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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烟波千里家何在(第 4/4 页)

    南漪微微红了脸,“没有想什么……程姐姐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我学了车随便出来逛逛,正要去你家找你,这么巧就遇上了。快上车,我带你兜风去。”

    南漪摇摇头,“我出来买书的……”

    程燕琳却已经打开了车门,“看什么书啊,越看性子越闷!快上来,我带你去转转。”说着硬是把南漪塞进了车。

    程燕琳开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南漪心不在焉地回答几句,大多时候都在沉默。车开到郊外停了下来,程燕琳一歪头,蹙着眉头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南漪轻轻摇摇头,垂目摆弄着自己的旗袍,不欲多说的样子。

    “你还当我是好朋友吗?是不是知道我没什么本事,就算你有事我也帮不了你?”程燕琳生气道。

    南漪见她生气了,忙解释道:“程姐姐,你不要多想。是我姐姐出了点事……不过没关系,已经快要解决了。”

    程燕琳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再套了几句,便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了。

    “你说裴仲桁亲自去了南岳换你姐姐?”

    南漪点点头,“他是我们家的仇人,我既意外又感激他能出面相救。”

    但成燕琳想得却比她深多了。她没同裴仲桁打过交道,但交际场合也碰过面,绝对不是看上去那样温文尔雅的简单商人。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深入虎穴,金钱安危都不要了,还能有什么原因?既然他都称南舟是未婚妻了,那这样的好消息,自然得叫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才好。

    这时候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奔驰而来,到了近处,南漪看清楚是江启云,便情不自禁慌起来。她不想见到这个人,这个人让她感到耻辱。

    南漪忙恳求道:“程姐姐,送我回家吧,我出来很久了,我母亲要着急的。”

    程燕琳却是莞尔一笑,“再等几分钟。见到我们大少,你是有胆子不应酬,我可不敢。”说着下了车。

    江启云和魏子良的马一前一后到了眼前。他勒住马,程燕琳走到他马前,仰首笑道:“大少好兴致。哦,瞧我这记性,忘了今天是大少来骑马的日子。”

    江启云高坐在马上,不冷不热地同程燕琳寒暄,目光却看向了南漪。

    南漪一直半垂着头,如坐针毡,假装自己根本没看见他。旗袍快要给她抠出一个洞来了。

    女人欲擒故纵的手段江启云见得多了,只是没料道这一个是真的不待见自己。她的疏离冷淡,甚至恐惧厌恶都是真的,脸上明目张胆地写着几个字“你不要过来!”

    江启云本想下来同她说两句话,但她这样的态度实在叫他气闷,心底隐隐一股无名之火,一带缰绳转身奔离开了。

    南漪听见马蹄声,偷眼见人走了,这才缓缓长出一口气。程燕琳坐进车里,有点恨铁不成钢,“你呀,多少人想同他说一句话都苦于没有机会,你可好!”

    “程姐姐,你不要说了。我既不想做人的情妇,也不想做谁的小老婆。事情都已经了了,就当没发生过。”

    程燕琳却更觉得自己拿对了人。越是南漪这样的,才越能勾住江启云。就如同江誉白越是不待见她,她就越想得到他一样。

    程燕琳捏起她的下巴,“你真是傻丫头,女人在这个世界怎么活下去,还不是靠男人?有这样的男人当靠山,你以后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你不为你自己想,就当是为了你姐姐吧。你想,如果你姐姐是少帅的大姨子,还有谁敢动她?谁看到她不得乖乖点头哈腰的?”她不好一次说得太多,只点拨了一下。

    南漪咬着唇不说话,瞧不出来到底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程燕琳却是在心底冷笑,这事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回头的道理。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么,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南舟睁开眼,看见的是灰扑扑的帐顶。这帐子破了好几个大洞,也是用不成的东西,并不能阻挡前仆后继扑上来叮咬她的蚊虫。不过昨夜睡得沉,不像平时一样被痒醒。她坐起身,发现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膝盖和脚上被草药敷上的地方因为结了疤而紧绷着,看起来药效不错。

