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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子熟了(第 3/4 页)

    老耿上班那天,下班铃声响过后,车间里女工们鱼一样你追我赶地滑出车间大门,麦叶却磨蹭着走下生产线,她看到车间里只剩下老耿正在传送带终端往电瓶车上搬最后一筐电子元件。麦叶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腿脚像是刚从建筑工地扛水泥的货车上下来,很沉。她磨蹭到老耿的身边,对着一身烟味的老耿声音低低地说:“真的谢谢你!那些赔偿的钱该由我付!”

    老耿见是麦叶,哈哈一乐:“人是我打伤的,哪该你付钱?这不成了我请客,你埋单了!”

    车间里很空,鼻尖上已经冒汗的麦叶又对老耿说了一句:“我去镇上派出所看你,说你已经被送到县里了。”

    老耿像是被雷电击中,他的头发和声音不再嚣张,嘴唇哆嗦着:“你只要有这份心,我就是被枪毙了,也够本了!”

    老耿第一次没有以轻佻和浪荡的口气跟麦叶说话,而且第一次没有提到“闲扯”两个字。她发现这个男人的内心并没有他身上的肌肉那般强悍和有力,最起码在她面前是这样的。麦叶有些担心地问老耿:“赔偿的钱够吗?”她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递过去,“就这么多了,以后我慢慢还你!”

    老耿推开麦叶的五张百元大钞:“钱已经赔过了,我惹下的祸,与你无关!我挣的比你多。”老耿推钱的动作坚决而小心,他的手在距离麦叶手指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猛然回缩,像是怕碰上地雷。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原来这般胆小如鼠,都说他闲扯过一二十个女人,麦叶觉得很不真实,也许就是造谣。她觉得老耿属于那种“嘴上穷狠,见色发冷”的男人,平时只是过过嘴瘾而已,这样的男人生活中隔三岔五总能碰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老耿绝对是一个仗义的男人!

    麦叶这样想的时候,自然就不再紧张和恐惧,心里被一种感动的情绪包围个水泄不通。感动和冲动是一对孪生兄弟,感动中的麦叶想起老耿在拘留所那半个月伙食比包身工还糟糕,一冲动,对老耿说:“国庆节放假我请你吃火锅!”就像她那次对桂生说“我想你”一样,麦叶一说完就后悔了,吃饭是补充营养,是表示感谢,是表达暧昧,还是同意“闲扯”,都像,又都不像。老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厂里后勤主管过来关车间的卷闸门,后勤主管对老耿和麦叶语气轻薄地说了一句:“车间可不是‘闲扯’的地方。”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变态,所以,老耿和麦叶都没怎么在意。

    老耿准备去仓库,电瓶车启动前,他对麦叶说:“货马上运库房,我骑车送你回去!”麦叶说:“不。”麦叶自己一个人走进了秋天的黄昏中。

    离国庆节还有一个多星期,麦叶被她冲动中的承诺绑架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日子,又不知道见面时她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虽说麦穗和麦苗都认为老耿用苦肉计来感动和勾引麦叶,但这些判断到了麦叶这里,就只剩下感动,勾引却是连一个偏旁部首都没留下。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后半夜,麦叶甚至觉得就算是老耿勾引她,她也认了,她愿意被老耿勾引,就像麦穗说的那样,老耿是毒品,明知有毒,却欲罢不能。那一刻,桂生如同山谷间的一团晨雾,若无若有,虚幻而迷离。麦叶睡着后,梦中的桂生真的就是一团雾,飘忽中被早晨的阳光粉碎,桂生所有的表情连同他的牙齿和咳嗽声全都化为乌有。第二天,麦叶是被早晨的阳光惊醒的,窗外漏进来的一缕阳光照亮了“鸽子笼”里潮湿的地面。麦叶呆坐在床上,视角沿着光线的方向,却看不到桂生的蛛丝马迹,她有些鄙视自己,竟然忘记了桂生的模样,忘记了冬天桂生下河摸鱼为她买的戒指,那枚戒指去年麦叶要当了给公公看病,可桂生坚决不同意。麦叶白天走在阳光下,特别希望自己被阳光化作一粒尘埃,或一撮灰烬。

