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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烟波千里家何在(第 3/4 页)

    万林再不赞同他的做法,也只能眼睁睁看他上了船,然后一咬牙,带着人撤了。

    南舟看着他从容地站在船中,那一叶小舟破水而来。直到靠近船身,他扶着船舷跳上大船,然后走到自己面前。他唇角噙着一丝浅笑,可她怎么都笑不出来,只喃喃地道:“你真是疯了!”

    两人又被绑了手脚蒙了眼罩扔进了船舱。旁边有人在,他们并不说话,只是肩并肩靠在舱壁上。一路颠簸回了水寨,两人被锁进了一间屋子里。现在就剩他们两个人。南舟一肚子火气,压低声音问他:“你为什么要进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裴仲桁却没直接回答她,打量了下四周,这房间仍旧简陋,却比上次那间干净多了。他在桌前坐下,倒了两杯茶,“九姑娘坐下喝口水,消消气。”

    南舟被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气死了,赌气坐下,却是坐到了床边。

    裴仲桁笑了笑,端了茶起身走到她旁边,偏头端详了一下她的额头,刚才被枪顶住的地方红了一处。又心疼了一下。

    他也在床上坐下,把茶杯往她面前送了送。南舟偏过脸,不肯接。他自顾自慢慢啜了一口,忽然轻笑出声,“裴某没想到,九姑娘竟然这样惦念我的安危。”

    南舟觉得这人大约是吃错了药,“谁惦念你安危了!你这叫自投罗网知道吗?我自己一个人,找个机会往水里一跳,凭我自己的水性,没人能比我游得快。你现在进来了,你又不会游泳,叫我怎么带你出去?”

    裴仲桁一怔,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九姑娘是嫌弃我会拖累了你……”

    南舟怒意更盛,转过脸来,“我没有!诶,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明白!”

    他忽然展颜一笑,“没有就好。喝口水,慢慢说?”

    南舟简直是拳头打到了棉花上,气也没出撒,夺了杯子咕嘟咕嘟喝光了。他含笑静静看她喝完,然后接走了杯子,垂目在手中轻轻转着。

    南舟不是怕他会拖累自己,而是不希望他冒这样大的危险,没有这个必要。过了半晌,气头过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生气也没有办法,他人已经进来了,还是为了她才落到这样的境地里。

    “不气了?”他偏头看了看她,她是气得没脾气了。

    裴仲桁笑了笑,站起身到门口,拿着杯子倒扣着听了听,又走到窗户边听了听,确定隔墙无耳方才走回来,仍旧在她旁边坐下,“那让我说两句?”

    嘴巴长在他脸上,她管得了这许多?

    他声音压得很低,“你不是说着枪落到这些人的手里会祸害乡邻吗?所以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又能保下你的命,又不会叫他们拿了枪。”

    南舟眼睛亮了起来。裴仲桁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将计划大致说了一下,末了才道:“只是要委屈九姑娘同我做几日挂名夫妻了。”

    做戏她并不在乎,只是这些匪徒太可恨。她被关的这几日,又见他们抓了一个村妇。那女人不堪折磨,撞墙自尽了。人都死了,还被开了膛挂了示众。南舟恨透了这些人。听了他的安排,长舒了一口气,很有些义薄云天地在他肩上拍了拍,“二爷放心,只要能把这些匪徒剿灭了,叫我做什么都行!”

    话说到此,两个人都有一段沉默,似乎是话题无以为继,又像是不知道怎样开始下面的话题。比如,这几日如何度过?

    现在他们被关在了一个房间里,吃住都一处,天经地义的一样。南舟对于不相干的异性其实是很迟钝的,小时候没人管她,她为了自保多是和家里护院的男孩子们在一处玩,省得被几个兄弟欺负。后来上学,也是男多女少,受了新式思想的浸淫,对于男女大防看得没那么重。她看过母亲留下的手札,见的最多的一句便是“只求无愧于心。”这话她牢牢记住的,她只要无愧于心,便不会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

    此时她的沉默是在琢磨,裴仲桁怎么办?这房间虽然比旁的要舒适一些,可也是简陋的很,潮气很重。她偷眼瞧了瞧他,觉得他这样的娇贵的身子怕是吃不了这样的苦。好在他看上去是个物质欲淡薄的人。可都说“奸商”是无奸不商,这样没有物质欲望的人,如果对金钱不渴望,如何做得下这样的家业?