    她往床下看了一眼,地上的席子已经被卷起来靠在了墙边。她翻身下床,先前那双不合脚的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软鞋。穿进去,又软又合脚。因为双脚受到了温柔的对待,人心里也温柔起来,唇角也扬了起来。

    屋子里没有别人,裴仲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拉开门,日上三竿骄阳刺目,门前的两颗树间不知道何时扯起了两根绳子,裴仲桁此时正在晾衣服。南舟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说是去洗衣服,结果全丢在溪边了。难道他又把衣服洗了一遍?

    裴仲桁弯腰从木盆里拿了一件拧干的衣服,撑开来,甩了几下,然后搭在绳子上,又细细把褶子撑平了。阳光照在他白粗布汗衫上,袖子卷到小臂,但扣子一直扣到了领子,穿得规规矩矩。面容沉静,头发没有发油的支撑,有些蓬松地下垂。眼镜反射着太阳的光,整个人都发着光一样。大概晒得有些久,面皮有些微微泛红。南舟看得有点出神。

    裴仲桁又弯下腰,这回手里拿是她的长裤。她见状,脸一红,急走了两步从他手里夺过来,“我自己来……”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抖开了衣服,立刻闻到一阵淡淡的皂角清香。虽然布料粗糙,洗得却是干净。

    “你竟然会洗衣服!”南舟忍不住感叹道。

    他那头也没闲着,又拿了件衣服,甩开来搭在她旁边,“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稀罕的。”

    南舟听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垂头见他胳膊上一片粉红色的包,“呀,你被蚊子咬成这样了?”

    他垂目看了一眼,无所谓道:“没事,过两天就下去。”

    南舟撩起袖子看自己的胳膊,奇怪道:“哎,居然我没有被咬呢!”然后看了看他,仿佛是参透了,“我知道,是你的血比较香,所以蚊子就挑嘴了。”

    他唇角牵了牵,并没有说什么。

    “昨天不是我睡在地上吗,怎么又跑到床上去了?”

    裴仲桁只是很仔细地在撑衣服,连看都没看她,很不在意得说:“半夜咱们换着睡的,怎么你不记得了?”

    南舟努力想了想,确实不记得有这回事了。裴仲桁又递来件衣服给她,一打岔便没再想下去了。

    吃了午饭,太阳隐到云层后头去了。裴仲桁把晒干的衣服收了回来,坐在床边叠衣服。叠好的衣服方方正正、平平整整,每个细褶子都要撑平。南舟则坐在另一头啃着树上摘的枇杷果。她不爱剥皮,掰开啃了核出来,然后吸着果肉吃。

    南舟看他一副贤妇持家的模样,莫名想笑。想着他若是个女人,男人们大约要争破头去上门提亲。这么一想,脑子里便是他绾了发髻,穿了旗袍,低眉顺眼地给丈夫洗衣做饭铺床的样子,分外觉得可乐。

    裴仲桁抬了抬眼皮,“笑什么呢?”

    “没,没笑什么。”说是没笑,却笑得更起劲。嘴里的枇杷核没含住,掉在了床上。

    裴仲桁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枇杷性寒,吃多了仔细腹痛腹泻。”

    南舟忙把果核捡起来,擦干净床,“对不住对不住,弄脏了二爷的床。”然后感慨道:“南岳的枇杷真是好吃,回头走的时候一定带上一批。其实我还吃到不少好吃的东西,回头等我有了本钱,就在震州开一家南北美食斋,把天南海北好吃的东西都放到一处售卖。”

    裴仲桁微笑着听着。叠好了两人的衣服,并排摆放在床头,一摞是他的,一摞是她的。

    “吃好了没有?”

    南舟快速把最后半颗枇杷吃干净,“好了好了,咱们等下做什么?”

    “写字。”

    “写字?”

    南舟这才想起早上有人送了笔墨纸砚过来,她还纳闷做什么用的,原来要写字?

