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脚步(第 2/4 页)
车窗外,南方的天空下到处是永不凋零的绿色,人们的欲望和田里的庄稼一样四季生长,从不停歇。
孟广达看到江慧琳走下车后,连声说好,他看着江慧琳生动活泼的举止,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女孩能够拯救中顺。他握着江慧琳的手说:“中午我为你接风洗尘。”江慧琳说:“请孟总多多关照!”孟广达指着中顺说:“还是请小李多多关照吧!你归他指挥。负责文档和人事管理。”江慧琳就向中顺伸过手去,中顺没有拒绝,他感到她的手温暖而柔软。许多年前,叶慧琳的感觉在他的手上复活了。
孟广达将江慧琳的房间安排在中顺的隔壁。公司六层办公楼重新装修后,四楼改建了几个套房,中顺住三室一厅,江慧琳跟财务部会计钱丽红合住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钱丽红家在镇上,她几乎很少住在这里。这样四楼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孤男寡女,孟广达坚信他们之间肯定会出事,只要出事了,他就放心了。他声音悲凉地对中顺说:“你娶不上女人,大哥我死不瞑目呀!”
江慧琳跟中顺在一起工作如行云流水一样顺畅,起草公司管理规定、部门岗位责任制、发传真、打印通知、做广告文案、建立员工工资档案。江慧琳从零开始,让公司跳出了多年来草台班子格局,走向真正的规范化。孟广达将中顺拉到背地里悄悄地说:“江慧琳要才有才,要色有色,都快两个多月了,你还不动手,要等到什么时候?”中顺说:“大哥,我已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孟广达来了性子,他给中顺下最后通牒:“你要是今年年底还不给我找个女人的话,我就把公司关了,咱们各奔东西,一生也不见面。”
江慧琳跟中顺工作一点也没有压力,中顺总是以商量的口气对江慧琳说话,而且总是很客气地对她说:“辛苦了!孟总对你的文案很满意。”江慧琳狡黠地问:“你不满意吗?”中顺就有些被动了,他很不流畅地说:“我当然满意。”看着中顺狼狈不堪的样子,江慧琳心里就有些得意。她感到这是一个忠于职守并且相当有安全感的男人,怪不得孟总如此信任他。
晚上在食堂吃完饭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中顺从来没有到江慧琳的房间来串门,也不邀请江慧琳到自己的屋里聊天。一开始,江慧琳认为中顺这是对自己老家的妻子的一种情感上的忠诚,这种设想让江慧琳感动。终于有一天晚上,江慧琳敲开了中顺的房门,她说:“我不想下楼去食堂打水了,能不能借一杯开水?”中顺就拿起水瓶给江慧琳倒开水。江慧琳又说:“也不请我坐一坐?”中顺说:“你请坐吧!”说着就用鸡毛掸子无中生有地掸着客厅里并不脏的棕色真皮沙发。江慧琳坐下来后,就顺手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美国大片,越战中的美国上尉罗杰斯被一枚炮弹炸伤了,他躺在越南的丛林里凄厉地惨叫着,脸上的鲜血源源不断,罗杰斯张着嘴,血开始向嘴里倒灌。江慧琳全神贯注,中顺却脸色惨白,额头上直冒冷汗,他突然一步冲上去关掉了电视,江慧琳愣住了:“这么好的片子不看,你在下我的逐客令?”中顺一时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在短暂的情绪调整后,中顺说:“我觉得看电视没意思,我们还是聊天好。”江慧琳笑了:“确实,血腥的画面没什么意思。你太太怎么还没过来?”中顺说:“我没有太太。”江慧琳有些怀疑地问:“像你这样事业有成的男士怎么会没有太太呢?该不会想另觅新欢吧?”中顺苦笑了笑说:“像我们这样的打工仔,谁还会看得上我?”江慧琳说:“你现在已经是剥削阶级了,要不就是挑花眼了。”她摇了摇头,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态度来。中顺说:“我是乡下的一个孤儿,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你要是到我老家去看看那穷山恶水,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只要有一个光棍,那就应该是我。”江慧琳说:“看不出来,你还很会说话。”江慧琳喜欢把中顺称为领导干部,因为她的工作都是由中顺安排而中顺又没有职务,江慧琳就有意涮他一把。