    老耿和麦叶每天在车间里都能遇见,车间没有言论自由,而且严禁说话。有时候麦叶会抬起头用一秒钟不到的时间瞥一眼老耿,她发觉老耿的头发和胡楂已被修理整齐,身上早就褪尽了拘留所的气息,蓝色工装与发达的肌肉紧密配合,上下服服帖帖。老耿在车间里跟麦叶形同路人,麦叶以为前些天开出的空头支票已经作废了,可临近国庆节的那天夜里,老耿的电话打过来了:“你说请我吃火锅的话,还算数吗?”麦叶已经不怎么怕老耿了,也不再抗拒老耿的电话,她有些别有用心地问电话里的老耿:“算数怎么说?不算数又怎么说?”老耿在电话里说:“算数你请客,不算数我请客!”

    国庆节,厂里工会安排了六部大巴车,邀请无家可归的打工男女去参观游览滨海集装箱码头,还免费吃一顿有少量海鲜的午餐,麦穗来找麦叶,说想拍几张码头的照片发回去,激励激励读小学的儿子,将来长大后争取到码头上开吊车。麦叶说:“国庆节我不想出门。”麦穗问:“为什么?”麦叶说:“外面太危险,我怕。”麦穗说:“光天化日,怕什么?下午就回来了。”麦叶还是不愿去。麦穗说:“你不去拉倒,我约老耿去!”

    麦叶听到老耿的名字,像是听到了海洛因或罂粟的名字一样,她没说话,径直走向有鱼腥味的烧烤大排档,麦穗被扔在混杂各种味道的风里,黄昏正在步步逼近。

    10

    麦叶是读过琼瑶和席慕蓉的女人,中学时的数理化还有外语单词都还给了老师,但偷偷读过的浪漫而忧伤的琼瑶和席慕蓉的文字,却在大脑里生了根。她隐约还记得席慕蓉在她辍学时给予她的文字抚慰: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黑暗尚未来临,在山冈那丛碧绿里,还有着最后一笔激情。而国庆节这天早晨一睁开眼,麦叶却是被席慕蓉的另一句话套牢了:“再不相遇,就老了!”

    “再不相遇,就老了”被麦叶定义为“再不请老耿吃饭,就失去了向老耿表示感谢和感激的机会,再往后拖就拖没了”。她不愿正视请客背后的任何其他意义。

    麦叶是胆小的,也是复杂的,复杂得连她自己都理不清自己。

    老耿在夜来香拔刀相助,被罚得倾家荡产,还欠了债,如今不跑点外快,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了。所以国庆节一早发过来一条信息,说节假日镇上生意好,要跑摩的。吃饭最好放在晚上。最后还文明礼貌地附了一句:“恳请告知地点,万分感谢!”

    麦叶没回信息。没回是因为纠结,纠结在麦叶心里几乎成了一个死结。

    国庆节各家工厂都有安排,人大多出去了,下浦村空了一大半,但麦叶还是心悬着,在哪儿请老耿?如果在村巷的小馆子里吃火锅,让别人看见了,她解释不清楚;而镇上,自中秋节夜来香出事后,她是再也不敢去了。如果买一些卤猪头肉、酱鸭、茶干、花生米和烧酒到出租屋里吃饭倒是没人看见,但要是被人看见了,那就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如果说自己生病了,把请客干脆推掉,倒是方便。可转念一想,老耿要是执意来出租屋把自己送医院去看病,不仅要穿帮,遇到熟人更加解释不清。想来想去,直接爽约最简单,麦叶又觉得对不起人,老耿为自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自己总不能落下个出尔反尔、不讲信用的口实。一上午,麦叶在小屋里搜肠刮肚想着对策,她望着屋外面粉一样密集的阳光,始终没想出头绪来。中午肚子饿了,她给电饭锅插上电,准备煮面条。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上午自己已经将六平方米的“鸽子笼”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枕巾换了一条新的,粗布条纹床单被抹得又平又直,印着荷花的被子被叠得一丝不苟,墙上那面缺了一个角的镜子被擦得透明铮亮,老鼠经常光顾的纸板箱用胶带整齐密封,水泥地面也用抹布擦了一遍。麦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完这一切的。