    裴仲已经走到桌边坐下,然后点了点砚台,“会磨墨吗?”

    “会啊,不过二爷别嫌弃我磨得不好。”

    “不会。”

    南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磨好了墨,站在他身边看他写字。一张信笺裁成了两半,写上寥寥几句,什么“思君达永夜,长乐闻疏钟。”什么“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南舟没忍住,噗嗤地笑起来,“二爷诗性大发了,这是打算寄给哪家小姐的?”

    裴仲桁没搭理她,统共写了二三十份,最后收了笔,方才问:“九姑娘要不要写几句?”

    “写给谁?”

    裴仲桁将刚才写好的纸一一折好,话里有深意,“自然是想给的人。”

    南舟咬唇想了想,忽然脸上浮起一点霞色,然后拿了他放下的毛笔,取了半张纸,偏着身子不叫他看。不知道写了什么,脸含了羞意,写好后快速吹干了叠了起来。

    裴仲桁看在眼里,挪开了视线。刚才吃了一颗她给的枇杷果,本来还觉得很甜,这会儿回过味来酸得要命。

    南舟折好了东西,问他:“写这些做什么用?”

    “放船。”

    下午云厚,瞧着就像是晚上有雨。不过这时候天气将将好,风也凉爽宜人。两人又并肩踱到水边,望着水面,他忽然问:“会做船吗?”

    南舟以为他问的是“造船”,便点点头,“不过工序复杂的很。”

    裴仲桁微微一笑,“很简单,我教你。”说着抬手扯了一片芦苇叶。也不知道他手上有什么魔法,三两下那苇叶就变成了一条乌篷船。他又随意拿了刚才折好的纸,塞到了船篷子上,然后走到水边放了船下去。

    南舟不知道他这是何意,只见他做了一只又一只,刚才写的纸几乎都随着船到了水里,又乘着风顺着浪飘到更远的地方。

    他又折了一片苇叶,“你要不要自己也做一艘,好把你的字放进去。”

    南舟点点头。两人肩并着肩坐着,他做一步,她跟着一步,反复拆折了几回,她的船也折好了,只是样子不大好看。南舟兴冲冲地把纸放进去,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送进水里。

    水里远远近近有二三十条船,随着水波一荡开,看起来就很有些声势了。

    “船能飘到哪里去?”

    “心上人那里。”他说得随意。

    南舟顿时红了脸,只当他打趣自己。可又有些气不过,她不过就给人写了一张,他写了那么许多。便是咕哝道:“呵!二爷的心上人可真不少……”

    裴仲桁闻言转过脸来斜睨了她一眼,“只有一个。”

    南舟并没有留心他的目光,只顾盯着自己的那条船,然后“呀”的一声。原来她做的那条翻了船。可裴仲桁做的那些却都完好无损地飘远了。

    后头忽然传来人的厉斥声,“在干什么呢!”又听到那两个监视他们的喽啰回答道:“军师,他们在放船玩呢!”

    裴仲桁和南舟齐齐转过身,见水寨的几个当家人正带着人在巡视寨子。

    “放船?胡闹,谁知道是不是夹带了什么消息!”说着,军师叫人到水里把船捞起来,有几条飘得太远,只捞回来几条。军师叫人拆了,果然见里头有字。众人脸上顿时狠厉了起来。

    土匪认字的不多,马奎先却还是读过两年书的,便叫军师拿了纸来看。众人问可是写了什么紧要的消息,马奎先看几张,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扔给了军师。

    军师读给众人听,“请不要这样指责我:我在你面前露出一副太冷静、忧郁的面容;你我原是面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那普照的阳光照不到两人的前额。”

    大家听得一头雾水。南舟晓得这是布朗宁夫人的情诗,偷眼看了看裴仲桁,心想这诗他写得真是贴切的很。

    军师又读了几张,古今中外的情诗,听得懂的人自然鸡皮疙瘩落一地,没听懂的则是一脸懵。

    裴仲桁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视过去。她因为正在腹诽他,所以心虚地避开了。但众人瞧着却是姑娘害了羞的样子。

