白?你不要伤心。你去吧!反正我永远等着你!”

    罗小虎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玉娇龙却又把他拉住,指着身旁的碑墓说:“你来看!这座坟就是你那恩人高朗秋的坟墓。他有自题的碑文,上面说他临死时还关怀着你,只是你们已有二十年未见了,他无处去找你。他还说你原本姓杨,你的兄弟妹妹都被什么汝州侠杨公久携去。你的仇人姓贺,须问汝南府高茂春,他是你恩人的胞兄。他必可以知道你详细的身世。现在高茂春恐年已甚老,杨公久和那姓贺的仇人,都许已不在人世,你那妹妹弟弟都已一定长得很大了。你不用为我,就为你家的恩仇,为寻你的弟妹,你也不可以再为盗贼!在那沙漠里你永远也不能见人!”

    说到这里,她仔细地看着罗小虎的脸庞,借着雪光还能隐隐看出,他的脸上倒是又刮去了胡须,只是似乎比早先削瘦得多了,他紧锁着双眉,满面愁闷之态。玉娇龙又温柔地安慰他,婉转地劝勉他。罗小虎就点点头,说:“我都知道了!我走了,咱们再见吧!”说着他把玉娇龙的手轻轻推开,转身踏着雪走去,雄伟的身影渐渐消为雪色隐蔽住了。玉娇龙在这里恋恋难舍地站立,只觉得两只手已冻僵,雪已落满了全身,而罗小虎已不知走往何处去了。她这才从雪中将断剑找着,离开了这里,潜行飞跃,回到城里衙中。

    一回到屋里,碧眼狐狸就将灯点起,看见了她手中的断剑,又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就不禁惊讶,悄声问说:“小姐,你刚才遇见了什么人?”玉娇龙摇摇头,不叫她多问,遂就藏起断剑,将衣服脱下,交给碧眼狐狸,她却上床掩被睡去。碧眼狐狸把小姐衣服上的雪全都扫落,然后收起。

    她惊讶地看着玉娇龙,见玉娇龙用缎被蒙着头,似乎并没睡着,是在那里哭了。碧眼狐狸心中猜疑又夹杂着惊惧,暗想:刚才她在城外莫非遇见了什么武艺高强的人?是江南鹤?或是那哑巴一派的人?她凛惧地关严了门,吹灭了灯。此时衙门更鼓已交四下,窗外的雪如风吹沙起似的那么萧萧地响。

    次日,雪仍未住,碧眼狐狸特意到院中去查看,见雪上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原来玉娇龙昨夜踏下的足迹,早被新雪给掩盖住了。碧眼狐狸对玉娇龙越发畏服,但玉娇龙却从此愈少欢乐。

    时光荏苒,转瞬严冬已过,新春又来。玉娇龙除了有时随她父亲骑着马到郊外去游玩,稍为开心之外,便整日在闺中习字作画,晚间仍然练习武技及弩箭。她练武必在深夜,并不避讳碧眼狐狸,所以碧眼狐狸的武艺也较前略好些,因为她能从玉娇龙那里学一些拳剑招数,也很感谢玉娇龙,就更不想离开这里了。玉娇龙终日以笔墨丹青消遣她这青春韶光。除了猫儿可使她稍解烦闷之外,并没有一个人能够来安慰她。罗小虎更是毫无音信,关于半天云的消息也一点儿听不见。

    不觉春转成了夏,夏又转成秋,庭草由青变绿,由绿又变黄,燕子飞来又飞去了。这日是重阳节以后,忽然有位哈萨克姑娘到衙门来拜见玉小姐。衙中的人记得去年小姐在沙漠中失踪之时,多亏有位哈萨克姑娘援救,所以赶紧通报到内宅,玉太太立时命仆妇给请进来。这位哈萨克姑娘美霞,头梳双辫,脸上搽着脂粉,除了脚下穿着皮靴,穿的衣裳也跟旗人的女子差不多。她是骑着马来的,由马上拿下来一口宝剑,并有两块马肉脯。剑就是玉小姐在沙漠中丢失的那口“断月”,马肉脯是她带来的礼物。

    美霞随着仆妇一进了内宅,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由屋中迎出来,让到客室中,丫鬟们忙着敬茶,摆点心。玉太太就表示谢意,说:“我的女儿去年在沙漠中遇见盗贼,多亏姑娘救了她,临走时姑娘还送给她一匹马。我们早就要去给姑娘道谢,只是想那草地的地方太大了,恐怕找不着。”美霞听了,却有点儿发怔,答不上话来。玉娇龙在旁边赶紧说别的话,然后就拉着美霞到她屋中去玩。

    原来美霞此次来是另负使命,到了玉娇龙的屋中,她就从怀中掏出来一封折叠得不成样子的信,玉娇龙赶紧使眼色将高师娘和绣香支出屋去。她拆开了信,就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密密地写着:娇龙贤妻妆次:

    别后又将一载,深为思念。我现在依你之言,去奔前程。现在做买卖,买卖很发财。因为我想发了财之后才能做官,做官不难。至多再有一年,我就能高车大马,冠带见汝。到时必以花轿娶你,叫别人都说你的夫婿是英雄。今托美霞姑娘传信,请你放心,并送上弩箭二十支,是我做的,请你收下可也。书不尽言,他日再见!