    电饭锅开始煮面的时候,麦叶心里的纠结已经基本抹平了,晚上请老耿在自己的屋里吃饭,比外面安全,别人也不会看到。至于吃完晚饭后,会发生什么,麦叶不愿想,想也想不清楚,所以就不想了。

    下午很漫长,麦叶买了一大包卤菜,又买了两瓶高粱酒,还有一个塑料杯子,总共花了六十三块四毛,这是麦叶出来打工在吃饭上花钱最多的一次。不过这次不是吃饭,是还人情。今天晚上,她想把自己灌醉,在老家村子里,醉了哪怕骂架、斗殴、掀桌子、放火烧房子都是情有可原的,所以,麦叶想让自己喝醉后成为一个宠辱皆忘、没有责任的人。买完酒菜回来的路上,她遇到了隔壁屋里的林月,林月说她晚上去老乡那里吃饭。“你也请人吃饭?”林月对着麦叶的一包酒肉问道。麦叶欲盖弥彰地说:“我、我买了自己吃。”林月笑了笑,说:“我今晚上住老乡那里,你就放心地慢慢吃吧!”

    太阳还没落山,老耿就来了,他是带着两只卤猪蹄和一个mp3来的。麦叶见了老耿再也没有第一次那么紧张和恐惧了,她像是接待一位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一样,诚恳而又真实。麦叶第一句话不是说你怎么带卤菜来了,而是问:“你的摩托车呢?”老耿低着头进了屋:“我怕放在外面被人偷了,送回去了。”这一问一答有点像两个人在练太极推手。

    屋内没有桌子,酒肉就放在封了口的纸板箱上,麦叶坐在床沿,老耿坐在挪了位置的床头柜上。一开始麦叶想把门开着吃饭,可当酒肉摊开时,她发觉这比在饭店公开吃饭还要令人生疑。于是,她就对老耿说:“天黑了,开灯吧!”说着就关上了门,拉亮了电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纸板箱上的酒肉,屋内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而含糊起来。老耿今天不仅穿了一件浆洗干净的夹克,脚上的那双真假不明的皮鞋被擦得铮亮,他的语气和声音也像是他修剪过的胡楂和头发一样有板有眼,麦叶恍惚中觉得老耿像一个搞艺术的人。

    动筷子前,老耿将挂着耳机的mp3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来:“我觉得你有艺术气质,给你最合适,里面有三百多首歌呢,你听听!”麦叶不会说谢谢,只是说:“这得要多少钱?你哪有钱呢?”老耿将耳机线理顺,递上mp3:“在镇上拉客捡的,不知谁下车匆忙落下的,耳机缠在后座上,回来一试,好的。没花钱!”

    麦叶给老耿倒了满满一杯高粱酒,自己拿平时刷牙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大半杯。在这之前,麦叶从没喝过高度酒。端起杯子,他们就像在食堂用餐一样,没有任何请客的仪式。老耿将一个卤猪蹄塞给麦叶,自己手里抓了一个,说:“来,喝酒!”麦叶说:“好,喝酒!”一人灌了一大口,麦叶觉得烧酒像一条火蛇顺着喉咙钻进了胃里,沿途火光冲天,脑袋里像老家山谷里的早晨,大雾弥漫。老耿说:“你喝得太猛了!歇一会,吃点菜,听一会音乐!”麦叶抓了几粒花生米,嚼了一会,脑袋里稍微明朗了一些。老耿伸手打开mp3,麦叶塞上耳机,里面正好播放《风吹麦浪》:

    远处蔚蓝天空下

    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爱过的地方

    麦叶听着听着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此刻她看到老家蔚蓝的天空下,沿河谷一带,麦浪汹涌,可那里只是她和桂生干苦力的地方,而不是什么相爱的地方。最后一次激情是在麦田里被耗尽的,那是一个与爱无关的地方,自己只是一个与活着有关的人。