    裴仲桁忽然轻轻拉住了她的手。她心头跳了一下,下意识地蜷了下手,但最后还是乖乖地叫他牵住了。他的手干爽清凉,同他人一样。可慢慢渗出了些潮热。南舟以为他事出紧张,便仰首去看他,怕他露出什么马脚。但见他面上一派朗月清风,同众人笑谈,镇定从容,并不见惶恐。

    “内人总是抱怨我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解风情,不会温言软语。这不,想出来这出——鄙人同内人的一点闺房之乐,各位当家的见笑。”

    众人哂笑,有人道:“城里人和咱们土鳖就是不一样,还要讲究什么情趣。女人嘛,床上弄舒服了可不就铁了心跟着你!”

    南舟听得粗鲁,脸上就很不自然,抿着唇垂下头不声不响。她感到他的手略略用力握了握,仿佛是在安抚她,她便也轻轻回握了一下,意思是她懂得该怎样做。仿佛真是心意相通了,语言便是多余了。

    军师道:“哎呀小娘子害羞了,咱们不要耽误人家,还是去别处瞧瞧吧!”

    一行人走远了。裴仲桁看了看天,“回去吧,天色不早了,瞧着要下雨了。”

    南舟点点头,随着他往回走。只是还有些不甘心地回头去看自己的船,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烈。屋子里湿意浓重,地上也返了潮。还没到就寝的时候,屋子中央的房顶上便开始往下滴水,两人忙拿盆接住。地上是睡不成了,好在床那处的屋顶还算齐全。床上干爽,两个人只得都坐到床上去,各距一边。

    外头暴雨倾盆,感觉房顶都要被冲开了。南舟歪头看了看屋顶,“你说这屋顶不会榻吧?”

    裴仲桁却是合衣靠在左边床头,已经闭上眼,一副生死由命的淡然。

    南舟总是不踏实,只觉得落雨声铺天盖地的吵得心里没着没落。忽然又想起那河里的船,心里有些惋惜,如果有一艘能飘到江誉白那里就好了。也不知道他如今知道不知道自己出事了,希望不知道。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有点乱,度日如年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她看他双目微合,便靠近了些,低声问:“二爷今天放船是为什么?”她绝不相信真是所谓的闺房之乐。

    他倒是没瞒她,“这寨子位置隐秘,但水水相连,定然有个通畅的水道。外头有人接应,看看能不能接到那些船。”

    “要是外头的人没接到呢?”

    “那再想别的办法。”

    他的语气总是不急不徐的。南舟“哦”了一声,安下心来。

    想是房顶的茅草被掀起了不少,外头下大雨,屋子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南舟感慨道:“这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了。”

    木盆盛满了水,然后又溢了出来,地上渐渐也有了一层薄薄的积水。他们这床便如同汪洋里的一叶扁舟,很有些“听风听雨江湖上,一叶轻舟檥钓沙。”的孤远来。

    南舟睡不着,“要是房顶被掀开了,回头停了雨,就能躺着看星星,那样就知道咱们在哪里了。”

    裴仲桁睁开眼,往漏雨最多的那处扫了一眼,“九姑娘会看星象?”

    南舟来了精神,“跟着学校里的一位老教授学过。你晓得人在海上,不能昼行夜宿,只能往前航行,没有指南针之前靠的就是看星象定方向。这就叫‘过洋牵星’,这种看星象定方位就叫牵星术。”

    “看什么?”

    “就是看重要的方位星啊,比如北极星、北斗星的出地高度,然后通过计算来确定船舶的方位。后来有了指南针,但要是配合看星,位置就更准确了。”

    裴仲桁牵了牵唇角,人随着星走,想起来倒是浪漫。“就靠眼观吗?”