    小虎顿首。

    玉娇龙看了这封信,脸上不禁发热,又是高兴,心中却又有一种隐痛。美霞又从靴筒里掏出一把短小的弩箭,玉娇龙赶紧接过来,连信藏起。她把美霞拉到床头,与她并肩坐下,低声问说:“你知道他现在是做什么买卖吗?”

    美霞说:“他是贩马,现在很阔了!”

    玉娇龙听了,心中稍稍安慰,又悄声说:“我也不给他写回信了,将来你若再见了他,就说是我告诉他的,叫他改个名姓吧!他本来是姓杨,再说以后难免会有人知道,罗小虎即是……”

    美霞说:“你放心,他现在已不做强盗了,那伙人全散了。再说除了有些官人恨他,我们放牛马的人并不恨他,他在沙漠里这几年,没抢过我们什么东西!”

    玉娇龙点点头,又说:“你还告诉他,也不可专做买卖,还必须赶紧求个出身。不然,我怎能……”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个仆妇进来,说:“太太说,这位姑娘既是远路来的,就请小姐留这位姑娘在这儿多住几天。”玉娇龙就向美霞问说:“你能在我们这里多玩几天吗?”美霞说:“我随便玩,我一个人时常到各处去,半年不回家,家里也没人找我。”玉娇龙又因此想到了自己,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何处不可去,只能在闺中度这烦闷的生活。自己的心是太软了,总是不愿离开年老的母亲!

    由此,这哈萨克姑娘就留住在这里。每天玉娇龙带着她出城去玩,二人都骑着马,只带着两个丫鬟、四名或六名营兵。玉大人和玉太太对她们也不干涉。秋原野草,骏马西风,二人时常赛马或射鸟打兔。在衙中,玉娇龙就跟美霞学哈萨克的语言。玉娇龙心中的愁绪渐渐解开,美霞居此也留连忘返,一直住到年底,方才回去。她走后,玉娇龙又感觉寂寞了,又时时刻刻想念着罗小虎。

    过了年,玉娇龙已然十八岁,她的容貌越发出落得美丽了,武艺也日益精深,那碧眼狐狸跟她的感情也更厚更密,只是罗小虎却消息杳然,哈萨克姑娘美霞也没有再来。是年秋间,她父亲玉大人忽奉钦命调任京都九门提督正堂。这个消息一传来,衙内外全都喜欢,许多官员官眷都来贺喜。玉太太也很高兴回北京,因为在京城有许多亲友,不至于像在这里这样寂寞,而且九门提督正堂的权位又比现在大。下人们更是欢天喜地,都想回京城去逛逛,连碧眼狐狸高师娘全都笑了,她私向玉娇龙说:“天下的地方我都去过,只是没到过京城,现在可遂了我的愿啦!”

    惟有小姐玉娇龙却为此事发愁了两三天,因为她想:自己一到了京城,就越离着罗小虎远了,他在这里的消息自己更无法得到了。并且,到京城之后,自己就愈益尊贵。在这里罗小虎只要做个小武职,还可以冒昧求亲,一到了京城,他得做到什么爵位才能向一位正堂的小姐攀亲呀?

    再说京城的亲友众,少年显贵多,自己年已十八,难道能没有别人来求亲吗?她十分忧虑,倒愿意朝廷忽然收回成命,可是,行期已卜定了。

    这天,许多官员来恭送,营兵们击鼓奏乐,商民们争献万民衣、万民伞。光荣显赫的大队车马就离开了且末城。依然是取西路先赴伊犁,然后再转道晋京,因此又须穿过沙漠。沙漠中虽然风沙滚滚,可是并没看见半天云那伙盗贼。过了沙漠是草原,玉娇龙在此也没遇见那哈萨克女友,心中既惆怅又悲哀。

    到了伊犁,她父亲玉大人又向本地将军拜辞,将军和大小官员又来送礼、饯别,她的舅父瑞大人、舅母于夫人、表姊玉清玉润也都赶来相送,因此在这里停留了五天。玉娇龙天天帮助母亲应酬这些女眷,觉着十分乏味而且烦恼。

    好容易盼得动身了,但行走了数日到了迪化省城,玉大人在此又需驻师拜客。玉娇龙跟母亲带着仆妇丫鬟,住在一个很大的官舍之中。这里有花园,花园中秋柳萧疏,寒蝉聒噪,园中有楼,楼外是一条长巷,巷中也有几家铺户和不少的人家。

    来此的第二天,晚饭之后,因为在房中觉着烦闷,玉娇龙就带着高师娘和丫鬟绣香上楼来眺望。这官舍本归迪化抚台所管,抚台每遇花月佳辰,时常招延本城的一些文官、绅士、名流,登此楼来饮宴赋诗,所以这楼上有一块横匾,题名“绿霞楼”。楼上陈设得相当款式,壁上的字画诗文也不少。玉娇龙略看了看,然后就推开后窗,只见楼外巷中人来人往,并有狗跑着,车走着。

    玉娇龙就笑着说:“这楼盖得可不大好,一边是太雅了,一边又太俗了!”