聊天结束的时候,越战中的那个美国中尉肯定在电视中早就死了,所以中顺情绪也就平静了下来,他发觉与江慧琳聊天使他绷紧了七年的神经开始松懈。
但中顺从不到江慧琳的房间里聊天,于是江慧琳抗议说:“这不公平!”中顺说:“下一次吧!”可下一次中顺还是没去。
江慧琳开始不睬中顺,她觉得中顺太大男子主义了,这是对她的一种不尊重甚至是蔑视。聊天中断了,但他们在工作中却像一对配合多年的夫妻一样默契,这让江慧琳在夜晚的时候经常聆听和想象着隔壁屋里的种种细节,但隔壁屋里寂静如止水。中顺将自己封闭在夜晚的房间里已经七年了。当他意识到夜晚需要另一种声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正在超越时间的折磨和历史的血腥,在超越完成的那一刻就是他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然而即使他精神上获得了自救,但那桩血案仍然悬挂在法律的账本上,随时等着他去埋单。
聊天中断一个星期后,他开始意识到与江慧琳聊天如吸毒一样缠绕着他的神经。夜深人静的时候,江慧琳成了中顺的毒品。他想拒绝毒品,但毒瘾时时袭来。于是他敲开了江慧琳的门,江慧琳开门的时候就多此一举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子,她缺乏必要的掩饰,削苹果的动作也有些夸张,而中顺却很满足于这种主动的自作多情,他说:“我一直没过来聊天,是怕打扰你,也怕别人说闲话。”江慧琳说:“你们领导干部顾虑就是比我们人民群众多。如果你要是实在觉得跟我聊天会影响你当上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话,还是应该克制一下自己的。”江慧琳的尖刻并没让中顺感到难受,他反而觉得这是吸食加注射的双重毒瘾的满足。江慧琳只有一间卧室,柔和的灯光下,她斜靠在床上,中顺看到了她蠢蠢欲动的青春在薄如蝉翼的内衣下面忍无可忍,丰满的胸脯在寂寞内衣里孤苦伶仃。这种感觉产生的时候,中顺的脸上就开始闪烁出七年前的光辉。那时候,叶慧琳抒情的身体让他无比冲动。
聊天的内容杂乱无章。聊天并不是为了记住什么话,而是为了让那些不需要记住的话说了就忘。但这个晚上,江慧琳记住了中顺这句话:“活着比死要困难得多,因此我考虑困难比较多。”江慧琳说了一句:“你们领导干部说话总是喜欢哲理性的。”
夏天来临的时候,人们的衣服穿得越来越少,女孩子们更大胆而放肆地将自己的身体曲线和关键部位暴露在男人们贪婪的目光中,她们穿着形同虚设的衣衫将夏季里的男人们折腾得无比烦躁。中顺产生这样感觉的时候,江慧琳的形象尖锐如刀。
孟广达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开车带着中顺和江慧琳去广州办事。路上,孟广达通过后视镜看到坐在车后排的中顺跟江慧琳正襟危坐,明确表现出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孟广达发话了:“江慧琳呀,我想交给你一个任务。”江慧琳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就一定完成。”孟广达说:“当然能完成。如果你要是不愿完成的话,我就把你给解雇了!”江慧琳说:“你不要绕弯子了,说吧!”孟广达突然将车停下来:“我们小李无论人品还是相貌都是公认的,但为了忙于工作,至今连对象都没有。所以你必须负责给我们小李介绍一个对象。”江慧琳感到了孟广达的弦外之音,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看到旁边的中顺也手足无措地坐立不安,两人目光短兵相接了一下,迅速崩溃。江慧琳装糊涂地说:“我不知道小李需要什么样的对象。”孟广达说:“这个问题你们回去后认真探讨一下,并且把讨论结果向我汇报。”说着他发动车子,加大油门,勇往直前。
爱情就像一堆炸药,如果没有一个导火索点燃的话,就不会爆炸。
中顺跟江慧琳的爱情导火索是这一年秋天江慧琳患阑尾炎住院开刀,孟广达将陪护的任务交给了中顺。在广州医院的半个月里,中顺每天熬好鱼汤送到江慧琳的床前,江慧琳说:“我自己来吧!”中顺不吱声,然后扶起她一勺一勺地喂,每天下午买来新鲜的荔枝剥好后喂到她的嘴里,生性活跃的江慧琳很不好意思,可中顺却动作自然、天衣无缝。隔壁床上的病友也是一位女的,她的丈夫正在跟一位小秘姘居,除了来看过一次扔下一捆钱后再也没露过面,这位被爱情开除了的女性脸上脂粉很重,她嫉妒地对江慧琳说:“还是你先生好,这样的男人忠实可靠。”她还说了钱是王八蛋的话。江慧琳和中顺听了这话后,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尴尬起来,他们谁也没有当面否认这虚构的夫妻关系。这时,正要给江慧琳盖被子的中顺突然被江慧琳抓住了手,江慧琳目光逼近中顺的眼睛,中顺看到了江慧琳的眼中柔情似水并感受到了她手心里的暗示,他们用眼睛交流着内心的声音,江慧琳紧紧攥住中顺的手如同攥住了他的良心和他们未来儿孙绕膝的幸福生活。