    门外开锁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段静默,有个小头目模样的人领着喽啰送饭进来。饭菜摆好了,人正要退出去,裴仲桁走过去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那小头目面露难色,最后道:“二爷稍候,我请大当家拿个主意。”然后门又锁上了。

    南舟知道了他的大概计划,虽然细节不知,但整个人的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她走到桌边,把饭菜和碗筷摆好,“二爷饿不饿?”

    裴仲桁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粗茶淡饭的瞧着没什么胃口。“还抓老鼠吗?”

    南舟抿唇笑起来,“这房间没老鼠,想抓也抓不着。”

    他眉头微微挑了一下,“不怕他们下药了?”

    “怕!不过我每样都只吃一口。再烈的药性,吸收的少,浓度不够,药性就低。”其实这些日子下来,倒没觉得水匪们在饭食里动手脚,但她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难怪瞧着瘦了。

    裴仲桁拿起了筷子,“我先吃,没问题了你再吃。”说着每样饭菜都吃了一口,南舟想栏他没拦住,眼睁睁看他吃了起来。她紧张得盯着他看,看着他把最后一口咽下去。“没事吧?”

    裴仲桁不说话,眉头却缓缓蹙了起来,然后整个人忽然从凳子上滑了下去!

    南舟吓了一跳,慌得扔了筷子跑到他身边。谁成想看着清清瘦瘦的一个人却那么重,拉了两下没拉起来。他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看着已经昏了过去。南舟把手放在他鼻子前,竟然没了呼吸!

    难道是中毒?南舟慌了神,她只会做急救,可急救也救不了中毒啊!

    她猛掐了一阵他的人中,没有反应。又去拍他的脸,“裴仲桁你醒醒,裴仲桁,你不要吓我!”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但他仍旧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她下意识地拍地更重,白皙的皮肤泛起了粉色。

    裴仲桁忽然睁开了眼,眼睛里盛满了罕见的笑意,“你再这样拍下去,没毒死也被你拍死了。”然后从地上坐起身,揉了揉被拍得通红的脸。

    原来在逗她!怎么可以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南舟气极了,捶了他一拳,“讨厌,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一拳不解气,又接着捶了一拳。裴仲桁噙着笑任她捶打,女孩子力气真不小,有一拳捶到了胸口,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南舟还当他在做戏,捶得更重了些。

    裴仲桁真觉得这样下去小命大概要交代了,不得已抓住了她双手手腕,打着商量道:“好了,我错了,姑娘手下留情吧……”可脸上还是一副讨人厌的奸计得逞的轻笑。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外头乌泱泱走进几个人,一进来就看见小夫妻俩坐在地上拉拉扯扯好不恩爱。众人都愣了一下,军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呃,原来二爷在办事,那咱们在外头等一会儿。”说着一群人又退了出去。

    南舟狠狠瞪了裴仲桁一眼,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裴仲桁也起了身,从地上捡了筷子,“这筷子脏了,你先用我那副。等我一会儿,出去说几句话就来。”

    南舟懒得理他,拿起筷子就吃起来。看来这饭菜是没问题了,真是气得人饿得肚子疼!

    过了好一阵,裴仲桁回来了。桌上的饭菜全让南舟吃光了,一口不剩。他看到空盘子怔了一下,然后轻笑道:“姑娘胃口倒是好。”

    南舟就像眼前没这个人一样,拿了帕子擦了擦嘴,然后走到床边往上一趟,拿了张冰冷的后背对着他。

    脾气还不小。裴仲桁垂眸笑了笑,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要不要听我说两句?”

    “不听、不听!”她抬手捂住耳朵。

    没办法,他只得俯下身去,双臂撑在她两边,声音又低又温存,“先前不是同你说了要做做戏嘛。”

    她猛地睁开眼翻过身,却不料他离自己这样近,微微怔了一下。裴仲桁直起身,拉开同她的距离。南舟也知道不能大声说话,一骨碌坐起身,压着声音恨恨道:“有你这样做戏的吗?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下,要吓死人的!”