    “精确的算法要用牵星板。”

    南舟便同他解释是怎样的尺寸,怎样的用法。裴仲桁静静地听着。她兴致昂扬的时候语速会比平日快些,但说话又很有条理,叫人很容易明白。说完后,她有些遗憾地说:“本来老师说毕业后送我一套牵星板的,结果我学业未完,不好意思向他讨要了。”

    裴仲桁却是转过脸看了看她,“回头姑娘过生日,我送你一套。”说完又微微阖起双目。没戴眼镜的脸庞看着很陌生。南舟笑了笑,只当他安慰自己。

    这样的凄风苦雨,人心都比白日里脆弱些。南舟佩服他的定力,“二爷倒是从容。”

    他闭着眼很浅地笑了一下,“我们是生死早就置之度外的人。”

    “可我还不想死。”南舟道。

    他睁开眼,看了她一眼。

    她挑了挑眉,“难道你想死吗?我还有很多的事没有做,我还没有环游世界呢。”

    “九姑娘志存高远,叫人佩服。”

    南舟听不出来他语气里有没有嘲讽,但她也不在乎。“二爷呢?总该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吧?”

    他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南舟见他不答,也没再追问。

    南舟说了许久,困意仍无,肚子却饿起来了。还好吃的东西她都收得妥当,到处翻了翻,居然还有一包糖炒栗子。她铺了油纸在床上,盘腿坐着剥栗子吃。南岳的栗子比平常吃的个头要小些,但是味道却更醇厚。她这头吃起来,诱得裴仲桁也饥肠辘辘了。只是他没有夜里吃东西的习惯,便有些纠结。

    南舟瞧出来了,剥干净了递给他,“瞧你晚饭也没吃什么,吃点吧!栗子总没什么说法吧?”

    他垂眼看了看,“栗子熟食过多,阻滞肠胃。”

    南舟怔了一下,有了愠意,“反正白日吃了性寒的枇杷,要腹痛腹泻的,这会儿吃这个正好阻塞一下!”

    裴仲桁勉为其难地接过来,慢慢地吃了。甘甜软糯可口,可惜有些凉,若是温热的时候吃,怕是好吃到停不下来。

    看他终于顺服地吃了东西,南舟方才露出笑脸。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剥栗子,天南海北地聊。大约是落入了这样的境地,虎落平阳,看他也没那么远不可及、不可高攀。

    “二爷不是有了心上人吗?怎么不成家?”

    裴仲桁向她投去淡然一瞥,“九姑娘问题倒是不少。”

    南舟吃着东西,嘻嘻地笑,“那二爷捡着喜欢的回答。”她竟然开始逗起他来。

    “九姑娘呢,怎么不老老实实回去做你的少奶奶?”

    她没料到他又把问题甩回来。有些话,似乎从来没对江誉白说过,是不知道怎么说,说了像是要辜负他的感情。

    “我怕没自由。”她忽然悠悠道,脸上的笑也敛去了一些,甚至有些迷茫的神色。

    “没自由?”

    “这个世道,女人有什么自由呢?”她淡淡地自嘲。本来她是有自由的,只是回来了,自己把重担扛到肩上。“做了少奶奶,就有做大户人家少奶娘的责任。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多少眼睛盯着。一个行差踏错,多少张嘴等着咬你。”她叹了口气,为了那么一个人,她必须牺牲自己得之不易的自由。

    “四少不是那种人。”他忽然道。

    南舟垂目笑了,“我知道。只是我想做鸟,但同他在一起,撑死也就是一只风筝。也能飞,却始终要被线牵着。”

    裴仲桁的目光很清透,“这世道没什么人能随心所欲,飞鸟也罢、风筝也罢,只要能一飞冲天,看到天高地阔不就足够?九姑娘不如换个想法:如果没有了线牵着,不过一刻风筝就要跌到地上去,莫说要高飞了。”