    碧眼狐狸问说:“北京宅里也有这样的楼吗?”

    绣香在旁说:“没有,我小时在北京宅里住过两年,知道宅里没有楼,可是院子又深又大。也有一座花园,那园里没有柳树,可是有很多棵海棠树,还有芍药,一到春天,海棠开过芍药就开,好看极了,比这儿可好!”

    碧眼狐狸说:“小姐,咱们回到北京宅里,可要找个临近花园的屋子,咱们住。”玉娇龙并没理她。

    此时夕阳斜照在小巷里,家家炊烟散出,都在做晚饭了,所以往来的人也渐少。忽见由左首来了一匹马,这马是全身红色,鞍鞯很新,嘚嘚地走来。马上是一个身穿蓝缎子袷袍、青团龙缎子的马褂,头戴镶金边的缎帽的人,似是一位官员,身材雄伟,在马上扬着头。玉娇龙一看,神色立变,赶紧退身回首,身子紧张得有些颤抖。她向碧眼狐狸和绣香说:“你们都先下楼去!”说话时是命令的口气。

    绣香还发着怔,碧眼狐狸却拉着她说:“咱们下楼等着小姐去吧!”她拉着绣香往楼梯下走去,还没走下,忽听楼外有人扯开了嗓子高声唱道:“天地冥冥……”

    玉娇龙又推开楼窗,向楼下厉声呵斥一声,外面的歌声止住了。玉娇龙气得身子发抖,向楼下瞪了一眼,见罗小虎正骑在马上扬首向楼上笑,街中还有往来的人呢!玉娇龙赶紧又退回身来,暗暗叹气。忽然一回首,见一张几上放着墨盒和笔架,并有一叠纸张,她赶紧走了过去。纸上已有厚厚的一层尘土,她抽出一张,见印着是“绿霞楼诗笺”。墨盒因盖得紧,里面的墨绵倒是没干,她急匆匆地持笔蘸墨向信笺上写:君来此何意?速走去!他日若得意,可正大光明至京去见我父,勿再做此鼠窃。我为君憔悴甚矣,君乃不谅!男儿何竟如此无志气?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为君为我,均宜奋翼直飞,今暂别,勿悲伤,相见之期不远,惟在君为也!

    写毕,团了团,便摘下发辫上的金簪,刺透信笺,隔窗投于楼下。只见罗小虎在马上伸手接住,又笑了笑。玉娇龙赶紧回身,心里真恨。

    听见楼下的马蹄声,她又扒着楼窗向下去瞧,见罗小虎健马雄威,已走出了这条长巷。玉娇龙的心里又有些依恋似的,回身到几前,收了笔纸,不禁呆呆地发怔,心中想:小虎必是真不做强盗了,不然他如何敢到迪化城中来呢?他一定是知道我将离开新疆,所以才不知由什么地方赶到这里来与我相别,但他又太冒失……此时碧眼狐狸又一人上了楼,她向玉娇龙做出来一种恶笑,说:“小姐,我知道了,原来半天云……”玉娇龙不语,转身下楼。碧眼狐狸在前,一边向下走,一边还回头,还是那么恶笑着,悄声说:“从今天起,你得把书让我看看了!”玉娇龙蓦然一脚,正踹在碧眼狐狸的腰上,咕咚一声,就像把一个很重的东西给整个扔下楼似的。

    正在院中揉柳丝的绣香吓得转身说:“哎呀!高师娘你怎么啦?”碧眼狐狸已挺身而起,瞪起了两只凶眼。可是玉娇龙已然下了楼,就假作搀扶似的揪住了她的胳膊,碧眼狐狸紫色的脸突然变为苍白。玉娇龙笑道:“师娘你老了,上下楼应当小心!”她手指用力,正捏的是已经被她给挫开了的碧眼狐狸的骨节。碧眼狐狸痛得头上就滚下豆子般大的汗珠,说:“可不是!我真老了!好小姐!”玉娇龙又用手一托她的胳膊,咯嘣一声,骨节才合上了。碧眼狐狸一撇嘴,这才缓过气来。玉娇龙叫绣香过来搀扶着高师娘,这才一同出园回到内院。

    从此,碧眼狐狸对玉娇龙更加畏惧,可是玉娇龙待她却比以前更好。

    绣香那聪明的丫鬟却从这次起就觉出她们的小姐有些奇怪,可是她不敢问,也不问,并且故意不去留心她小姐的行为。

    在迪化城住了四天,又起程东去。玉娇龙怕罗小虎仍在暗中尾随,时时地提着心。可是过哈密城,出猩猩峡,进嘉峪关,走祁连山,渡黄河,经兰州,过长安,穿风陵渡,穿晋省,路上走了两个月。在秋色满城之下平安抵达了北京,竟未再见罗小虎的身影。沿途阅尽了千山万水,玉娇龙自觉怀襟一畅;可是把个罗小虎已抛在万里之外,她又有些悲哀。

