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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亡的脚步(第 3/4 页)

    死者化为灰烬的同时,一位国家安全部门的同志非常坚决地向警方阐明,他的安全部特别通行证就是在遗体告别时被窃走的。安全部的那位同志穿一身名牌西服,说话咬字清楚,牙齿很整齐,脸上流露出没有安全的一些迹象。

    女贼是在警方调看了全部录像资料后被确认并于一个星期后被捕。在死者逝世和遗体告别的相关报道中没有出现女贼的字眼,电视台的“大众与法”专栏里公布了这一事实且省略去背景,画面处理非常含糊,女贼的手伸向安全部同志西服口袋的细节重复了四次,播音员语重心长地告诉市民:要提高警惕。

    纹是在女贼距离死者遗体1.5米处行窃时抵达这座城市的,她下了火车,看站台上行人如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喧哗,许多行迹可疑来路不明的人在她面前匆匆经过,那时候纹捂紧了自己的口袋,口袋里装着对粮食以及对芒的无限怀念。她知道大城市的小偷如同早年的黑白电影中的地下党一样机智灵活、神出鬼没。

    钞票已经被焐出了汗水,纹提高警惕地回忆起一路风声以及许多站台上火车在铁轨上紧急制动的声音。

    她知道,芒就在这座城市里。芒是带着一只刻有鱼和鹿角图案的陶罐来到这里的。

    去年冬天,芒长发飘扬,一支劣质烟卷在灰色的嘴唇上久久燃烧,芒用整整一个冬季怀抱着陶罐坐在河边苦思瞑想,他对纹说为什么河里没有鱼河边再也没有鹿来饮水了,纹说对于你这个制陶工艺师来说所有鱼和鹿都活在陶胎上。纹那时候只记住了情人芒的密不透风的胡须以及颜色陈旧的陶罐,纹说芒的胡须让她一生在劫难逃。

    芒说,另外一些图案在摩天大楼的阴影里正在排列组合。

    去年冬天,纹的脸上化妆品种类繁多一败涂地。

    4

    拿破仑炮架的瓶口瞄准了这座城市的心脏以及城市里喝洋酒抽洋烟穿洋装的思想。

    希尔顿酒店顶端的霓虹灯闪烁着赤橙黄绿的拿破仑炮架的图案,整个城市酒气熏天,灌满了外国的风水,鱼和陶罐与这轻佻而浪荡的城市夜晚基本上是毫不相干的。在酒店中部的一层娱乐中心里,形形色色的欲望和情感在酒杯中稀释或在桑拿浴中蒸发膨胀。纹在认真凝视了拿破仑炮架后的几天中,认清了吧台上幽暗的灯光下从外国运来的洋酒正一路风尘而又信心十足地站在酒柜里,暗黄色的光线照亮了瘦长瓶颈的轩尼诗xo、细颈圆肚的人头马、金牌马爹利、红方威士忌、路易十三等外国酒水,中国的茅台、五粮液比较自卑地蜷缩在酒柜的死角,类似于一个情妇名不正言不顺地眼睁睁地看着xo们跟客人们眉来眼去相亲相爱。

    纹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跳完现代舞后,就要了一杯碧绿如少女般纯净的清茶,她不懂得一小杯洋酒在高脚杯中反复把玩的意义。

    “索尼”音响在高频段色泽明亮如刺刀见红般干脆利索,纹已对“霹雳舞”“伦巴”“探戈”这些程式化的舞蹈深恶痛绝,而自由放任的现代舞使她如一条喝醉酒的蛇又如同一位无政府主义战士般地有触电似的抽搐和快感。于是掌声和鲜花从那些戴满了钻戒的手中送上来,一些数目可观的小费塞进了她低浅的v形领中并让乳房准确感受到了钞票的尖锐与温暖。她微笑着面对发黄的牙齿以及齿缝里醉生梦死的洋酒的气息。一位头发涤亮手上套着粗如手铐金链的石油大亨将一束鲜花送上来,他极其平静而无耻地说:一个月五万怎么样?纹非常坚决地扇了他一耳光,暗红色的灯光下看不出大亨脸上颜色的变化,她感觉到大亨的口水正源源不断。下面的掌声如雷贯耳类似于一次成功的学术报告讲完了最后一个字。