    南舟细细咀嚼了他的话,忽然心头豁然开朗,也没那么沉重了。原来很多事情不大容易同亲近的人说,同这样的疏远的人反而更容易说出口。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清晨的阳光透过还余下的稀稀落落的茅草间隙,星星点点筛了下来。地上的积水流不出去,落下的阳光如同水里的星子,闪闪发光。裴仲桁早早就醒了,没动。两个人本是各占了一边睡下,但这时候整张床都被南舟占着。她夜里做噩梦,抓住了他的衣角不肯松手,他只得保持着一个坐立的睡姿,浅浅地睡了一会儿。

    他垂目打量着她的睡颜,双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莹白的贝齿。眉眼鼻唇,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好看。他抬起手,想要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唇,但快要靠近的时候,还是停住了。

    南舟被外头的人声吵醒了,坐起身揉揉眼,发现雨收天亮了。裴仲桁这才起身动了动筋骨。地上有水,她脚上有伤,他将她背出门去。

    被暴雨洗过的天地别有一番清丽。这屋子是住不成了,裴仲桁又不知道给了怎样的好处,水匪们又他们换了一间房。南舟感慨,这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哪里像在做人质的?

    闲来无事时,两人继续写诗放船,军师照常要叫人捞起来看看他写的是什么。这样过了两日,马奎先已经不耐烦看了,见他们在水边放船也见惯不怪了。裴仲桁将地图复制了许多张,用蜡封了塞进了芦叶船里放走了。

    这一日到了夜里,两人又在水边燃了一堆篝火,裴仲桁叫人买了菱角,给她烤菱角吃。她头一回知道这样的吃法,兴致很是高昂。那两个喽啰跟着他们许久也都跟烦了,这两个整日谈情说爱的,根本就不像要逃的样子,便也是很松懈,凑在一起说些不干不净的笑话。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癫狂的笑声,那笑声由远及近,叫人毛骨悚然的。南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便探头一望。这一看吓个半死。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面皮很白,脸上却到处流着浓疮,正疯疯癫癫地边走边笑,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看那身段是窈窕好看的。

    南舟想了半天,似乎想起来她是谁了,惊讶道:“哎呀,你看看,那个不是?”

    裴仲桁眼皮都没抬一下,掰开一个烤熟的菱角,剥干净了递给南舟,淡淡道:“有什么好看的?不是爱吃这个吗?”

    柳香被喽啰赶走了。那两个喽啰终于有了新话题,津津有味地说开去了。南舟实在被她的脸吓坏了,竖着耳朵听那两个喽啰的话,似乎是说柳香忽然得了怪病,浑身开始溃烂,马奎先自然不要她了。她吃了不少药,却越见的坏。美貌不在了,人也疯傻了。南舟听得唏嘘不已,但裴仲桁却只是认真地在烤菱角。

    他们在外头流连到很晚,直到见到天边似乎有几盏孔明灯远远升空,方才将篝火熄灭,同她回了房。

    到了就寝时,他忽然道:“明天万林会带枪来换我们出去。”

    南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明天吗?”

    “难道九姑娘还想再住几日?”

    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是、不是!只是有点意外。”然后又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还有什么安排?”

    裴仲桁没有细说,只淡淡道:“明天你跟着我就好。不过万一落了水,你就自己游走吧,不用管我。”

    南舟眉头一蹙,“怎么可以?你不会游泳,我要是不管你,你不是没命了?”

    他忽然很想问她,是因为他是他,她才会不离不弃;还是她性子醇厚良善,无论是谁她都会救?但他什么都没问。姑且就当做吧。

    换人的时辰定在了傍晚,裴仲桁同南舟早早被压上了船。今日马奎先亲自来换人。但在船上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汪瘸子不安道:“他们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军师说:“不能吧!他们还能连当家的都不要了?八成路上耽误了。”

    为了表现出诚意,这回两人没有被绑着。不管船上的水匪怎样心焦火燎,裴仲桁则云淡风轻地揽着南舟看水上的晚景。南舟佩服他这份气度和定力,心里早就是七上八下的,听得心不在焉。

    “紧张?”他偏头轻问。

    南舟点点头,他却是微微一笑。他是不大笑的人,大约为了显得“夫妻”和睦,所以在这里笑的多一些。“听说多吓吓,胆子就变大了。”

    南舟嗔了他一眼,胆子是这样练的吗?