医院是一个人们不愿意去的地方,但医院又是一个极其容易产生爱情的地方,许多爱情就是从医院里的感动开始的,那些飘满了药味的爱情牢不可破,这使许多幻想爱情的人一生都非常怀念医院。
这一年秋天最后的一些日子里,江慧琳在自己房间暗红色的灯光下对中顺终于说出了三个滚烫的字眼:“我爱你!”中顺没有说话,他将江慧琳紧紧地搂在怀里,如同搂住了七年前的叶慧琳。
中顺听到了七年前秋天的风声,那个夜色如水的晚上在他的记忆中死而复生。
7
孟广达看到中顺跟江慧琳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公司全体员工们的面前,他就有了一种辉煌的成就感,他对中顺说:“一个男人没有女人陪着睡觉就像一辆自行车没有链条参加比赛一样,肯定要失败。”中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孟广达说:“这就好,你定个日子,大哥把你的喜事给办了。”
然而他们柏拉图式的爱情遥遥无期地持续着,江慧琳由最初对中顺矜持的感动而逐渐演变成一种煎熬和痛苦。每次中顺只是将她拥在怀里而没有进一步亲热,江慧琳急促的喘息声暗示着等待侵犯的强烈渴望。可中顺却只轻轻地在她额头吻了一下,说:“你早点休息吧!”
在一个结婚前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孩子提前生下来的年头,“提前”不只是一个速度的概念,它是这个不计后果的时代里人们一切行为的整体比喻和象征。中顺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在这个“提前”的时代里如同一个扔在水沟里的报废的螺丝钉,锈迹斑斑,他想同以前的自我彻底决战,他要用刀尖对准自己的历史。
逃亡第八年的夏天,台风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夜里如期而至。狂风和暴雨很轻松地蹂躏着楼房、树木和人定胜天的痴心妄想,风雨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窗子、广告牌和不堪一击的堤坝。这个从太平洋上卷过来的台风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贝妮娜”。贝妮娜在这个夜里让江慧琳万分恐惧。一个炸雷撕碎了窗外的天空,江慧琳一声尖锐的惊叫使隔壁的中顺再也坐不住了,他敲了门进来了,江慧琳死死地抱住中顺倒在床上,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更像蛇一样缠绕着洪水中的最后一棵树。穿着背心短裤的中顺第一次感受到半裸的江慧琳给他制造的肉体的压力以及沉睡了多年的欲望和冲动。江慧琳抱着中顺:“我怕,我怕!”中顺说:“别怕,我在这儿呢!”
风雨渐渐平静,中顺和江慧琳却同时被燃烧起来,他们从彼此的呼吸中感到了一种合而为一的必然,中顺迅速剥光了江慧琳身上几个布条,他在黑暗中看到鱼一样的江慧琳正呈现出一种死心塌地的渴望,他顺水推舟地扑向洁白的鱼。
就在中顺以男人的方式进入江慧琳的时候,突然他像触电一样地被击倒了,全身抽搐着滚翻在汗湿的床上,他的眼前飘浮着血流如注的歪曲的面孔,黄飞沙的牙齿缝里紫色的血流过八年的日历,叶慧琳穿着八年前的那件橘红色的裙子站在他的床头,她在寻找黄飞沙。
江慧琳在黑暗中哭了,她哭出了声,一个活泼而生动的女孩此刻如风中零落的一片树叶,孤单而绝望。中顺搂着江慧琳说:“对不起,江慧琳!我太紧张了。”江慧琳只是哭,她哑口无言。
屋外的风雨已经停了,整个世界如同一条受伤的狗躺在一片泥泞中默不作声。
此后,他们一如既往地平静地过着相互重复的日子。敏感的江慧琳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晚上,她坐在那张失败的床边问中顺道:“你从来都不说你过去,如果你觉得我还值得信赖的话,你应该真诚待我。”
中顺说:“实在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容许我保留一点个人隐私。”
江慧琳将一瓶冻果汁递给中顺,平静地说:“这我能做到,但如果你的隐私使我们无法共同生活的话,我是不会拖累你的。”
中顺说:“我想,也许我们结婚后,我会好起来的。”
江慧琳说:“那我们就结婚吧!”