    舞厅里洋为中用的精神贯彻到了酒杯和嘴唇的边缘,外国音乐此起彼伏从深夜持续到清晨。

    纹带着一本《廊桥遗梦》出入歌厅和一家小旅馆的405号房间,小旅馆设备简陋,水瓶不保温且墙上多处有风干的痰迹和很不规则的斑点,一些逝去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并且留下了大量龌龊的想象。汗馊味和老鼠在夏天还没来临的时候已经提前泛滥,这使纹想起在舞蹈学院上学时一个破旧的澡堂,女生澡堂里卫生纸以及肥皂水沤在一起的气息与此基本相同。更多的时候,纹站在麦迪逊县的廊桥上眺望有雾的清晨和乡村吱吱作响的床铺,她看到芒在雾中走投无路。

    书中的故事源远流长,前半部分的文字拖泥带水、情真意切同时诱敌深入地让纹在夜深人静时走进麦迪逊县苦咖啡的气息中。

    书中没有写及弗朗西丝卡的鞋子。

    纹想起她早年一双帆布做成的天蓝色的鞋子,鞋的样式古老、颜色陈旧且落满了许多灰尘,但非常适合长途跋涉或去寻找一些陈年往事。

    往事如烟。

    一位流浪歌手在一个沉闷的中午敲开了405房门,他怀抱一把棕红色的西班牙吉他,头发也染成棕红色并且烟抽得很凶,瘦骨嶙峋的骨架和破烂不堪的牛仔裤呈现出一种吸毒般的放任与潇洒。他在歌厅认识了纹,他叫沃。

    沃说,这是不可能的!

    纹盯住他腐朽而颓废的脸,说,你不懂。

    沃说,这城市的人如蚂蚁一样密集,你无法找到两只长相相同的蚂蚁。

    纹说,我正在阅读一本小说并且我正在逐渐走向另一篇小说的开头部分。

    沃说纹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个卫道者。纹说你不懂。

    流浪歌手在405房间里久久地盯着腿脚失灵的浅黄色的床腿,床腿的结构与形状因年久失修而有些变形。

    沃重新弹唱在歌厅里演唱的那首曲子,自己作词作曲演唱并断言迈克尔·杰克逊或者列侬在中国地图上不乏其人。

    是一首叫《床铺》的歌。

    端着酒杯提着脑袋寻找我的床铺/丢了鞋子掏空了血肉我找不到出路/爱人仇人亲人敌人人人走进了啤酒屋/喝红了眼睛输光了裤带股市没有脊梁骨/捣毁房屋捣毁桥梁捣毁那不许行人的高速公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是一块洗脚布/擦掉脚汗擦掉灰尘擦不掉弥天大雾/枪毙我的灵魂枪毙天空的太阳/死去之后的日子里不再需要床铺……

    沃瘦长的被香烟熏黄的手指拨弄着西班牙琴弦,六根长短相同粗细不一的琴弦夫唱妇随般相互配合共同编织一张请君入瓮的网。

    纹在沃沙哑的歌声没有结束时哭了,关于芒和陶罐的风景碎片在她的眼前飞舞。芒的粗糙的手指已伸向了遥远的夏朝之前的中原地带,仰韶文化的烧陶的窑烟在芒的手指间或隐或现。

    城市里有许多广告牌正在拔地而起,广告上中外产品在这样的中午努力表扬自己。

    5

    城市如一个巨大的酒窖,大麦、稻米、高粱以及各种粮食和水果都沤在密封的窖池中,经过短暂或漫长的发酵流淌出形形色色的结果,并且都以酒命名。

    欲望就是在行人如蚁的商业街和灯红酒绿的背景中酝酿发酵成熟的。纹走在这样的空间产生了别人的城市的感觉。她背的坤包是仿制的“金利来”产品,打假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她有一种离经叛道弄虚作假的难堪。