    老耿见麦叶热泪盈眶,就说:“我猜你是被音乐打动的,而不是被烧酒烧的!”麦叶发觉老耿把自己看透了,她点了点头,算是对老耿理解自己的认同。老耿说:“你高中,我初中,我没你文化高,但我喜欢有文化的人,武术没学成后,我想当一个记者,我给县广播电台写过稿子,最多一次,收到过两块钱稿费。”麦叶突然好奇了起来:“怎么又出来打工了呢?”老耿说:“自己想当记者的时候,结过婚了,超生罚款,老婆整天跟我闹,这才出来干了。家里被罚了个底朝天,一万多斤小麦被罚掉了,三四年庄稼白种了。”

    麦叶突然觉得老耿很可怜,这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男人,他只是活在他的想象中,她确信,所谓“闲扯”过一二十个女人,只是别人对他的黄色想象。麦叶端起刷牙杯,心生怜悯地跟老耿碰了一杯:“我不大会说话,中秋节那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老耿喝了一些酒,说着说着又冒泡了:“没有夜来香,哪有今晚的酒肉香?你从不给我机会,被拘留,我一点都不抱怨,因为我总算给你做了一回贡献!只是那天我下手比较狠,钱赔多了!”

    麦叶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老耿是怎么知道自己电话号码的:“那天,我没说话,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电话?”

    老耿将一块酱鸭骨头吐了出来:“员工花名册里一查不就知道了?这有什么难的!”

    麦叶问:“你查我电话干吗?”

    老耿将半塑料杯酒倒进喉咙里:“这我跟你说过,你跟下浦村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我早看上你了!”

    麦叶没反驳,也不正面回应,她只是将自己的刷牙杯和老耿的塑料杯倒满酒,然后端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敬你一杯,干杯!”说着像喝矿泉水一样,一口气喝干了一杯烧酒。

    麦叶的大脑中像是一大堆麦秸秆被大火烧着了,烈焰满天。

    老耿愣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麦叶通红的脸:“你这么大酒量,平时一顿喝多少?”

    麦叶脑袋已经不做主了,吞吞吐吐地说:“没喝过,不知道能喝多少。”

    老耿很轻松地喝干了杯中的酒,他说:“喝八两酒开摩托车正舒服。”但他劝麦叶,“没喝过烧酒,你就不要喝了。”

    麦叶撬开了第二瓶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她硬着舌头说:“我想喝,我想喝醉!”说着自己端起杯子独自喝了起来。

    老耿发觉麦叶有点不大对头,于是他扔掉手里刚抽了两口的香烟,站起来夺麦叶的杯子:“你不能喝了!”

    杯中的酒泼洒到两人的身上,两只手终于纠缠到了一起,麦叶嘴里喃喃地说着:“能,我能喝!”

    老耿夺下杯子,脖子却被麦叶双手吊住了。麦叶目光迷离地望着老耿:“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冤家!”

    这时的老耿突然酒醒了一半,他警惕地盯着麦叶,像是盯着一个陌生人:“你早就打算今晚把自己喝醉,是吗?”

    麦叶依旧死死地吊着老耿的脖子,嘴里逻辑混乱地呢喃着:“借酒壮胆,借酒发疯,我要喝酒!”

    老耿用力掰开麦叶的两只胳膊,他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耳光一样,情绪很激动,他大声地对着麦叶吼道:“你想醉酒从了我,我趁你喝醉占便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告诉你,我没那么下贱!”

    麦叶已无力说话,或者说没听到老耿说的话,她倒在了自己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像一只柔软无力的蚕,头发散乱,满面绯红,身体和胸脯不规则地此起彼伏。

    老耿将屋内的鸡鸭残骸收拾干净,又倒了一大杯白开水放到麦叶的床头,然后才离开。

    老耿离开麦叶的时候,还不到晚上八点。

    老耿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情绪很是败坏,他能听到自己不停地喘着粗气,进门拉亮了屋里的电灯,老耿发觉身后紧跟着闪进来一个人。他扭头一看,是麦穗。

    11

    老耿的痕迹在第二天一早就被麦叶抹了个一干二净。麦叶将剩下的猪头肉、酱鸭和花生米还有大半瓶白酒,一股脑地全都扔进了巷子里露天垃圾池里,她看到成群结队的苍蝇喝醉酒般地直扑向残羹剩菜,她觉得自己昨晚就是其中的一只苍蝇。

    晚上麦穗在麦叶的屋里没有看到老耿的痕迹,但她闻到了屋内由于通风不良而挥之不去的酒气。更为糟糕的是,麦穗从床下面踢出了一个空烟盒,烟盒是新鲜的。这屋里来过男人,而来过的男人绝不是收电费的老头。麦穗眼睛死死地盯住麦叶:“你得告诉我,‘闲扯’的男人是谁?”