中顺说他跟大哥商量一下,日期可以定在国庆节。
竟成打电话叫中顺到他那里去喝酒,中顺说要带江慧琳一起去,竟成说不用了。于是,晚上下班后,他就提了一瓶泸州老窖一个人来到了竟成的房间。竟成的房间乱七八糟地呈现出劫后余生的废墟般的荒凉,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坐定,很快就将一瓶酒喝光了。
竟成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今天是跟你道个别。”
中顺说:“为什么离开?离开后到哪里去打工?”
竟成有些伤感地说:“我在这里干得太久了,想换个地方,至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中顺给竟成倒满了酒,安慰他说:“如果你到了新的地方混好了,我也跟你一起去。没有你当年的帮助,我是不会有今天的。”
竟成跟中顺碰了一杯说:“我就是有点放心不下你。因为,也许只有我是最能理解你的。”
多喝了几杯后,竟成说话也越来越公开了,他说:“如果我对你的判断不错的话,我劝你一句,孟老板就是对你再好,你也不能在此地久留。跟你说实话吧,这些年我也挣了一些钱,我是要去云南一个深山老林里跟一个少数民族姑娘成婚,我已厌倦了这种生活,我想安静地过日子。”
中顺说:“那你为什么不回老家结婚呢?”
竟成说:“人家女孩子不答应。”
烟抽完了,竟成下楼买烟去了,中顺看到屋里只打了两个旅行包,一种凄凉的感觉异常尖锐。这时三个穿便衣的人迅速闪了进来,中顺还没反应过来,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就将他夹在了中间,一个中年男人向他亮出了工作证:“我们是公安局的。”
中顺脸色发灰,酒变成了汗水,到这里来喝酒只有江慧琳知道,难道是江慧琳出卖了自己?警察问:“你叫什么名字?身份证!”
中顺说:“李顺中,身份证没带。”
警察看了看手中通缉令上的相片,然后抬起头说:“你的名字和身份证都是假的,也没什么可看的。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的吗?”
中顺说:“我不知道。”
警察又仔细地看了看相片说:“你要是能跑出我们的手掌心,我们不就没饭吃了吗?老实说,你的真实姓名、真实工作单位!”
中顺感到自己已经绝无逃脱的希望了,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逃亡的日子已经过够了,这时他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不叫李顺中,真名叫李中顺,临溪市旅游公司的职工……”警察火了:“你死到临头了,还不老实交代!”
正在这时,竟成手里攥着一包香烟进来了,他一看到屋里站着几个陌生人,拔腿就跑,三个便衣狼一样地直扑过去,他们在楼梯口按住了鲁竟成。
中顺站在一片狼藉的杯盘边,心怦怦跳个不停,他没想到警方是来抓竟成的。竟成戴着手铐在三个大汉的押解下来到屋里,他额头上撞出了血,血在灯光下源源不断地流到脸上和嘴里,他对警察说:“这两个包要带上,回去后我要交给我的父母。”警察拎起两个包押着竟成走了,竟成看着魂飞魄散的中顺说:“十年前我杀死了背着我跟别的男人睡觉的女朋友,当年太年轻了,要是现在我的女人跟别人睡了,我绝不会动刀子。兄弟,人要学会忍耐。”
中顺没说话,他呆呆地看着竟成被塞进车里走了。这个晚上很安静,楼上短暂的骚动并没有惊动几个人,直到第二天,老板对外宣布说竟成跳槽走了。
在江慧琳等待国庆节结婚的日子里,中顺跟她在床上又失败了,江慧琳以妻子的心情安慰他说:“不要紧,结婚以后就会正常了。”看着躺在床上的中顺脸如死灰,头上虚汗淋漓,江慧琳除了安慰没有更恰当的语言了。
中顺从床上坐起来,他点燃了一支烟,然后要水喝。江慧琳给他倒了一杯水,中顺一口气喝完。他像一个彻底放下武器的败将,向江慧琳坦白,他说:“我不能害你,我的良心逼着我必须向你坦白。”
江慧琳说:“不管你有过什么样的过去,我都会嫁给你。”
中顺说:“我是一个有命案在身的逃犯。”
江慧琳像走在大街上被人平白无故地捅了一刀一样,晴天霹雳,她哭了:“你胡说,你撒谎!”