    伪劣坤包里装着麦迪逊县的故事以及芒的形象,还一些零碎的钞票和常用的防渗漏卫生巾。

    故乡正在记忆中逐渐发霉。梅雨季节就要到了,南方的水稻也正在腐朽霉烂。

    眼前临江的商业街上没有任何农业情景与梅雨的迹象,一些雨水很快进入了下水道,大街上干干净净并迅速扬起灰尘与楼顶上空的工业灰烬遥相呼应。这条商业大街有许多半殖民地时代的建筑,一些罗马风格或巴洛克风格造型的建筑依稀可辨当年殖民者进出的姿势和嘴里吐出的酒气。现在这些建筑里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卷土重来,一些外国银行、驻华商社重新回到了旧时代留下来的桌椅旁,他们叼着雪茄抚摸着祖宗们曾使用过的深红色的家具,心情比较激动,同中国的地富反坏右平反摘帽后的心情基本相同。一家经营复合建筑材料的美国大公司租用了商业大街当年花旗银行的一座办公楼。总裁用蓝灰色的眼睛仔细分析着纹的相貌与体形,他的目光在经过纹细如瓷器的颈部后在她的胸部停留了较长一段时间,外国的眼睛对丰满的中国特色的胸脯产生了无比美好而罪恶的想象,总裁jams先生说,纹小姐,你的英语很好,做我的中方业务代表,可以吗?

    纹说可以的时候,继续保持对麦迪逊县的一些美丽的联想,她觉得罗伯特应该和jams先生有相同的鼻子。

    纹的每月薪水是她远在故乡的一家六个人的工资总和还可再买一只货真价实的“金利来”坤包。

    芒对纹说过,一定要建一座自己的窑,窑址在黄河岸边祖先居住过的地方。他们要烧制出前文明时期的游牧民族的生活图景。他们需要钱,因此,纹在离开那幢半殖民地时代建筑时首先想到了窑和远古的窑烟,她觉得歌厅的活和代表的薪水可以使她和芒尽快走向远古。芒下落不明,芒在离开纹的时候没有打一声招呼,也没有提及过古窑的事情。而纹认为芒一生无法逃离一只陶罐。

    商业大街上广告牌横七竖八、杂乱无章、颜色古怪,意义却相当明确,中文和外文相互勾结紧密配合制造出舍我其谁的自信,纹更多地注意到大街上密不透风的人群摩肩接踵拥挤着、举着新买的咖啡壶或电动玩具,声音嘈杂,表情紧张如同聚众闹事或无组织无纪律的游行示威。一些质量低劣的商品和过时的流行歌星碟片在糟糕的巷口地摊上被廉价拍卖,管制交通的人汗流满面地进行着一些徒劳无益的喊叫,阳光照耀着黑压压的人头,人头中没有芒的头颅,甚至连相似的也没有。

    纹记得芒在失踪前的冬天对她说过,如果陶罐不是一种虚构的历史,命定之数就不可抗拒,你就会在某一时刻于南方的那座寻欢作乐的城市里与我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是命定之数,是缘分的安排。

    芒走后的冬天一直在下雪,下雪的天气里,纹阅读《廊桥遗梦》的开头几个章节,开头章节里绿树浓荫,冰凉的风在麦迪逊县农庄的天空下还没有开始。

    满天大雪掩埋了所有的道路、房屋还有许多绿树浓荫的故事。纹曾在窗前凝视着窗台上一盆生活在鹅卵石中的水仙,水仙青绿可人。

    一些麻雀在雪天里无家可归如弹片一样四处飞窜。

    整个城市都在出汗,纹走在商业大街的人流中看到许多人的额头汗珠滚滚落地无声,这使她觉得夏天为期不远了。汗酸味、炸鸡腿的香味还有一些烂水果的酸甜味混合在一起使纹想起了调鸡尾酒的情景,她看到一处广告牌的阴影后面一个城市居民正在阁楼上洗菜,菜的颜色碧绿,自来水声音清晰悦耳。一位外地模样的人操纵着如面粉一样琐碎的方言问纹,肺结核医院在哪儿?纹说不知道,同时她看到外地人枯槁的脸上反映了肺部破绽百出,如同大气层中臭氧空洞。