    麦叶虽说昨晚喝多了,但她醒来的时候,衣衫完整得几乎一丝不苟,她除了碰到过老耿的手指,她没有任何手指之外的感觉和记忆,所以麦叶很清晰地告诉麦穗:“没有‘闲扯’,哪有男人?”

    麦穗生气了,她从地上捡起烟盒,故意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你会说,这烟盒是收电费老头扔下的,酒味是你自己一个人喝酒庆祝国庆的,你自己会相信吗?”麦穗狠狠地扔了烟盒,“别跟我胡说八道,我不是你们家小慧,四岁的生日还没过!”

    麦叶觉得自己被逼进了一个没有退路的死胡同,她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护,她想坦白为感谢老耿在夜来香拔刀相助而请他来屋里吃过饭,但请吃饭为什么不到饭店去请,而是请到自己的小屋里,关起门来推杯换盏,什么意思?这还用往下解释吗?老耿是打工村里出了名的少妇杀手,你请他到自己屋里“吃饭”,等于请他到自己床上“闲扯”,两个词在老耿那里是一个意思。麦叶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走投无路”了,麦叶知道坦白等于是认罪,而她自认为清白,所以在麦穗咄咄逼人之下,仍做绝望中的最后抵抗,她把球踢给了麦穗:“姐,我真的没有跟男人有瓜葛。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你说我能跟谁‘闲扯’?”

    麦穗目光锥子一样锥住麦叶:“老耿!”

    麦叶一下子急了,她委屈得哭了起来:“姐,你这么说让我以后怎么做人。”说着她拉住麦穗的胳膊,“走,找老耿去当面对质,我什么时候跟他‘闲扯’了!”

    老耿这个人从来都是敢说敢当,在“闲扯”这事上从不避讳,而且经常添油加醋夸大其词,麦叶确信这是老耿在麦穗面前吹牛吹出来的冤案,她没做,所以,她不怕。

    麦穗怕了,因为老耿没告诉她跟麦叶“闲扯”,连在麦叶这里吃饭都没说,麦穗完全是推理推出来的。昨晚上麦穗去老耿那里先是说了一番今晚月亮真圆之类的话,然后说代表妹妹麦叶来谈谈拘留罚款的善后怎么处理:“麦叶当然要放点血,五千六最起码她要赔四千,我不能让你既坐了牢,又倒贴钱!”麦穗这么晚来谈别人的事,还为老耿抱不平,胳膊肘往外拐,拐得有点不近人情,拐得有点荒谬。老耿当然知道麦穗是什么意思,喝多了酒的他几乎用逐客令的口气对麦穗说:“刚从牢里出来,我对国家大事都不关心,对女人更是毫无兴趣!”麦穗对着老耿屋内的摩托车狠狠地踹了一脚:“姓耿的,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找你是来谈事情的,你自作多情想得太美了。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东西!换个地方,你就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瘪三!下三烂,活流氓!”老耿不生气,不辩解,他甚至有些惭愧了起来:“对不起,我酒喝多了,如有冒犯,还望多多包涵!不过,我希望你嘴下留情,我承认我是小瘪三,但你不能骂我活流氓和下三烂,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没那么贱!”