    他笑得似是而非,“这样才逼真啊。若是被人瞧出破绽来,咱们俩可不是都活不了了?你想,他们已经拿了钱和一半的东西了。这些人觉出危险来,杀机一动,可不会在乎那两百条枪的。说不定杀了我们,还骗万林把枪交给他们。到时候九姑娘再不乐意,还不是要和裴某同归于尽了?”

    同归于尽?这个词怎么这么变扭。

    南舟瞪了他一眼。裴仲桁仿佛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哦,不是同归于尽,是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句听着更别扭。

    南舟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好了,反正你说什么都有理,可是下回不能这么吓唬我了。”

    裴仲桁点点头信誓旦旦,“下不为例。”

    可南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她疑惑地上下打量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这人竟然在笑!对,从主动进寨子起,他就总是在笑,带着暖意的轻笑。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她往他面前凑了凑,眯着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脸。裴仲桁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你到底是不是裴仲桁?你是不是有双胞胎兄弟,我怎么瞧着好像不大认识你?”再一细瞧,他手上也戴了婚戒,也许就是他所谓的做戏总要做得像一点。

    他垂目而笑,“大概是你在屋子里呆太久,眼神不济了。”说着他站起身,“起来吧,刚吃完就躺着,回头要积食闹胃疼,咱们出去走走。”

    “出去?二爷,我们是在土匪窝里做人质,你当逛你家园子呢?”

    裴仲桁笑而不语,走到门边,一伸手就拉开了门。门外虽然有人守着,但锁却不见了。

    南舟大感意外,更叫她意外的是他在门口柔声唤她:“蛮蛮,出去走走消消食吧。”

    南舟登时脸涨得通红。蛮蛮是她的乳名,因为小时候性子倔强蛮横,很吃了不少苦才懂得曲折做人。到了少女时,觉得“蛮”字不雅,再不许人叫了,后来叫的人也不多了。可他怎么会知道?但一转念,花姨娘在南家那么多年,自然是知道的。那么肯定就是从他母亲那里听说的。

    但水匪怎么会同意他们走出去?她心里有疑问想要解开,动作就快了,从床上跳下来趿拉上鞋就跟上去。

    多日不见天日,突然到了外面会有瞬间的恍惚,脑袋也有些发晕。她在门口站了片刻,慢慢消化那点眩晕。裴仲桁则是站在她旁边静静地等着她。

    “头晕?”

    南舟点点头,“关久了是这样的。”她忽然想起来这是第二次“坐牢”了。

    等到她的眩晕过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去,感慨道:“自由真好!”

    裴仲桁笑而不语。

    两人并肩漫步,身后有两个喽啰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大可以借着机会牵她的手,只是实在不屑做这样不上台面的事情。他于人世污浊的漩涡里浮沉,难免随波逐流,且退且进,违心地做一个长袖善舞、心硬手狠的人。但心底某一处,愿意对着某些人留一份不会伤筋动骨的君子之心。

    南舟想声音压低些,后头的人应该听不到。但她的声音实在太小,他不得不俯着身子去细听,于是外人瞧着这两人头凑着头,很有些小儿女窃窃私语的意思。

    “你怎么做到的?”她低声问。自然是问他如何叫这些人放他们出来。

    “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什么不能谈的。如果谈不妥,不过就是条件不足够优厚。”

    “那要怎么谈?”她紧跟着他,很是勤学好问的样子。

    “观察,思考。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对方的底牌在哪里。而自己手里有什么,能做到什么样的让步。”

    南舟沉思了一会儿,“万事皆可谈?”

    “万事皆可谈。”

    她忽然粲然一笑,“如果谈判有用,万事皆可谈,那普希金就不会死于决斗了。”

    裴仲桁深看她一眼,“蛮蛮,不要偷换概念。”

    南舟最怕人叫她小名,一听就要脸红。“你不要再叫我蛮蛮!”