    纹问一位背着画夹的头发与胡须跟芒比较接近的人,您可认识一位叫芒的人。

    背画夹的人满身油彩,声音也如油漆斑斑,他自作多情地露出嘴里一排奇形怪状的牙齿,说,不认识。我想你要找的芒应该就是我。

    纹说,你有点像芒带走的那只陶罐。

    空中悬浮着一个巨型啤酒瓶形状的氢气气球,啤酒瓶气球体积有一架农用飞机大,没有翅膀,纹看到上面中英文夹杂并声称是“全球销量第一”。已是中午时分,许多餐馆酒楼正在乒乒乓乓地撬开啤酒瓶盖,优美的广告与黑暗的价格同时展示给了喜欢外国酒的中国人,高贵的受骗是另一种尊严。纹打算去麦当劳要一份水果沙拉和三明治或者去吃一份土耳其烧烤,她对粮食问题考虑得比较简单,只是越来越不能容忍类似于伏盖公寓一样的小旅馆,小旅馆里成分复杂,吸毒者贪婪的呻吟和抢劫强奸的事件层出不穷,梅雨季节,一些腐败的气味在阴暗的空间滋生蔓延、无休无止。

    饥饿如一面旗帜在纹的肠胃中飘扬,她在寻找吃饭的地方。

    一只长长的录音话筒像一根橡皮警棍一样突然伸到了她的嘴边,她闻到了话筒中有香烟残留的气息。

    小姐,我是电视台记者,您能否接受我的采访?

    一位与她长得同样漂亮的小姐在没有得到纹允许时紧接着问道,您死后,您是否愿意捐献眼角膜?

    不远处,一位衣服上口袋很多的摄像正埋头转动着推拉镜头。

    纹说,我还活着,为什么要讨论死了的事情?

    记者说,一位相当伟大的人物死后都捐了眼角膜,您是否也能捐出眼角膜?

    纹说,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记者说,假如您死了,您是否愿意?

    纹说,问题是我还活着。

    ……

    采访是失败的,这段录像浪费了母带也浪费了情绪。

    纹被这一逼着她安排死后事情的采访弄得食欲全无。

    6

    眺望前文明时期的父系氏族的天空下,人们肌肉如铁毛孔粗松、兽皮裹身、临水而居,寂静的黄河岸边劳动的身影由此及彼。

    天空如水洗涤过一样纯净透明,几朵雪白如棉花般的云在深远的空中轮廓清晰伸手可触,浩荡的春风下,黄河上游的岸边碧水如茵并且漫过水边肥沃的水草,白鹭点点,沙鸥翔集,一些麋鹿、羚羊和野牛悠闲地在水边啃草,依稀可见浑圆的青鱼在水草中游弋并溅起一些细碎的水花,岸上深褐色的土地上色彩斑斓的鲜花遍布野麦谷粟自由生长,一阵清晰的风掠过,河水清且涟漪,水草跟牦牛脊背上的绒毛在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和河水清甜的气息。在炎黄和蚩尤还没有出生的岁月里,黄河岸边古木参天、森林茂密,一路逶迤几千里,夜深人静时月光如水,森林中野兽歌唱,天地间寂寥而旷远。

    野兽主宰森林与河水的漫长岁月里,零星稀少的人结成部落但仍然抵挡不了野兽对人的随意吞食,最早的非洲特卡纳湖人化石距今三百多万年,史书上没有写及有二百多万年中,森林中野兽吃人就像今天的人吃小鸡或吃鱼一样轻而易举、心情优雅、表情平静。