    麦穗本来对麦叶不去集装箱码头看风景心生疑惑,约老耿一道去,老耿又没回电话,她凭直觉觉得有些不妙,那晚回来后见老耿屋里风平浪静,她就没话找话地进屋了,在被老耿一顿抢白后,她否定了自己天马行空的联想,但第二天到了麦叶屋里后,想象又如同脱缰野马,麦叶屋里来过的男人如果不是老耿,就是桂生来了,而桂生正在老家的山谷里收割庄稼呢。可麦叶哭着要拉麦穗去找老耿对质,麦穗又糊涂了,如果真有什么事,麦叶不会如此激烈的,因为麦叶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女人。麦穗觉得自己的大脑里灌进去了一斤多烧酒,迷迷糊糊的,压根不知道在她视线之外发生过什么。她心虚了,搂着麦叶,并用自己粗糙的手抹去麦叶右眼角边的泪水:“好了,别哭了,姐是怕你被人家欺负了,才这么多管闲事的!当然了,你要是真看上老耿,我也没什么说的,而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他在女人面前的仗义,只是为了勾引女人,下三烂,活流氓!”

    尽管麦穗不愿把麦叶和老耿放在一起联想,而且她也愿意相信麦叶眼泪的真实性,但她实在没法理解麦叶屋里的久久不绝的酒气和那个经不起推敲的空烟盒,而王瘸子绝无可能,那会是谁呢?此后的日子里,麦穗没好再问,麦叶也从来不说,秋天就这样慢慢地向深处滑行,屋外从海上漫过来的风越来越咸,越来越冷了,村巷里一些无人管理的大叶杨树在秋风中纷纷落叶。

    麦穗发觉麦叶心思太密,藏得太深,她很懊恼,也很无奈,她固执地认定“鸽子笼”里的空烟盒和酒味几乎就是麦叶和老耿铁板钉钉的“闲扯”证据,可她又实在拿不出一星半点的证据。矛盾纠结中的麦穗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对麦叶说了一句:“我脑子真笨,就小学毕业。我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就好了。”

    麦叶听得一脸迷茫,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太明白。她需要给麦穗一个解释,但这个解释就像衣服里面的一个疮疤,捂着还好,一揭开就是一个疼痛难忍的伤口。所以她一直不跟麦穗解释自己屋里的酒味和空烟盒。国庆节后,车间里每天都能见到老耿,老耿开着电瓶车在她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穿梭来往,可他从来没看过麦叶一眼,麦叶偶尔抬一下头,看到老耿完全是一个木偶,他脸上的胡楂也如细铁丝一样生硬,他们像是隔着楚河汉界的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麦叶晚上兼职的烧烤店终于倒闭了,歇了几晚,她找到了一个在火锅店洗碗碟的活。站在水池边洗刷的时候,她耳朵上挂着耳机听mp3,重复洗刷很无聊。每当麦叶累到手指发麻、人有些恍惚的时候,麦叶似乎听到mp3里面是老耿在唱歌。有一次火锅店那位嘴有些歪的小老板拍了一下麦叶的肩膀:“我说妹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边洗碗边听歌,你们厂里是这么干活的?”此后麦叶再也不敢听mp3了。

    国庆节后,麦叶和老耿没有过任何联系,冬天将至,吃火锅都有人穿上了毛衣,一天晚上十点多钟,老耿跑黑摩的跑到了村巷里的火锅店门口,麦叶正准备下夜班,两人在流淌着花椒和辣油味的店门口不期而遇。麦叶慌了神,她不知道跟他该说什么。老耿倒是很随意,摩托熄了火,他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说:“天冷了,人都不出门了,生意好难做。”麦叶多心,就很不安地说:“你欠的钱该我还的!”老耿说:“你再提赔钱就没意思了,这事早就了结了。不过,你把上次捐款的三十块钱还给我,手头有吗?”麦叶刚好领了这一礼拜火锅店打杂的工钱七十六块钱。麦叶掏出一张五十的递给老耿,老耿接了过去,又找了麦叶二十块,麦叶推挡说不必找了。老耿说:“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推挡中两人的手第二次碰到了一起,麦叶有一种被火锅汤烫着了的感觉。

    老耿讨回了三十块钱,解释说:“厂里把这两个月的工资都扣下还打架垫付的赔偿款了,明天要给老家读中学的孩子汇生活费,这两个月跑摩的挣不到五百块钱,凑上三十正好够五百,还能剩下两包烟钱。实在不好意思,明天一早就要汇走!”麦叶说:“是我不好意思,拖累你了!”