    他很是虚怀若谷地问她:“那叫什么?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好叫你九姑娘。”

    南舟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又不逾越、又合适两人关系的名字。

    “那叫舟舟?南南?亲爱的?哦,叫九妹怎么样?”他也在认真帮她想。

    他声音低下来显得太温存,南舟投降了,这些名字听得她毛骨悚然,还不如叫蛮蛮。

    裴仲桁瞧着她脸色动了动,最后露出个认命的表情。他悠悠一笑,“你瞧,是不是还是蛮蛮叫起来亲切又好听?”

    这寨子依山傍水,藏在一个隐秘的崖坳里,人走在里面不辨东西南北。此时已经是日暮,太阳也要落下去了,斜斜一道铺陈在水面上。两人的面庞都浸在霞色之中,染了暖意。南舟望着夕阳,仍有些刺目,便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入了仲夏了,没多久她的船也要交付了。

    “这么美的地方却被这些恶人霸占着。”南舟不忿地说。

    裴仲桁不置可否。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善与恶的界限都很模糊,像是大浪淘沙尝尽人情冷暖后的沉淀。不像她那样泾渭分明,非黑既白。

    两个人一直在寨子里漫无目的地散步。南舟原先那双皮鞋早不知去向,这双布鞋是寨子里的人找给她的,不大合脚,走久了脚就疼。但她总觉得裴仲桁这样走来走去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目的,便咬着牙一直跟着走。直到脚磨破了,脸上的神色就不大对了。

    “怎么了?”

    “鞋子有点磨脚,没事。”

    裴仲桁停下来,蹲下身去。南舟退了两步,但脚腕被他捉住了。

    “真没事,不用看。”她不好挣扎地太激烈。裴仲桁捏住她的脚踝,“抬起来。”不容置喙地语气。

    南舟没办法,只好抬起脚。脚面磨出了一道血痕,脚后跟也破了皮。他眉头锁在了一起,“怎么不早说?”

    不是怕你有正经事嘛!但这话不能说出来,便是嗫嚅了一句,“没事的。”

    “也不怕破伤风。”

    他转过头对后头跟着的人喊道:“麻烦叫一个小轿子来。”

    “裴二爷,咱们这里没有轿子。”那小喽啰的任务就是一刻不离地跟着他们,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寨子里可有大夫?”

    “没有。不过我们军师还懂些医术。”

    “那请军师来一趟。”

    两个喽啰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大约觉得这两个人插翅难飞,便走开一个去请军师。

    裴仲桁转过脸同她说:“我们回去,得找点药擦一下。”

    “不再逛逛吗?”她给他打着眼色。

    他微微笑了笑,“还有时间,不急这一刻。我扶你回去。”

    南舟趿着鞋扶着裴仲桁的手臂回了房子里,军师已经等在那里了。裴仲桁找他要了些草药,正巧这山里有现成的。军师离开后不多时,派了一个喽啰送来一大包草药。裴仲桁分辨了一下,然后碾碎了草药,把药汁涂在了她的伤口上。

    “你怎么懂这些的?”南舟好奇地问。

    “我父亲病重时家里请不起大夫,便多看了几本医书。”他手上没停,垂着头仔细地在弄药。

    南舟一时哑然。她的脚放在他的膝盖上,有点感到进退两难。半晌低声道:“对不起……”

    他抬起目光,神色淡然,不见什么情绪,“不关你的事。”

    涂了药,人也不能乱走了,只能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等着药干透。临水的地方蚊虫多,正好有了事情做,啪啪的拍打声音此起彼伏。然后她的惊呼一声高过一声,“这么大的蚊子我头回见!”“这是喝了我多少血!”……

    裴仲桁站起身说出去一趟,南舟却是羡慕嫉妒这人做人质做得这样自由。和他一比,自己简直是炼狱。过了一会儿,有人抬了只大木盆进来,然后又有人挑了水,呼啦啦地倒进盆里。南舟眼睛放了光,这几日简直脏透了,刚才就恨不得跳水里去洗一洗。