中顺平静地将自己的身世和八年前的经历完全彻底地告诉了江慧琳,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面说起自己的血腥的过去。说完后一种灵魂出窍的轻松感让他如风中羽毛般地体味着阳光和天空的自由。他说:“在我说完这一切后,我就向大哥辞职,我不会牵连大哥;如果你要是向警方告发我,我也会无怨无悔地戴上手铐。这么长时间,我不是存心想欺骗你,而是我没有勇气向你坦白,请你原谅!”
江慧琳停止了哭泣,她搂着中顺说:“答应我,回去投案自首。我等你!”
中顺推开江慧琳的手,说道:“不,我已经逃亡了这么多年,如果回去投案自首,我就前功尽弃了。”
江慧琳说:“如果你不了结这一案件,你会一辈子不得安宁的。”
中顺说:“我要是被判了死刑或无期,这一辈子等于已经结束了。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
江慧琳说:“我学过法律,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的话,你就不是故意杀人,就不会判重刑,而且你当时也是酒喝多了,在黄飞沙提出打赌的前提下没有中止他的跳楼行为。你只是行为过失致人死亡,如果主动投案的话,至多三四年刑期,我今年才二十四岁,我会等你。”
中顺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会牵累你,我明天就向大哥辞职。”
屋内的气氛冻结凝固了,江慧琳看到中顺像一尊固执的雕塑,他在烟雾中粉碎着自己,江慧琳心里乱极了,她说:“你要是信不过我,我可以跟你回临溪先拿结婚证,然后陪你一起去自首。”
中顺不说话,他在考虑如何向大哥辞职,是不是要向大哥讲明真相。
第二天,中顺找到孟广达的时候,孟广达说:“你不用讲了,我都已经知道了,我连夜找了律师商量,律师说你顶多三四年徒刑。我同意江慧琳的方案,她是一个识大体明大义的女子,这是兄弟你的福分。”
中顺扑通跪倒在孟广达的面前:“大哥,这么多年来,我对不起你!”
孟广达拉起中顺,说:“我这个人不看你的过去,我只看现在,人活在世上,谁还没有个犯浑的时候?再说你也是被逼无奈才那样做的。”
中顺又一次跪下来哭着说:“大哥,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下辈子当牛当马报答你。”
孟广达火了,大声吼道:“你他妈的还是男人吗?起来,吃饭去!”