    火锅的气味渐渐稀薄,店里打烊了。村巷里路灯一大半都不亮,在一盏摇摇晃晃的昏黄的路灯光下,老耿突然问了一句:“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麦叶望着被灯光扭曲得脸色蜡黄的老耿,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晚上巷子里是不是很不安全呀?”

    老耿说:“这倒没有,好几个月村子里都没犯案子了。”

    麦叶说:“也不算远,前面过两个巷口,我就到了。”

    老耿说:“是不远,那我是不是就不用送了?”

    前面的对话还比较流畅。说到这里,麦叶停了一会儿,她看了一眼情况复杂的天空,天空有少量的星星在既定的位置上发着微弱的光,它们按部就班几万年如一日,从没改变。麦叶终于说:“那、那就不用送了,谢谢你!”

    老耿发动摩托后,又对着麦叶说了一句:“什么时候需要我,跟上次在夜来香一样,直接给我打个电话!”

    摩托车一溜烟窜了出去,麦叶看到的是老耿和摩托同时被黑暗吞没了。

    12

    冬季,人不容易发火,天却容易起火。那天上午,厂里搞防火演习,车间外墙角边点燃了电子厂的边角废料,野火浓烟冲天而起,车间里全体员工紧急疏散,消防车拉着警笛直冲现场救火。蚂蚁一样密集的员工们站在工厂大门口很愉快地看着厂里虚假的火灾和救火表演。这时电视台记者钻进了人群中,一位记者拉住相貌特征明显的老耿:“请问这位工友,你对打工村里临时夫妻怎么看?”老耿说:“夫妻就是夫妻,临时的就不能叫夫妻。”这时,记者身边一位头发比较乱的中年男人说:“我是作家,正在着手写一部临时夫妻的小说。我想请你谈谈,临时夫妻究竟是为了性,还是为了情?”老耿有些不耐烦了:“我们这里没有临时夫妻,你们这些人真无聊,不去采访救火,拿我们这些打工的孤男寡女寻开心!”麦叶那个时候在距离摄像机和作家不到一间屋的距离,她觉得老耿回答得真棒,记者和作家问这个问题太不厚道,想出她们这些穷人的洋相。

    假冒伪劣的火灾很快就结束了,员工们纷纷走进车间,电视台记者和那位作家开着小车走了,后来听说报道演习的是另一路新闻记者,工厂大门口的是电视台《实事求是》栏目组的记者,他们总想对生活真相进行挖掘,但基本上是越挖掘离真相越远。

    就在记者、作家采访的当天晚上,十点半左右,刚从火锅店下夜班回来的麦叶身上像是背了一袋水泥一样,很重,很沉,她没洗漱,直接躺在床上听起了mp3。没听一会儿,那首男女二重唱的《萍聚》在恍恍惚惚中演绎成了她和老耿在对唱。错觉越陷越深,麦叶泪流满面: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

    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屋外刮起了冬天的风,风声尖锐,能感觉到有一种呼啸的气势,可没有窗户的小屋里却有一种窒息,麦叶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像是刷了一层火锅店的辣椒油,直冒汗,接着又是全身发冷,她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沉溺于感冒幻觉中的麦叶几乎不假思索地拿起枕边电话,轻轻一滑,通讯录里的“橘黄头盔”就迅速跳了出来,正要按,手指突然抽筋,僵住了。麦叶不知道跟老耿说什么,送她去诊所,还是买一些药送过来,是不是自己已经严重到不能到几百米外的小诊所买药了?再往下追问,受了点风寒,既不发烧,也不头疼,需不需要去诊所?需不需要去买药?麦叶理不出头绪了,她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躺在条纹粗布床单上看着黑乎乎的屋顶,满脑子在胡思乱想。她想,也许明天感冒就会加重,她希望明天晚上在火锅店打杂的时候,能够发烧,最好是当场晕倒,那样她就可以给老耿打电话,让他带她去看病,看完病,再送她回去。大约在后半夜的时候,她已经想好,这次绝不犹豫了!