    裴仲桁接着进来,一边检查门窗一边道:“条件也就这样,只能凑合随便洗洗了。”确定门窗无误,不会有缝隙被人偷窥,方才转过身同她说:“你慢慢洗,小心脚上的伤不要泡到水。我在外头,有事情叫我。”衣服也给拿了一套,粗布蓝底白花的村妇衣裤,新的。

    裴仲桁掩上门出去了。房子里没有门栓,南舟想了想还是拖了两只凳子抵住了门。他在外头听见了桌椅的移动声,无声地笑了笑。

    站在门外,有个小喽啰经过,裴种桁喊住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声音不算大也不小,刚刚好南舟在屋子里能听见。

    人进了水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就像是脱了胎换了骨,里里外外都透着利索。窗外人声隐隐,屋子里一灯如豆,心底也生出一丝安宁。她到很久以后回想起这日时,才意识到这安宁是自打看到他时就生出了。

    裴仲桁等闲也不听这许多琐碎,好在他善于同人交谈,三教九流,往往都是他起一个头,便能引着别人源源不断地说下去。过了好一阵,屋门打开了。裴仲桁这才转过身,南舟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刚洗过的脸,柔润中透着淡淡的粉色。他的眼光,从来没有错过。

    “我洗好了。”

    裴仲桁嗯了一声,终于同这个喽啰结束了冗长的闲话,又叫他把木盆搬出去。

    南舟歪着头拧着头发,让出一条路给人,看他们把木盆搬出去了,诧异地问:“你不洗吗?”

    “那边有条河,我去河里洗。”

    南舟觉得不妥,“你不是不会游泳吗,溺水了怎么办?”她甩了甩发尾,自己想出了办法。“我陪你过去,正好把衣服洗了。你要是溺水了,大喊一声我就下去捞你。”说干就干,也没有问他的意思。她一瘸一拐地回了房间,取了自己的换下的衣服,然后问他:“你有干净衣服换吗?”贤惠地语气像真了他举案齐眉的妻。

    月色很好,亮晃晃地挂在山尖尖上。偶尔有举着火把四处走动巡逻的喽啰,见到两个人,拿火把往他们脸上照,认出是当家新逮的“肥羊”。不过上头交代下来,可以让他们随意在寨子里走动,所以也只是好奇地多看他们两眼。

    自然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南舟身上溜。这些凶神恶煞贼眉鼠的匪徒提醒了南舟,她如今身在匪窝里,随时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她下意识攥紧了裴仲桁的胳膊,他则是将她往身后拉了拉,把她笼在身影后,不叫人瞧见她清净动人的面庞。

    “你不该跟过来。”等这些巡逻的走远了,他才轻声说。

    南舟紧紧跟在他旁边,“我一个人呆在那里不是更可怕?”一个人到了晚上,再大的胆子都不够用。因为夜色太深,总能吞没所有的罪恶。

    裴仲桁笑了笑,“那还是跟着我吧。”

    南舟很认同地点头,“两个人怎么都感觉安全些。对了,你真的没有拳脚功夫吗?”她总是不能信,他这样温文尔雅书生气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哪里都那样淡定从容?

    “没有。”

    “我听说四爷功夫好。”

    “嗯,他为了练功没少吃苦。”

    “二爷好像没什么怕的事情?”

    裴仲桁的脚步停了停,偏头看了她一眼,月光落在她眸子里水亮亮的。

    “喜、怒、忧、惧、爱、憎、欲,人吃五谷杂粮,都有七情六欲,我又岂会例外?”只是有的人外显,有的人禁锢的比较深罢了。

    南舟莞然一笑,觉得他太过“自谦”。“可是我觉得你就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哪。”

    “九姑娘这是贬损我呢,还是抬举我呢?”

    南舟只是笑而不答,心里却是觉得他这样的脾性,未来大约也就剩下出家一条路了。

    说话间到了他说的那条河边。说不上是什么河,其实是自山上潺潺而下的一股清泉,在这里的平缓之处形成的一滩浅水。

    南舟蹲下去拿手探了探水,“哎呀,这水挺凉的,你能洗吗?”