中顺被孟广达的狂躁的声音震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爬了起来。
中午,孟广达开车带着中顺和江慧琳来到镇上万福酒楼的一个豪华包厢里吃饭。喝了些清淡的啤酒后,孟广达说:“我可以向你们两个人保证,明天我就到镇上买一套复式公寓送给你们作为结婚的礼物,房产证用你们两人的姓名。从牢里回来后,我给你留着位子,有我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江慧琳感激地望着孟广达:“孟总,我敬你一杯酒。”
孟广达将一杯啤酒很利索地倒进喉咙里,他说:“顺中,不,中顺,我们男人本来就是在刀尖上行走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中顺平静下来说:“时间已经过去八年了,人证物证都没有了,我无法证明不是故意杀人。”
江慧琳说:“案子到现在没破,公安局肯定还留着当时的尸检报告。如果是你故意推下去的,就一定留有搏斗和挣扎的痕迹。因为窗子离地面毕竟还有一米多高,不存在突然下手,必须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将证明你是否故意。”
中顺没想到江慧琳懂得比自己要多得多,他确实感觉到自己如果不以自己的铁窗生涯为自己赎罪的话,他就一辈子也做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不具备男人身份的人是不应该跟江慧琳结婚的。鼠窃狗偷的日子如同在精神炼狱里每天接受千刀万剐,抗日战争八年也结束了,他想他也该结束了,于是他站起来举起一大杯酒敬孟广达和江慧琳:“大哥、慧琳,你们待我恩重如山。”说完,中顺泪流满面,江慧琳也哭了。孟广达说:“都不要哭了,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临去投案前的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江慧琳关上办公室的门,打临溪114查到了临溪旅游公司的电话号码,她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按响了电话键,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很温柔的女孩:“您好,我们是临溪旅游公司。”江慧琳问:“你们公司有一个叫黄飞沙的人吗?”对方说:“是的,不过这个人已经在几年前死了。”江慧琳心一沉,问:“听说他是被人害死的,凶手抓到了吗?”对方说:“我是刚来的,我不太清楚。”江慧琳放下电话,她想应该给中顺请最好的律师。
回临溪前一天晚上,中顺对江慧琳说:“我还是这句话,如果你要是跟我先拿结婚证的话,我就不投案。”
江慧琳说:“你不拿结婚证,就不怕我会变心吗?”
中顺说:“如果我要是判了重刑,我就不能害你。”
江慧琳说:“那你说判几年可以拿结婚证?”
中顺说:“先投案再说。”
江慧琳同意了。
8
八年过去了,旅游胜地已经被建成了飞机场。孟广达买好了两张机票并开车将中顺、江慧琳送到广州白云机场,孟广达将一套两百多平方米复式公寓的房产证交到中顺手里,他跟中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句话也没说。
飞机降落临溪机场后,中顺跟江慧琳上了一辆出租车,这使中顺想起了八年前逃亡之夜坐的那辆出租车,车身也是红色的。司机问去哪里,中顺说找一家好一点的宾馆。临溪的高楼大厦像树一样拔地而起,八年前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中顺如丧家之犬重回家园一样有了短暂的激动,他坚信母亲还活着,这两年他每年给母亲改寄五千块钱。车到华润宾馆后,中顺给了司机五十块钱,司机要找回二十块,中顺说不用了,司机就说谢谢。中顺是为了偿还八年前逃亡时未付的一笔车费。
住进1264房间后,中顺跟江慧琳商量下午一道去市公安局投案。吃午饭前,中顺说:“我给小赵打一个电话试试,请他带我去自首,你就不要去了。”
中顺试着给小赵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居然通了,小赵一听是中顺,激动得在电话里跳了起来:“你到哪里去了?住华润宾馆肯定是衣锦还乡了,还记得兄弟我小赵,真够哥们,我马上就到你那里去。”还没等中顺再答话,小赵就把电话放下了。
中顺感到小赵也许要带着公安一起来,于是他就将一个存折交给江慧琳,说道:“这里总共是十一万元,你替我先保存着,在我刑期没满之前,每年给我母亲五千块钱,拜托你了。”离别之前,中顺的眼睛里流露出稠密的忧伤。江慧琳说:“吃了饭再说吧!”中顺说:“警察马上就要到了。”他将手上的一块compas手表退下来送给江慧琳:“给你做个纪念,我留着也没用了,监狱里的时间是由狱警安排的。”中顺的语调像交代临终遗嘱一样,江慧琳忍不住地泪水汹涌而下。
小赵敲门进来的时候,一把抱住中顺并将他按倒在床上:“这么多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没想到今生还能见到你。”
中顺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在等待着警察的手铐。可小赵松开中顺后,脸上激动得光芒万丈,他手舞足蹈地看着中顺:“没变,你没变,我可是一脸沧桑。”
中顺的目光看着门外,门外没有警察的影子。中顺说:“你一个人来的?”
小赵说:“你没让我通知其他人。”他指着江慧琳说:“这位看来就是我嫂子了,这么漂亮!”江慧琳礼貌地笑了笑,算是对小赵赞美的回应。
小赵说:“你老兄也太不够意思了,走的时候连招呼也不打一声,黄飞沙那种人还值得跟他赌气吗?”
中顺说:“黄飞沙?”
小赵说:“他是罪有应得,死了好几年了。”
中顺说:“我是回来自首的!”