    父系氏族的阳光穿透森林并梳理了原始人硕大笨重的头脑。

    直到黄河岸边的新石器掷向野兽的脑袋,人与兽才真正进入了势均力敌平分森林与河水的时代,在人与兽漫长的对峙中,钻燧取火的那一天,部落里欢欣鼓舞歌声嘹亮,火烧毁了大片森林也烧出了弥漫几万里的兽肉焦煳的香味,从此,人开始了对自己遭受野兽两百多万年欺压的报复,直到如今,人们在啃噬动物骨头时齿缝里仍流露出报复的快感和磨牙霍霍的声音(这是芒说的)。后来一位手里攥着兽肉的全身颜色泥黄的部落首领在一次噩梦醒来后开始架起柴火烧制原始器皿,那些颜色深浅不一且有裂缝的陶器并不用来盛水,陶器里盛满了死有余辜的兽肉,兽肉的香味延续几千年却并没有在史书上占有半个页码。

    人在打败了野兽后开始在黄河岸边烧制陶器建造陶窑并在陶胎上刻上鱼和鹿角的图案。

    陶器上兽的图案并不是图腾,而是人类对敌人宣判死刑判决的文告,祖先汗流满面地看炉火映照天地,异常自豪,这与史书上的说法相异。窑烟在一无所有的天空下飘扬,森林中的野兽如临大敌四处逃窜,一位窑工身上挂满了用苎麻串缀起来的牛骨、介贝、蚶壳、刻纹狼牙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窑工听到了森林中鬼哭狼嚎、兔死狐悲的绝望的哭声。

    夜晚,天空星星出齐了,那些如同河边细沙一样稠密的星星在几千年后有望远镜的时代消失。部落的人们为了争夺兽肉和女人大打出手,一些烧制好的陶罐也成了武器,形同虚设的兽皮在夜晚争夺性伙伴时支离破碎。大约在后半夜,部落的情绪开始平静,在柴草搭成的棚屋中,人们满嘴兽味地沉沉睡去,一部分人进入岩洞。

    一些男人潜心于河边黏韧的黄泥,在捏造的陶罐泥胎上,男人们借着篝火用石片在泥胎上刻制鱼和兽的图案,部分成就卓越的男人将男人的生殖器和人头也极粗糙且似是而非地勾勒进泥胎里。劳动的情景持续到太阳从黄河岸边升起。

    清晨的风清凉而尖锐,形状如同水缸的陶窑里炉火熊熊,窑工有了温暖的感受,厚厚的嘴唇在晨风中翕动,苍黄而粗厚的牙齿不停地开合着。

    那些窑工中有一位是芒的祖先。祖先不知道几千年后有一个叫芒的人为了粗糙的陶罐以及陶罐上的鱼和鹿角的图案而奋斗终身并且让纹的寻找如同大海捞针。

    纹从遥远的古代走到现在的黄河岸边。她发现一切都消失了,茂密的森林和炉火熊熊的陶窑以及透明的天空在传说中已经死去。

    城市里喝酒吃肉前磨牙的声音如同锯齿在经过坚硬的树。

    黄河上游是纹的故乡,故乡的芒和陶罐在去年冬天下雪的日子里离家出走。

    纹离开故乡前比较抒情地浏览了故乡的风景,黄河浊浪排空,波纹如五线谱草稿书写着抗日歌曲《怒吼吧,黄河》,风沙由西北方向浩浩荡荡一泻千里,一些孤立的树零星地站在岸边看房屋、河流以及人们的面孔一片灰黄,大面积的水土流失正在变本加厉地进行着,一些远古的风水就此成为想象并且让报章杂志以及环保组织无限怀念。故乡在一张按比例缩小的地图上没有改变位置。

    一些城市在卫星云图上消失。

    远离黄河的楼兰古城已逝去多年。

    7

    商业大厦中间部位的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如同一块不断耕作的农田,色彩斑驳的股市行情还有发生在世界地图上的许多事情在这块农田里层出不穷,行人目光专注、心跳加速,行人眼睛咬住屏幕如同咬住敌人。

    在外国香水四溢的都市里,每一幢建筑和每一个窗口都在酝酿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辉煌灿烂的理想,半殖民时代留下的建筑固若金汤,一些外国的旗帜穿插其间。