    到了本宅中,这里庭园宽广,起居食用较在边疆时益为豪华。她因有绿霞楼上的那件事,就不愿再与碧眼狐狸同屋居住,所以她自己择定了西房做她的香闺,命丫鬟绣香和吟絮住在套间。这里是格外宽敞,而且有个后窗,窗外通着那向少人迹的花园,她每夜习武非常地方便。因为她父亲就了新任,公事较在新疆时更多了,她母亲又终日与戚友应酬,所以她也比昔日更多些自由。

    京城的富丽,生活的尊贵,也使她对于罗小虎不甚悬系。京城中显贵极多,彼此都往来甚密,喜庆慰吊之事几乎每天都有,玉娇龙的富丽、雍容、华贵,就立时压倒了京都一切的名门妇女。她的两位胞兄和嫂嫂、侄儿也都进京省亲,家庭团聚,解去了她不少的忧闷。她的两位胞兄,一名宝恩,一名宝泽,全是在京城长大的,后来都中了举,做了官,一在安徽,一在四川,现任都是四品府台。嫂嫂也全是名门之女,侄子们都已很大了。十余年来,因为父母和幼妹都在新疆,路途遥远,他们很少去省视,只是有时候玉大人进京时,他们才赶到京城去叩见。玉娇龙只记得五六岁时随父母在京时,她的两个胞兄同在一个月之内娶了嫂嫂,喜事办得很是热闹,那是给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她的兄嫂在京住了约有半月,就又分别回任去了。庭院虽大,但人口稀少,她又感到有些寂寞。得到她母亲的同意,她就时常出去游玩。与她往还密切的有许多名门女眷,但比较近的反倒是那落魄的小旗官德啸峰之妻德大奶奶。这有几种原因:

    第一,两家本来是老亲,而且玉大人最钦佩德啸峰之为人,认为他慷慨好义。而且几年前德啸峰所打的那场冤枉官司,玉大人非常不平。所以德啸峰充配新疆之时,虽然他只到了伊犁,并没到且末城,可是玉大人赶紧就派人去照应他。

    第二,德啸峰现在虽然没做官,但家道还很殷实,而且此时朝中的显要铁小贝勒,与他最称莫逆,所以仍然有许多富贵人家与他往来,不以为辱。

    第三,德啸峰过去在京城的名头太大了,“铁掌德五爷”,南北城的光棍、地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称为是好朋友。尤其都晓得德啸峰结交过李慕白。京城中的人都把李慕白的事迹神化了,都知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偷星换月之能。还有俞秀莲,十六七岁的姑娘双刀震京城,匹马闯南北,天下更找不出第二个来,而俞秀莲就跟德家人是一家人一样。加以现时北方的名镖头神枪杨健堂、京城侠公子邱广超也都是德啸峰的好友。

    一朵莲花刘泰保又时常在街上吹,说他认得德五爷,常到德五爷家中串门。所以这几年德啸峰虽然整天在家中读书习字,不常出门,可是昔日的名气丝毫未减。

    第四,德大奶奶最善交际。她丈夫从新疆赦还时,说是在新疆时多承玉大人照顾,并听说玉大人有一女公子,貌美年轻,能书善画,时常随她父亲骑马打猎,德大奶奶脑里就早存着印象。所以如今玉娇龙一来到北京,她就极力联络,她并没有什么用意,不过她最喜欢有点儿男子脾气的女子。

    第五,玉娇龙除了喜欢德大奶奶的为人畅快之外,并存着一种深心。

    因为德家现仍不断与江湖人往返,名镖头、大侠客,只要初到北京,时常先去拜访德啸峰,并听说李慕白、俞秀莲仍与德啸峰秘密相往返。

    尤其是德家的儿媳杨丽芳,最使玉娇龙留意,因为在玉娇龙所认识的这些人的家里,简直没有娶汉人的姑娘做儿媳的。杨丽芳那放不大的脚,却又穿旗装,这样美丽的媳妇在北京也没有第二个,而且,她每逢三六九必随同丈夫向名师杨健堂学枪,这更是少见。因此许多亲友都在暗地里笑话,说德家简直是胡闹,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个姑娘,就算是他们的儿媳了,并且成天练武,难道将来还要叫儿媳出去卖艺吗?

    玉娇龙却从邱广超之妻的谈话中知道了些杨小姑娘的来历,原来她叫杨丽芳,本是永定门外卖花老人杨姓的孙女,姊妹二人,后来她祖父被杀,姐姐被贼人抢走。那时俞秀莲正在北京,她就仗义不平,先把杨丽芳安置在德家,免得孤苦无依。然后俞秀莲又往外省去了一趟,听说替杨家把仇报了,并把杨小姑娘的姊姊也嫁到外县什么财主的家里做妾,后来杨丽芳也就由俞秀莲为媒做了德家的媳妇了。

    这邱大奶奶对杨丽芳的家世来历不过略略晓得,但玉娇龙听了,却非常地惊讶,并想到了罗小虎所唱的:“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她虽没听说杨豹现在何处,也没得机会问问杨丽芳她的姐姐是否叫作什么英,可是她很怀疑杨丽芳就是罗小虎之妹。因为杨丽芳的眉目之间有几分颇似罗小虎。