    迷迷糊糊中,麦叶睡着了,似梦非梦中,麦叶听到屋外激烈的争吵声和摔椅子、砸电饭锅的声音,而夹杂着的女人尖厉的哭声像刀子一样捅进了茫茫黑夜。外面的动静混乱而恐怖,麦叶拉亮电灯,听清了激烈的声响就在隔壁河南女工林月的屋里,麦叶慌忙下床,忐忑地跑出去,推开林月的屋门,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将一个白净瘦弱、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打得鼻孔流血,年轻男子抱着头蹲在地上,林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不停地哭着。平时温和的麦叶急了,她搂着林月的腰,指着蹲在地上的年轻男人,对五大三粗的男人谴责道:“你凭什么打人?人家是林月的丈夫,你算什么?”

    那天早上麦叶见过这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林月介绍说是她丈夫,来探亲的。

    五大三粗的男人不理睬麦叶,他对着年轻男人又狠狠地踢了一脚:“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胆敢霸占民女!”他又薅住林月的头发:“还有你,你这个婊子,老子里里外外、没日没夜地操持一家老小,你他妈的背着我偷人!良心被狗吃掉了!”麦叶似乎明白了,她不再替林月辩护,但她推开了男人薅住林月头发的手,麦叶感到男人的手指里充满了愤怒与暴力。

    没多少人愿意插手这种事,不好说,也不该说,所以,周围的租房客们就有人打了报警电话。后来,警察将林月两口子和戴眼镜的年轻人带到镇上派出所去了。

    第二天一早,买了早点的打工族们从村巷里走出来,他们朝着工厂的方向边走边吃,边吃边议论昨夜发生的事。高压开关厂河南女工林月跟同一个工厂的安徽籍的戴眼镜技术员“闲扯”到了一起,林月老家的丈夫人虽五大三粗,心却很细,他从老家电信局调出了林月与年轻技术员频繁不断的通话记录,并且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来到下浦村,在两人毫无觉察中,将他们在床上当场活捉。麦叶听着这些传说,像听着一个古代的故事,觉得很遥远,很不真实。中午吃饭的时候,厂区食堂里也在到处传说和议论这件事,麦穗用一种中性的语气告诉麦叶:“做这种事,是有风险的!”国庆节后,麦穗就不怎么跟麦叶来往了,她们只是在上下班路上遇见的时候才说上几句闲话。麦叶觉得这样挺好。

    第二天晚上下班后,麦叶继续到火锅店打零工。但奇怪的是,麦叶的感冒好了,不仅没发烧,没头疼,连昨晚全身酸软无力的感觉也无影无踪了。她找不到理由给老耿打电话了,所以,她是身体健康、心平气和地回到“鸽子笼”的。

    见隔壁林月屋里还亮着灯,麦叶就过去看了一下,没见到林月,却见到房东正在将屋里林月的旧鞋子、纸盒子、塑料盆之类的东西往屋外扔。

    房东也是农民,先前是养兔子的,兔圈租给麦叶她们,自己住到了镇上的新农村新楼里。麦叶问:“林月呢?”房东像兔子一样眨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说:“被她男人带回河南去了,还欠一个多月电费没交呢。”房东说连夜收拾屋子是因为第二天有新房客要搬进来。

    麦叶望着这个已经没有了活人温度的空间,她觉得林月不是走了,而是死掉了。一种悲凉的感觉在夜风的推波助澜下,不断地被强化。

    13

    圣诞节之前,厂里的订单多了起来,晚上居然有了加班,最多的每个星期能加上两个晚班,即使再累,麦叶总觉得在厂里加晚班名正言顺,这跟扛水泥、卸黄沙,以及清洗海贝、带鱼、碗碟是不一样的。

    麦叶希望自己晚班的时候能遇到老耿,老耿要是愿意下夜班用摩托车带她,她就不打算再拒绝了。夜色中每个人的面貌都是含糊不清的,再说平时麦叶从来不跟那些蠢蠢欲动的女工来往,所以也没几个女工关注过自己。女工们中把有一种女人叫作“石女”,不喜欢男人,不能生育,还不愿跟女人打交道,麦叶差不多就是“石女”,所以即使有人认出来她趁着夜色坐上了老耿的摩托车,也不会过度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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