小赵说:“你开什么玩笑?黄飞沙是老天让他死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中顺脸上就像当年逃亡时一样神情紧张而恐惧起来:“怎么回事?快说!”
小赵眉飞色舞地说起了八年前那个夜晚。
黄飞沙那天晚上并没有死,他准确地从窗口跳到了楼下的海绵垫子上,他是带着跳楼的策划来找中顺谈判的,他料定中顺不敢跳,所以自己就让酒店老板也就是他的小弟兄事先准备好了海绵垫子,一切都像是一个优秀导演精心安排的拍摄现场。跳楼不仅是为了强迫中顺放弃叶慧琳,也是想以此来感化叶慧琳,证明他为了叶慧琳可以去死。黄飞沙由于喝多了酒,跳楼时脸在地上擦出了血。中顺惊慌失措地下楼摸了摸黄飞沙的鼻子,黄飞沙屏住呼吸装死,中顺心里发紧,也就迅速地误认为黄飞沙已死。黄飞沙在中顺逃走后还爬起来跟他的小弟兄们一起一人撬了一瓶啤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才打出租车到医院“住院”,他的小弟兄打传呼给叶慧琳说黄飞沙为她跳楼摔伤了,叶慧琳并没有去,她给中顺打传呼,可中顺已经不见了。
事后,黄飞沙在公司里宣布说,中顺因为跟他打赌跳楼输了,感到无脸见人,就离开了临溪到外地打工了。
叶慧琳不愿去医院看望黄飞沙,她在到处找中顺,可中顺杳无音信。黄飞沙的小弟兄们找到叶慧琳说:“七哥为了你跳楼摔伤了,你不去服侍,我们就废了你。”叶慧琳只好去医院看望黄飞沙,黄飞沙说:“我可以为你跳楼,可中顺不干,他无颜见你,他可耻地逃跑了。”叶慧琳哭得很伤心,她不得不跟黄飞沙谈起了强迫性的爱情。不久,黄飞沙就买了一大套房子准备跟叶慧琳结婚,就在结婚前不久,他由于过度兴奋,酒后高速驾驶着摩托车,一头撞进了一辆大货车的后面,血肉模糊,当场身亡。坐在车后的叶慧琳被摔断了腿,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
中顺听着听着,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江慧琳帮他擦着泪水,说:“这毕竟是喜事,不要太难过了。”
八年了,中顺生活在一个虚构的血案中,灵魂和肉体每天都在接受着折磨,他在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中亡命天涯。
中顺抹干眼泪问:“叶慧琳现在在哪里?”
小赵说:“叶慧琳从医院出来后就离开了临溪,她在临走前对我说,如果中顺还活着的话,可能在广州,他有一个战友在那里。她要去广州找他。”
小赵说叶慧琳对他说过中顺很可能被黄飞沙的黑社会暗杀了,她向警方报了案,一个月后警方说查无实据,然后她才离开临溪去南方找中顺。从此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转眼已经过去七年了。
……
中顺站起来走到窗前,他看到窗外的天空没有一丝风,几朵白云像盛开的棉花一样飘浮在蔚蓝的天幕上,和平的人们正在阳光下走动,他们在窗外的马路上并不知道我表哥李中顺的故事。
我表哥李中顺的故事在临溪市以外的我的稿纸上复活。
miss纹失踪以及那一年发生的其他事情在这种生存形式里,只有当世界中出现的任何东西——人和事被接受时,这个世界才能成为一个享受的对象。
──《马尔库塞文集》
1
许多年以前,一场持续七天的飓风将一个青石垒成的渔村以及村里的人和晒干的鱼全都卷走了,还有一些死不瞑目的理想与情感也同时下落不明。
风雨之后的渔村异常寂静。清晰而透明的天空下,渔村断壁残垣、败枝残杈以及部分木梁和水缸错综复杂地混为一体又相互点缀,从远处看,类似于一幅凝重浑厚的油画。在那个没有油画的年代里,一位背着麻布制成行囊的道人站在一座倾圮的石像边说了一句:紫气东来,涅槃而再生。
黄昏的光线照亮了云游道人飘扬的胡须以及身边一棵被拦腰劈断的死树,死树下有一条干枯的面目全非的咸鱼。
史书或传说中没有叙述过飓风以及渔村的细节。
现在,这座在国际传媒中频繁出现的大都市与飓风和咸鱼已没有任何联系。2
城市里昼夜弥漫着啤酒的气息和劳动者的脚步声。