    有此种种原因,所以玉娇龙与德家来往得很密,只是杨丽芳比她低一辈,玉娇龙有许多话不好意思向她问。再说当着德大奶奶,玉娇龙也不能净跟一个做儿媳妇的谈话,并知道打探人家家庭凄惨的历史也是很不对的。何况杨丽芳也一定不知道她还有个姓罗的胞兄,不知道她那胞兄现在是做什么的,更不知道自己跟她那胞兄又是什么关系,简直都不能说呀!但是玉娇龙对杨丽芳却很亲近,而且只要一看见了杨丽芳,就不禁想起在遥远之处的那个人,心中就不禁有些悲痛。

    京城地大人多,藏龙卧虎,碧眼狐狸一来到这里仿佛心就慌了。她常出门,名目上是到德胜门外一座小庙去烧香,其实她什么地方全去。她也存不住话,回宅里便对玉娇龙谈说,不是今天哪家镖店在比武,就是哪宅又出了飞贼作了大案,哪路的英雄要来了,某名拳师又新收了徒弟,把她假装老太婆在街上听来的市井新闻全都津津有味地秘密告诉了玉娇龙。

    因此玉娇龙也不禁技痒。那天她去看杨丽芳练武,虽然装着胆小,仿佛真拿不起枪来的样子,但是那天幸亏她见杨丽芳的武技幼稚,不足一笑,否则她真许忍不住要跟杨丽芳比一比呢!

    此时碧眼狐狸居心叵测,时常深夜私自外出,玉娇龙暗中问她,她只是笑着说:“我得把北京城的地方都认熟了,得找几个帮手,因为京城的人杂,倘若将来有人认出我来,我得想法子走。”玉娇龙也在闺中安不下心去,她就叫碧眼狐狸秘密地给她做了几身男子的衣裳。有时不到二更,她的闺中就熄了灯,其实她并没在房中睡觉,而是趁着夜色,钻出后窗越墙出去了。

    碧眼狐狸在京城有三个窝处:一是德胜门外的一家小店,替她养着一匹马;一是前门外西河沿一个姓魏的家,这人是碧眼狐狸早先手下的喽啰,现在镖店做个小伙计;一是小乞丐长虫小二,也是碧眼狐狸用钱买下的,有许多小乞丐可间接供她驱使。长虫小二有个情人,叫丑丫,是个捡煤核的姑娘,住在一个极穷极僻静的地方。这几处,玉娇龙都跟随碧眼狐狸去过。他们倒都知道她是个大姑娘,可是只知她是碧眼狐狸的徒弟,并不晓得她是提督正堂的小姐。

    碧眼狐狸在京城这样招朋引类,似乎是别有用心。玉娇龙猜着她是叫那些大府第给迷住了,又犯了她的盗性,大概她是想着将来作几件大案,偷许多珍宝,就离开京城。玉娇龙暗笑着,想暂时利用她,不揭穿她的私心,但玉娇龙自信绝不能叫碧眼狐狸得手,要叫她永远做自己的奴仆。至于她自己跟碧眼狐狸做这盗贼似的行为,她倒并不是想做什么坏事,只是觉得在闺中太闷,晚间出去玩玩也很开心。

    二更天以后,僻静的小茶间里时常会出现一个穿着青大褂,瓜皮帽永远不摘,永远坐在背灯光的地方听一些闲汉胡说乱笑,却永远不招呼人的少年。南城花街柳巷之中有几个名妓也接过一个阔少,这阔少是个小白脸儿,好像是个大姑娘似的,又像是个唱小旦的,可是这阔少只打个茶围便不再来。德胜门外土城附近的住户也时常听见半夜三更之后,有人在外面跑马,但没有人对这些事太留心。她们的行动极为诡秘,宅内宅外均无人知晓。

    可是有一日,忽然宅门前来了个卖艺的父女,父亲是耍流星,女儿是走软绳。宅里的男女仆都出去看了一看,都说那女儿的软绳走得极好,长得模样也不难看。玉娇龙出门站立在高坡上看了一会儿,她就觉得奇异,特意把那走软绳的姑娘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话,还赏了几两银子。回到宅中,她不禁闷闷沉思。

    就在这天夜里,玉娇龙没再出去,可是碧眼狐狸却偷偷到她屋中,哀恳着求助,说:“那卖艺的人名叫蔡九,是甘肃会宁县的捕头,武艺极为高强,办案尤为厉害。六年前我在会宁县作过几条命案,也是为报仇才作的,就为蔡九和他的妻子所迫,几乎被擒。幸仗着早先跟那哑巴学过几手点穴,我才把蔡九点伤,将蔡九的妻子杀死逃走。这几年我不敢出头,也是为怕他,因为他的飞镖太厉害。现在他又带来个女儿来到北京,在宅前卖艺,一定是为我而来,他们已经探出我是藏在这里了!”玉娇龙听了这话,也很吃惊,但又气愤;碧眼狐狸若是被捕,连自己的隐事都许闹穿,所以她就答应帮助碧眼狐狸与蔡九父女决斗,并叫碧眼狐狸不要害怕。