    拒绝一切贫穷和朴素的思想是城市的主题,纹觉得自己是这篇主题明确的文章中的一个标点符号。

    城市街心广场放养了许多养尊处优、失去了天性的鸽子,城市的夜晚,名称古怪的迪斯科广场里人头攒动,酒气飘扬并且努力制造一种无政府主义的光明图景。纹下了taxi后踩着松软的草坪从侧门进入声响激烈的迪斯科广场,这个被称作newland的迪斯科广场潜伏在一座65层高的摩天大厦的背后终年不见阳光生意异常火爆。

    纹是这个迪厅里主打领舞,位置居于迪厅演出区间的第三层高台上,演出台居高临下,周围有牛筋绳栏杆类似于一个不太规范的拳击台。纹每晚的收入是300元。

    午夜时分,可容纳千人放任自流的迪厅里音乐声戛然而止,灯光突然熄灭四周一片黑暗,在巨大的沉默之后,一种尖锐如刀锋的音乐声由远及近由轻而重,由浅入深地洪水般地层层灌进迪厅,突然间穹顶部一束灯光牵引着一个巨大的太空飞碟忽明忽暗地滑向大厅中央,仿佛天外来客,至大厅中部,飞碟轰然炸开,许多礼品券、小面额的钞票、不值钱的邮票还有一些“避孕套”如树叶般纷纷飘落,于是,灯光大亮,音乐声如雷霆击顶,口哨声、尖叫声、欢呼声地动山摇仿佛突遭空袭而猝不及防。纹的心痉挛着、抽搐着,一种被抽去筋骨的撕裂感让她在主打领舞的位置上像触电一样暴跳狂扭,垂死挣扎的造型使得迪厅里猫叫声、狼嚎声一浪高过一浪。

    灯光或明或暗,或如满天辉煌灿烂,或明灭不定闪烁含糊,或天地旋转迷失方向,或集束点射如机枪绞杀敌人。午夜三点,纹结束领舞全身汗透手攥着钞票走进了桑拿中心的双向激流式按摩浴缸,在掺进了英格兰浴液的白瓷浴缸里让四面八方的暗流摩梭抚摸着疲劳的身体,她微闭双眼静静享受这舞蹈之后的崩溃与四分五裂的感觉。

    纹看着自己鳗鱼一样的身体在水里任意东西,她感到鱼是幸福的。

    后半夜的城市表面平静内部暗藏杀机。

    麦迪逊县的桥在今天后半夜摇摇晃晃结构松散,桥面上,裂缝处注满了风声和清白的露水。

    洗完桑拿浴后,纹裹着雪白的浴巾走进休息大厅,躺在松软的沙发床上,电视大屏幕正在放映一部言情故事片,一位长相比较差的男人正拿着一束玫瑰花对一位相当漂亮的女孩赌咒发誓,纹听到男人用英语说:真正的爱情是由错误构成的。

    纹抚摸着全身细腻如鱼的肌肤就有了一些感谢上苍的情感,她用了sallye五步全身护肤化妆品自我保养,那些积姬仙奴、密斯佛陀还有意大利香水已从她货真价实的意大利真皮“鳄鱼”坤包里消失。

    远处的海关钟声敲响了五点,纹有些困倦,短暂的浅睡中她梦见了一些与陶罐无关的事情。天亮了,夜生活结束了,服务小姐很文明礼貌地对纹说:“欢迎再次光临。”

    纹对小姐笑了笑,看到服务小姐确实年轻而美丽。

    8

    美国的建筑复合材料与jams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因价格黑暗而备受冷落,纹白天的推销工作进度缓慢效果较差,jams的目光推敲着她的乳房也推敲着她的商业才能。

    在一些清闲的日子里,纹喝了许多白开水同时继续阅读《廊桥遗梦》的中间部分,中间部分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正在一步步走向《圣经》中原罪的情节,她在阅读至罗伯特于楼上那个颜色灰黯的木桶中洗澡时,流浪歌手沃敲开了小旅馆405号房的门。

    罗伯特在澡桶中胡思乱想的情节就此停止了。

    沃因为奇装异服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被巡警盘问,他用吉他砸歪了警察的帽子,关了半个月。