“百威”“蓝带”“嘉士伯”和美国口味、德国风情在霓虹灯的你来我往中,在钢琴酒吧里非常优雅地翻起泡沫并改变着身上洒满了法国香水者的表情,没有咸鱼和豆腐的“麦当劳”“肯德基”店里灯火通明、昼夜不息,奶油与脂肪使城市和走动的人们迅速肥胖,在这篇小说开始之前,这座城市正在减肥。
一些虚实相间、真假不明的减肥药正在豪华购物中心里畅销,购物中心里装有上下自动电梯并且灯光明亮,购物者蠢蠢欲动的情绪泛滥成灾。
钢筋混凝土结构起来的城市异常坚固。
由于整个城市都在吃减肥药,城市的楼房就逐渐瘦高而苗条如同那些少女梦寐以求的身材,层次复杂的立交桥上各种车辆迅速滑过,无声无息,车尾排出的废气在部分车辆密集地段实际上也遮住了太阳,阳光亘古不变,天空已经比较复杂,一架飞机呼啸着向下俯冲,极少数司机和大多数行人抬头看了一眼。
有报道说,城市垃圾已不再是废塑料袋和餐桌上的鸡鱼鸭骨,城市垃圾包括空气中长年累月的工业灰烬和那些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玻璃幕墙终日闪耀着那种刺眼的利欲熏心的光芒,附近的居民准备诉诸法律。法律书上说:此事不好办。
纹走进这座城市时对此一无所知,她是来找一个叫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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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浩荡的春风里,许多车辆像鱼一样滑进火葬场大门直奔第二告别厅。没有人注意到灿烂的阳光下,火葬场大门两旁一幅字迹颜色驳落、意义不太明确的标语:
移风宜俗实行火化皆是唯物
送魂归天破除迷信都算诚心
火葬场里绿树成荫、道路整洁,鲜花盛开风景这边独好,一缕缕化为灰烬的青烟在蔚蓝的天空下漶漫而涣散,悲伤的人们已对美丽的风景麻木不仁因而鲜花和每一张脸都改变了性质。
哭声淹没了哀乐声。
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和成千上万的普通人物一样,即将以相同的姿势进入火化炉中,火化炉里烈火熊熊,温度在熔点的标值下极其公平地处理每一位客人。
姓名的意义以及姓名背后种种情节与行为对于控制火候的火化工人来说无关紧要,火化工人的表情平静如水,类似于一些报纸的版面工整而有条不紊。
在距离火葬场不远的地方,金黄色的油菜花在艳阳天下如同一片浩瀚的汪洋,成群结队的蜜蜂扑进汪洋的油菜花中,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许多蜂王产下儿女后在花香四溢中幸福地死去,而有关养蜂的书中对蜂王最后的生命缺少诗意的叙述。
遗体告别仪式属于一些固定的格式,送行者大都是悲哀过度垂泪不止,其表情相互重复,大同小异。今天的仪式与众不同的是,几部录像机在不同角度无声地转动并且准确地复制了这一悲痛欲绝的场面。这位身体比较肥胖的死者看上去是有些心满意足的,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化妆使整个形象趋于完美又失去了真实,但更多的人还是流着眼泪注意到死者身上覆盖着一面旗帜,旗帜上写满了死者的历史。
死者一年四季不断地出现在报纸的重要版面和广播电视的前几条新闻中。这个名字与这座城市的斜拉桥、立交桥以及光污染严重的高层建筑玻璃幕墙构成了一些因果关系并在讣告中反复强调。讣告中没有提及啤酒和xo还有流淌着萨克斯音乐的舞会。
一个时装艳丽、表情看上去也相当悲伤的青年女子在告别的人流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美丽而忧伤的脸上暗藏着一双机智而明亮的眼睛,她扶住那些陌生的而且又痛不欲生的哭泣者,在那些悲伤者泪流满面抒情的同时,美丽的青年女子将手伸向了一个个忘乎所以者的口袋或皮包里。
这位年轻美丽的窃贼足智多谋,想象力极其丰富,案发后的审讯不得而知,电视台记者在编辑画面时说了一句非常糟糕的话:我真想娶其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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