    过了两日,这天就是铁小贝勒的寿辰,玉娇龙便随着母亲前去拜寿。虽然受到许多仆妇小姐的歆羡,但她心里很是不安,总惦记着蔡九父女在宅门前卖艺之事,所以没等到坐席用宴,就催着她母亲带着她回家去了。

    不料,晚间她父亲回来,急匆匆寻找“剑谱”。剑谱现在玉娇龙正阅着,她父亲可不知道,待她将剑谱交出,她父亲还说:“你一个女孩子,看这可有什么用?”又说:“刚才铁贝勒将他家藏的一口宝剑拿出来给我看,那口剑确能削铜断铁,比咱们家里的那‘吞霜’‘断月’两口剑好过万分!剑身尺寸长约二尺九分、宽一寸多,护手长约一寸、宽约二寸六分,厚约七分,两耳每耳长约一寸五……钢作深青色,七星之中第三颗特别显明……你替我仔细查一查,此剑究竟是何名称,明天我好去回复铁小贝勒!”

    她父亲当作一件紧要的事情这样地说着,手中簌簌地翻着书页,心中怦怦乱跳。因为她想起罗小虎曾有一口宝刀,那次雪夜在高朗秋的坟前,自己手中的剑曾为他的宝刀所斩断。若没有一口超过众人的兵刃,徒有一身超过众人的武艺,也是无用。现在自己为碧眼狐狸的那件事已成骑虎难下,不定几时事情就闹穿了,自己就在家中居住不下了,就必须走!走到江湖上,没有一口锋利的兵刃可怎成?

    当下她由书中查出那口剑必是“青冥”,告诉了她的父亲。她父亲又把书就近灯光看了半天,也点头说:“大概不错,这书上也说是青冥剑剑身的七星迥异凡剑,一定就是它了!我明天把这书送给铁贝勒看去!”

    玉娇龙的心中却决定了要取这口青冥剑,她并没对碧眼狐狸说。深夜,她就独自离宅直往铁贝勒府。到了铁府里,许多屋子里的人都还没睡,她如一只狸猫似的无声地走着,到各屋前隔窗窃听,却听有一间屋中,有个小厮正跟同伴说话,说:“刘泰保今天弄了个大没趣,他在西下黑摸咕咚地等了半天,一心要看爷的那口宝剑,可是得禄大叔一点面子也不讲,说什么也不让他看,气得他直骂……”

    玉娇龙就按着院落的形式找到了书房,拧锁进去,取了那口青冥剑。

    不料这时刘泰保也想要盗取这件东西,他在窗外觉察到屋中有人了,没敢直撞进去,就跑到房上去掀瓦,去发威风。就在这时,玉娇龙像一股风儿似的早已出屋上房,而且已转到了刘泰保的身后。刘泰保刚一道出字号,玉娇龙就一脚抬起,把刘泰保踹下房去,她就走了。

    第二天,碧眼狐狸才由外面得来铁府失剑的消息,便背着人向玉娇龙笑,并要看看宝剑。玉娇龙却冷笑着说:“你若必要看剑,那我就在你看完之后,遂即割下你的头来,去交给蔡九。”碧眼狐狸吓得一变色,玉娇龙便拂手令她走开。’

    玉娇龙得了青冥剑,试了试,果然削铜断铁,不同凡器,她就收藏在她睡觉的木榻之下。这木榻是不能挪动的,前面有隔扇,榻下藏着什么东西,别人绝看不出来。并且她在里边安设着伏弩,除了她之外,谁要是启开那榻上的一块浮板,弩箭就能把眼睛射瞎。她嘱咐绣香、吟絮铺床时要轻轻的,只许动被褥,不许动榻板。她并明告诉了碧眼狐狸,说:“高师娘,我卧室中无论什么东西,你可都不要私动!要动了,你眼睛瞎了,或是咽喉破了,可别怨我!”这话她仿佛是凑趣似的说着,可是碧眼狐狸真是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摸了,连屋中的椅子她都不敢坐。因为她知道玉娇龙说什么便能做出什么,高朗秋说她是一条“毒龙”,碧眼狐狸始终没忘。

    玉娇龙的木榻中不但藏着青冥剑,还藏着《九华剑拳全书》和她的夜行衣及男子衣帽等物。至于她的小弩弓,是永远藏在首饰匣内。她得了这口宝剑之后,本来可以心满意足了,但她却不禁由宝剑又想起了宝刀,由宝刀又想起了罗小虎,又不禁一阵难过。

    当日,听说那卖艺的父女又到门口儿来,碧眼狐狸吓得躲到玉娇龙的屋中。她的身子有些发颤,同时紧紧地咬牙,玉娇龙却安娴镇静地在几上练她的大字。她写的是八分体的隶书,临的帖是《汉曹全碑》。她写得几乎与原帖一个样了,再把笔力运得浑厚些,就简直与前庭挂的那幅对联上的笔迹无异。