    他其实为了锻炼心肺,天气合适时便是冲冷水澡,所以也不以为意。“不碍事。”

    南舟在石头上放下他的衣服,自觉地走远了几步到了下游。两个人之间正好隔着一个一人高的岩石。“那你洗吧,我在这边洗衣服,有事情就叫我。”裴仲桁那边只传来一个“好”字。然后南舟听见了涉水的声音,感觉到有人走进了水中央。

    “水冷不冷?”

    “还好。”

    南舟也不大会洗衣服,囫囵地把衣服浸湿,然后学着记忆里粗使丫头洗衣服的样子,搓搓揉揉,三两下自己的那几件就洗好了。但裴仲桁还没上岸。

    “我帮你把衣服也洗洗吧?”她问了一声。可是却没人回答。远处站着监视他们的人,四周又黑又静,她心里有些不安。又叫了声他的名字,还是没人回答。

    她疑心他又在逗自己,索性走过去拿他的脱下的衣服,但还是不放心地往水中看了一眼。水面如镜,静悄悄地,什么人影都没有。她慌得叫起来,“裴仲桁,你去哪儿了?你不要吓唬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了!”

    喊了两声,忽然水中央有人从水底破水而出,站起了身。月亮这时候从一片云后晃了出来,银色的光自天上撒下来,照在他身上,泛着粼粼的光。并不是她想象中豆芽菜那样干瘦的身体,而是精瘦紧实,没有一丝赘肉。水面正到肚脐上下,湖水清澈,下半身若隐若现。

    裴仲桁刚结束一个长长的闭气,似乎有些长进,他喘着气抹干脸上的水,一睁眼正看到张口结舌盯着自己的南舟。他忙转过身,“怎么了?”

    南舟刚才那一瞬的目瞪口呆,是错眼以为看到了条又粗又长的水蛇,正想大叫。但她是有兄弟,见过穿开裆裤的男孩子的。所以忽然缓过神,意识到那水里的是什么东西,顿时两腮如火烧,两耳如油烫。

    她慌得扶额遮脸,偏过头去。暗暗抱怨怎么跟着这人,总是看到不该看的吓人东西。“没、没什么,我说我帮你洗下衣服……”她结结巴巴、慌慌张张地连他为什么刚才不回答都忘了质问,抱着衣服撒腿就跑。没跑开几步,扑通一下摔了个狗啃泥,嚎叫了一声“哎呦!”她的膝盖正磕在岸上的碎石上,疼得钻心。她真是气恼极了,早知道还是在屋子里好好呆着算了。

    裴仲桁快速蹚出水穿上衣服,跑到她面前。她正坐在地上,裤筒肥大,卷上来能看到血淋淋的膝盖。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头上的水还在往下落,衣服都是半湿的,贴着身体、描出了曲线。

    那阵疼过去,南舟也缓过气来。她简直没办法再直视这个人,往后缩了缩腿,心虚地道:“没事没事,我姆妈说摔摔长个子。”

    衣服是洗不成了,最后还是裴仲桁把她背回了房,又弄了草药给敷上。南舟一直没同他对视,看着自己这条敷满绿油油草药的腿,觉得自己太辛酸了。有些不满地低声咕哝,“我刚才叫你半天,你为什么不回答?”

    裴仲桁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刚才真的没听见,只是想试试看能在水里憋气能憋多久。”

    南舟这才抬眼去看他,“你在学游泳?”

    “不是怕拖累你嘛?九姑娘往水里一跳,就是浪里白条。‘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我怎么也要上进些,能多伏一刻是一刻。回头逃跑的时候,姑娘你也轻松些。”

    南舟腹诽,他倒是有兴致说笑。

    “游泳不是这样学的,要先把嘴放水里吹泡泡。努,这样的。”她凭空示范了一下,小巧的红唇为了做吹气的动作,嘟了起来。怕他天黑看不清,还往他面前凑了凑,“这样,先练习吹泡泡……”

    不像在教人游泳,像是在索吻。

    裴仲桁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心底烈火煎熬起来,被压抑住的血气往上冲。他忽然站起身,倒把南舟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他。看他眉宇间隐隐的煞气,不知道哪里得了罪他。