    沃脸色白茫抽烟的形象有些深沉。纹递给沃一杯白开水,沃说我要买一把吉他。

    纹说:“我给你钱。”

    沃说他自己倒卖走私香烟还有一笔钱存放在“青头鲨”那里。

    一些不可避免的情节在那个梅雨季节已接近尾声的傍晚开始。

    405房间里霉味、香水味和啤酒的味道在夜晚来临时混为一谈,杂乱无序。沃像一头远古时代的禽兽将洁白细腻如鳗鱼的纹撕得粉碎,纹激情洋溢又如死水沉寂的心灵在沃暴力的虐待中熊熊燃烧,纹沉湎和陶醉于沃的翻滚腾跃张牙舞爪的践踏中,残阳如血般的脸上布满了罪在不赦的期待和死得其所的渴望,长发散乱在雪白的床单上被汗水洇湿,她如一只喝醉酒的羊发出不均匀的喘息和无休无止的呻吟。墙上是麦当娜的巨幅照片,麦当娜嘴唇血红地目睹着床铺上暴跳如牛的厮杀无动于衷,她在对着话筒唱美国歌曲。

    沃问纹,我是谁?

    纹说:“你是牛。”

    沃说:“你来这座城市干什么?”

    纹说:“我来跳舞,不,我来挣钱,不,我来……”

    纹被沃撕扯得思想空白、意识丧失、精神昏迷、语言断裂。

    屋外的霓虹灯全亮了,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一些柔软的影子走进醉生梦死的光线中,许多只鞋子里塞满了动机和妄想。

    纹与沃两败俱伤地躺在狭窄的床铺上眺望窗外的夜空扑朔迷离,在渐渐舒缓的喘息中纹与沃瘫痪如泥并且对战无不败的结局充满了感激与怀念。

    纹突然发现披头散发的沃全身汗馊味,面部表情平静类似一个哲学家在思考一个很无聊的问题。纹被激怒了,她用枕头砸向沃,又用一双舞蹈的脚将沃踹下床去,纹很抒情地哭了,她的泪水在苍白的光线下晶莹透明,余温尚存。

    沃穿起远古时期的遮羞布坐在一把松树木椅上点燃烟,然后先塞到纹颤抖的双唇间。

    9

    夏季的雨水反复清洗着城市的窗户以及残留的酒气,潮湿的雾如同一些复杂的感情一样持久地覆盖楼和人的形象,纹在南方潮湿闷热的夏季里不停地流汗。

    芒去年冬天的形象在酒杯中虚实相间。

    纹是在jams先生的一次鸡尾酒会上开始与洋酒眉来眼去并在夏天还没结束时一往情深。那次酒会在一个类似于色彩斑斓的玩具世界中进行,没有茶和白开水的酒会上,每人都端着高脚水晶杯,杯里调成橙红翠绿淡黄的鸡尾酒层次清晰,味道别扭,一枚红樱桃嵌在杯口的边缘类似于一颗赤诚的心。在曼陀瓦尼乐队的音乐中穿着晚礼服的客人们彬彬有礼、面带微笑、频频碰杯并说着一些体面而空洞的话。

    纹作为中方商务代理,身穿一袭粉红色长裙穿插其间不断碰杯的表情和举杯的姿势极其熟练,只有jams发觉纹在跟客人碰杯时用力过猛仿佛是在暗中较劲因而失去了部分含蓄。

    纹记住了洋酒古怪的味道和高贵的颜色。后来的一些日子里,纹在歌厅或迪厅就很轻松地招呼服务小姐,来一杯人头马或白兰地。这种使唤的声音远比酒的本身重要。一个夜晚,纹在歌厅角落的沙发上这样想着,眼前茶几上烛光墨守成规。

    纹决定搬出小旅馆是在一个有雨的傍晚。

    那天傍晚淫雨靡靡,麦迪逊县偷情的故事已尽收眼底,纹在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走下床铺的时刻合上书页,她记住了弗朗西丝卡的那句话:“罗伯特,你真有力气!”