    当下她忽然停住了笔,看着自己写的这字,不由一阵发恨!恨的是常到她家中来的那个最得她父亲欢心的鲁君佩。鲁君佩是位探花郎,现任翰林院编修,他的书法、文章、诗赋都很好,可是他的面貌可厌,言谈庸俗,行为也很卑劣。玉娇龙来京已将四个月,隐隐听得亲友中来做媒的不少。别的人不中自己父亲的意,难以成为事实。惟独这鲁君佩,确实是自己婚姻和命运上的一个障碍,万一父亲做主把自己许配了鲁君佩,过些日,罗小虎再得意而来,那自己应如何呢?她忧虑着,心中又萌生了离开这里携剑远走的念头。

    这时绣香忽然又进来了,这个丫鬟今天的神态也很惊惧。她悄悄向玉娇龙说:“刚才大人回来了,从来没有今儿这样烦恼急躁的,跟太太都几乎吵起来!小姐,您快过去看看吧!”

    玉娇龙惊讶着问说:“为什么事儿呀?”

    绣香说:“听说是什么宅里丢失了一口宝剑。原主倒不愿深究了,可是咱宅里的大人气得不得了,说是若不拿获盗剑的贼正法就辞官。太太说大人是自己找着不省心,大人就急了!”玉娇龙赶紧到她母亲的屋中。

    见她父亲已然走了,她要问又不敢问,只找了几句别的闲话说了,才稍稍解开了她母亲的愁颜。

    回到自己的屋中,她心里犹豫了一日。本想离家远走,做一件惊人的事,但又想:那样一来,父亲也一定不能做官了,母亲还不得为思念我而死吗?再说,江湖上的颠沛困苦,我真能受吗?走后再想回家来当小姐享福,那可就不能够了!所以她知道自己不能显出形迹,不能离家。至晚间她就写了一封信,做出一种侠客的口吻,感谢铁小贝勒不欲深究之情,并请铁小贝勒转嘱玉正堂勿再为此事徒劳。信写完了,她又觉着后半篇容易叫人猜出自己与玉正堂有关,并能显示出来自己的畏惧。或许因此弄巧成拙,所以又撕去了半篇。

    她将这半张信笺封好,趁夜深时潜离宅院,寻着长虫小二,命他将这信交到铁贝勒府。回来之后,她心中很痛快,因为她这封信写的是隶字,笔迹故意模仿鲁君佩,即或铁小贝勒忽然发威,要按照笔迹去捉盗剑之人,那很好,就叫父亲把他宠信的探花郎拿下吧!

    又过了一日,这时因被那蔡九父女逼得太急,碧眼狐狸就与他们约定当晚在德胜门外土城决战,便来求玉娇龙届时帮忙。玉娇龙本来不愿再出门惹事了,可是这时她对碧眼狐狸感到些顾忌,因为自己钟情半天云罗小虎和最近盗剑之事,两件隐私全都在碧眼狐狸的心里,如若拒绝了她这请求,她就许翻了脸!翻了脸自己倒不怕,自己可以杀她,但那必要闹得事情不可收拾。所以玉娇龙心中一盘算,就爽快地答应她了。

    到黄昏时,玉娇龙令碧眼狐狸先去,随后她假借如厕,暗携宝剑,离了家宅,在城墙僻静之处,爬到城外。她到德胜门那家小店里,换上青衣,取了马,飞奔土城,正赶得碧眼狐狸为蔡九、蔡湘妹、刘泰保三人所围,堪堪就要力尽就捕。玉娇龙上前挥剑解救,并接过来飞镖打回,以至蔡九负伤惨死。她将碧眼狐狸救走,令碧眼狐狸骑马自去回那小店匿居,她于昏昏的夜色之下回到了城里。前后她去了共二十分钟,回到了闺阁中,依然人不知鬼不觉,抱着猫儿玩。

    但是第二天,碧眼狐狸高兴地来报告,说是九城轰动了巨案,蔡班头昨夜中镖死在京城了。玉娇龙非常惊讶后悔,想自己做的这是什么事呀?

    那蔡姑娘她是多么可怜呀!想到蔡姑娘若不离开此地,案子早晚是要发的,所以她赶紧命碧眼狐狸出去饬长虫小二探出蔡湘妹住的那间店房,夜晚她就去了。虽有刘泰保趴在房上守夜,可是玉娇龙身轻似燕,动作如闪电那般快,第一夜她在蔡湘妹的枕畔放下了白银,第二夜又到刘泰保、蔡湘妹隐匿的另一个店房里留柬,催促他们离京。第三夜刘泰保、蔡湘妹搬到得禄家里去了,她也得了报告,夜间又去恫吓。她本想杀死那二人,但一来怕把事情再闹大,二来她觉着湘妹可怜,不忍下手。

    不料第四天,大白天的,刘泰保就带着蔡湘妹来到她家的宅门前走软绳,一顿大骂,从此北京城的人都知道巨盗碧眼狐狸师徒是藏在她的家里了。玉娇龙既愤恨、恐惧,又悲伤,因为她的父母从这天起也是日日愁眉不展,同时仿佛她与鲁君佩的婚嫁也一天一天地将要成为事实了。