    又过了一会儿,探路的回来了,说是押运的马车太显眼,叫城里的守兵拦住了,正在盘查,要耽误几刻。

    这种情况马奎先也能理解,毕竟因为裴仲桁在这几日各种要求,最后交换的物品更是翻了一倍。这么多的辎重,如果不打通好关系很容易被扣。所以他也耐了下性子,端坐在船头一张竹制太师椅上。

    探路的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到了天色渐黑,终于见一队人马自远处缓缓走过来,众水匪高高提起的心才算落下。同上回一样的交换程序,核对了数量无误后,一边把货拉走,一边把人拉走。

    南舟同他所在的小船眼见就要靠到岸上,她还是有些恍惚,总觉得事情顺利得令人不能相信。船离岸还有一小截路程,裴仲桁忽然拉住她的手,“我们到了。”南舟这时候终于晃过神来,他们真的逃出生天了!

    身后忽然有了嘈杂声,南舟还没回头,裴仲忽然跳进了水里,顺手把她也拉下了船。水到小腿,他快速拉着她涉水到岸上。刚出了水面,身后响起震天的炮声,轰得她耳朵有瞬间的失鸣,心也重重跳了起来。

    她听见身后有人在叫骂,“妈的,中计了!”“水下有鬼!”……

    她还没听仔细,裴仲桁又突然把她扑倒,整个人罩在她身上。有尖锐的子弹划过的声音,就落在身边不远,是船上恼羞成怒的水匪放的枪。

    炮声更密了,一声接着一声,终于没有水匪再有精力对着他们放枪了。惨叫和咒骂声夹杂在炮声里,南舟能想象出身后定是血肉横飞火光冲天。

    这炮声不仅是一处,远远还有一处。坐船出水寨的时候,虽然蒙着眼睛,南舟也估算过距离。知道交换的地方离水寨并不远,看来水寨也同时受到了袭击。

    炮声一直没有停歇,南舟想起那水寨里不仅有水匪还有一些女人,甚至还有孩子。她于心不忍,忍不住想回头看,裴仲桁却早一步握住她的后颈,声音就在她耳边,“不要回头看。”然后扶着她站了起来,他拍了拍她膝盖上的灰尘,发现她的身体有些颤抖。他忽然柔声问:“九姑娘听过俄耳甫斯的故事没有?”

    南舟被他卡着脑袋不能动,他揽着她往前走,自顾自说了下去。“俄耳甫斯是太阳与音乐之神阿波罗的儿子。他心爱的妻子欧律狄克被蛇咬死了,为了让欧律狄克复活,他就到了地府去救她。冥王冥后被他的深情打动,同意让他带走欧律狄克,但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在他领着妻子走出地府之前,绝对不能回头看她。就这样,俄耳甫斯带着欧律狄克穿过幽谷、走过死河,冥途将尽,快要重返人间的时候,俄耳甫斯遏制不住胸中爱念,转身想确定欧律狄克是否跟在他身后。但他一回头,欧律狄克又堕回地府的深渊里去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头。”

    南舟听得恍惚,余光忽见他唇角浮出一点笑意。他目光直视着前方,那笑容很陌生,带着点玩世不恭,正邪善恶间无立场的轻笑,如修罗火场里开出的一朵妖艳的花。令窥者心惊。

    他觉察到她的注视,偏了偏头垂视着她,她正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唇角的笑意未消,目光落到了她的唇上,浓烈而幽深。

    刚才躲枪,她头发乱了,脸也脏了。她的唇因为失水而翘起了皮,不再是娇艳欲滴的样子,却同样诱人。他忽然抬手,拇指在她唇上揉了揉。他的心先颤栗起来,唇也麻了。

    她不知他什么意思,呆呆地被他揉着唇。

    “九姑娘这样子有点埋汰……”

    “?”

    “像个……小乞丐。”他忽然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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