    一套装有电话和抽水马桶的公寓成了纹的新居,新居里阳光充分并且可以看到马路上的树木和人们挤公共汽车的景象。纹已走进城市的心脏或血脉之中,她感到一位披着粗糙兽皮、眼光青绿的祖先站在远古的森林边凝视着她,祖先多毛的手中捧着一个陶罐,陶罐上没有发现鱼和鹿角的图案。

    报纸的中缝或刊物的无关紧要的位置上登有“寻人启事”。失踪者的亲人们在报纸的中缝和刊物的死角情绪烦躁焦急不安。纹看到失踪者基本上是一些老人、小孩或精神分裂症患者,部分女子也在报刊上失踪,从照片上看,大都是年轻而美丽的。

    纹想,谋杀的事自古而然。

    现在,纹坐在阳台的一张柚木躺椅上,黄昏的夏风夹杂着一些水果和工业灰尘的气息,一阵阵吹来,印有长颈鹿和森林图案的亚麻布窗帘也偶尔轻轻拂动。

    纹在阅读一份结构严谨、内容翔实的晚报。她的目光迅速经过一版的重要会议和领导人与外宾握手的标题,在二三版的股市行情商品信息以及许多振振有词的经济成就和好人好事之后,她发现真正有意思的是报纸上的城市小巷里的故事,一些洗刷马桶和倒痰盂的声音占据很少的版面,且标题极小。

    城市的下水道也在版面上堵塞,水暖工在报纸上迟迟没有露面,天气预报说,卫星云图上降雨云越过长江、黄河继续向偏东方向移动。纹看了一眼天空,觉得这有晚霞的傍晚非常罕见,类似于彩票中奖。

    纹的目光停留在第四版上不能自拔,一个内容复杂、情节曲折的夫妻厮杀的故事让纹在躺椅上坐卧不宁了好几次。

    在一行粗黑标题下,一幅线条粗糙的题图中出现了残缺不全的钞票、铁窗、女人、法院的图案,其笔法之草率类似于手忙脚乱的窃贼在掩盖现场一样很不负责任。纹这样想着,心情就比较愉快起来。

    报纸的左上方,一位气质很好、人到中年的女性跟丈夫吵架,丈夫是一位化工公司总经理,总经理头发涤亮并且有一个女秘书日夜相伴已成为事实。

    总经理在报纸左上方的第九行文字中公开地对妻子说:“我们离婚吧。”

    妻子在一个段落还没有结束时就哭了,她骂了好几行文字,其中不乏对女秘书青春的诽谤与人格的恶毒攻击,有一句足以制造新闻的警告是,你要是敢跟我离婚,我就叫你进班房。

    写作者非常耐心细致地叙述了夫妻的身份、职务、地位包括在标语很多的年代里下乡插队时的恋爱故事,并且不厌其烦地描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生产队的稻草堆里一对知青正在偷情,细节描写生动准确且有黄色嫌疑。总经理当时手握一把铁锹动情地对女知青说:“我永远爱你。”那天晚上的风声很大,二十年前的天空星光灿烂,文章作者竟有一些带倾向性的抒情笔法。

    总经理携带女秘书出入谈判桌边、娱乐中心纯属工作需要并且在五星级宾馆的装有全套美国进口装饰材料的套间里发生了一些在所难免的事情。第四版的中间部分女秘书脸上的化妆品被溢出的泪水弄得一塌糊涂,女秘书坚决要跟总经理结婚,女秘书很好看的脸上是一副高风亮节,她说:“我不要你的别墅,我爱你。”

    纹看到这里就笑了,她知道外国人讲“我爱你”类似于中国人问对方“你吃饭了吗”一样简单。女秘书是中国某名牌大学外语系毕业的二十二岁女孩,这篇纪实写作前,她读过许多外国小说并且已经流产三次。

    总经理站在家中摆放了许多洋酒的酒柜旁对妻子说:“你不要威胁我,我不怕。”

    妻子动用了二十年前上山下乡的勇气,说:“你受贿的罪证我全都记录在案,身为高级干部,你知道现在越来越讲法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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