    而罗小虎依旧是音信杳然,外面的刘泰保又日益进逼。谣言喧动,她想隐忍、敛迹,便避难似的终日不出闺门。

    可是她又觉察出碧眼狐狸高师娘仍然在外独自行动。头一回不知她是在哪里受了镖伤,第二回更是她家中的一件翻天覆地之事。那天深夜中忽然碧眼狐狸负伤逃归,她赶紧去救,不料在花园中她便遇见了一位手使双刀、武艺高强的人,她力敌,虽用宝剑斩断了敌人的一口刀,但敌人却越杀越勇。此时家中的守夜仆人和官人已赶到了花园,她只得钻进了后窗,回到屋中,敌人也惊走了,可是高师娘的尸身已发现在园中,一口被宝剑削断的刀也扔在地下。

    由此,她父亲玉大人才知外面的谣言确是事实,本宅中确实藏着贼人,藏着宝剑和赃物,便令人把高师娘秘密地抬出去埋了,因怕家人把此事泄露到外面去,对于谁是高师娘的徒弟反倒不深究了。玉大人既引疚自责,又惧将来之祸,所以便称病辞官。

    玉娇龙忧心如焚,正无办法,忽然德大奶奶又请她去赴宴。她就暗暗拿定了主意,想今天见着杨丽芳,自己设法跟她说上几句私话,向她细细询问她家中的历史。如果她确实是罗小虎之妹,那自己就把高朗秋和罗小虎之事告诉她,叫她去找杨豹,再去访问罗小虎的下落。至于自己,如目前的事情逼迫太急,那就顾不得许多了,只好就离开家走吧!

    谁料事情出了意外,她一到了德家,就遇见了俞秀莲,她才知道昨夜杀死碧眼狐狸,钢刀被自己宝剑斩折的那强硬的对敌,原来就是这位久闻其名的侠女!玉娇龙益为凛惧,可是见俞秀莲无意揭穿她的隐私。只是拿话刺激刺激,又用手段试一试,掐几下,拧几下,她全都忍受了。她倒很钦佩俞秀莲。当日没得机会跟杨丽芳细谈,可是也用不着细谈了。

    回到宅中,她料到今夜俞秀莲必来,所以就燃灯等待着。果然,深夜之间,俞秀莲前来索剑。她便表示自己今后敛迹,请俞秀莲勿再逼迫,并应允明日亲将宝剑送回铁府。俞秀莲走了,她却也随之走出,立时到铁贝勒府中将青冥剑交回在原处。

    她又至德啸峰家见了俞秀莲,两人坐在房上谈了半天心,俞秀莲就劝她别再这样胡闹,并说:“京城比不得别的地方。你是位小姐,你也比不得我。如果人家知道玉小姐是个飞贼,你父母一定都得气死,你那两位哥哥的官也就都不能做了!”她点点头,表示十分忏悔。回家后,次日就派人到德家送礼,闻知俞秀莲已走,她就放了心。想事情已经完了,宝剑交还,碧眼狐狸已死,俞秀莲虽已探出自己的事情,可是她为人慷慨宽容,必不能对别人去说。

    玉娇龙经过了此番教训,本想从此洗心革面,安分在家中做个小姐。

    专等候罗小虎做了官来此求亲。可是忽然一夜又闹贼,她施放冷箭把贼人擒住,想不到又是蔡湘妹!蔡湘妹大骂她的父亲,并说要去喊御状。幸亏她母亲贤明,才把事情按住了,未致扩大。她又亲自见了蔡湘妹,温慰、蒙哄,把蔡湘妹弄得绵软了,便派人用车将蔡湘妹送回。

    玉娇龙心中很是平静,觉得一切事情都已完了,所有的争斗俱已解开了,她就称疾装病度过了这惨淡的新年。虽然她父亲气病了,母亲也病了。加以那个鲁君佩又时时来活动,恨不得立时就做她家里乘龙快婿才好。鲁太太并把个双龙玉佩给她,说是压惊镇邪,其实已隐隐有下聘之意,她明白。但这些忧愁苦闷,她认为都很容易解除。只是在上元节的这天晚上,她随着母亲观灯归来,忽由人丛中施放出来一支小箭,正正射在她新改装的两把头上,她真惊讶了!

    过了几日,夜里,忽然罗小虎又钻窗进来见她。玉娇龙见她这个相待三年、一心所属的情人,仍然是鼠窃一般地来了,仍然腰插短刀,举止粗鄙,仍然是那强盗半天云,仍然没有出身,没做官,她真觉得没有希望了!

    她不由得悲伤欲绝,哭泣了一整夜。

    次日,她就借辞说:“我怕屋里的那个窗户,因为高师娘就死在那里。

    我想不到她原来是贼,我夜里睡不着!”于是她将《九华拳剑全书》、夜行衣裤及男子衣帽、小弩箭,都严密地锁在一只铁箱之内,嘱绣香好好保管,她就搬到她母亲的屋中,借以躲避罗小虎再来缠她。此时她真恨罗小虎,并且恨自己当初行为不检,她真病了。她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种反感,有时竟想,倒情愿下嫁于翰林鲁君佩,做一个庸愚的媳妇,以斩断自己内心的纷扰,而酬答补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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