    裴仲桁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稳了稳心神,有些落荒而逃,“好,知道了,下回洗脸的时候用脸盆试试。”

    这样折腾一圈下来到了深夜,南舟有了困意,可如何睡觉成了难题。南舟拖了席子到地上,“地上太凉,二爷睡床上去吧。我身体好,睡地上没事。”为了证明她身体倍儿棒,还说她最怕热,小时候总贪凉打地铺的。

    裴仲桁没同她争,任由她睡了。南舟实在累极了,很快就睡着了。裴仲桁却没什么睡意,等她睡熟了,把她抱回了床上。

    屋子里蚊虫多,围着她嗡嗡乱转。她在梦中蹙起了眉头,抓着脸上被叮的地方。裴仲桁轻轻抓了她的手腕,阻止她把脸挠破。她只是呓语了一声,又睡沉了。裴仲桁轻手轻脚出门,折了门外的一枝芭蕉。三两下弄地稍稍小一点,然后坐在她身边替她赶蚊子。

    没了蚊子,她的眉头终于松散开,睡颜越发安宁。

    桌上的煤油灯燃尽熄灭了,裴仲桁独坐在黑暗里。窗户是紧闭的,进不来一丝晚风,也进不来一线月光。但那些月光都堆积到了窗棂上,一片缱绻朦胧,如同他的心。

    万物都进入了梦乡,连窗外虫鸣似乎都倦了。屋子里再也听不到蚊子的嗡嗡声时,他放下了芭蕉扇站起身,蹲下去在床板下头摸索。直到在木头缝里摸到了一个洞,他停了下来,把里面的东西扣了出来。

    他打开来借着天光看了看,正是水寨的地图和布放图。先前找了机会策反了军师,这才得到了这样的机密。只要把地图送出去,桂军就能找到一处合适的地点架上大炮,将这些水匪一次剿灭。

    他看完折好放回了原处,然后重新坐回她身边,轻轻把她鬓边凌乱头发别回耳后。虽然拿到了地图,但他不想这么快送出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么这算计来的几日夫妻,又会有多久的恩情?

    若论强取豪夺,他未必不能,也不觉有什么良心不安。只是他心中的贪念的是她的一颗真心,他要她眼中有他,心中也有他。

    他有的是耐心,准备了一辈子的时间同她蹉跎。什么同人订婚,抑或是嫁了人、生了子,他都毫不在乎。他有的是时间,认定了的东西,多久都值得。他那一颗心从未住过人,往后也不会再住旁人,她可以宽宽敞敞、气定神闲地住着。没有拥挤,也不会有颠沛流离。

    他等着有朝一日雾收云散,金石为开。他等着把这颗心干干净净、完完全全地捧到她面前换她的一颗真心,哪怕只有一半。

    南漪日日等着南舟的消息,好在消息是一回好过一回,可仍旧不见南舟回转。她和阿胜每日约了见一面,通通消息。听到裴仲桁亲自去了南岳,并且用那么多东西去换南舟的时候,她有点不能置信,便又问了一遍,“你是说裴二爷亲自去救姐姐了?”

    阿胜肯定地点点头,他是个简单的人,想不到那么多,“这船是为了裴家人寻的,也该裴家人出面去啊!对了,江先生来家过没有?”

    “来过了,我同她说姐姐有事耽搁住了,也想采买些货物或者联系些货主一起返航,船空着也是空着——也不知道他相信了没有。我都怕我说谎被他瞧出来。”她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

    “也只能先这样瞒着了。我听泉叔说,裴二爷打了电报回来,说是东西凑齐了,已经去交涉换九姑娘了。不过还得过几日。”阿胜抓了抓头发,心里又着急却又无能为力。

    两人这日通完了消息,阿胜先回了住处,南漪因为是借口买书跑出来的,少不得再去一趟书店买本书回来做做样子。她怀着心事朝书店走去,程燕琳的车停在她身旁她都没注意到。

    程燕琳摁响了车喇叭,把南漪从沉思里惊醒过来。南漪一转头看见她带着宽大的太阳镜,正笑意浓浓地看着自己。

    “想什么这么入神,也不怕撞上电线杆?”程燕琳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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