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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第 4/4 页)

    “他的名字里有个东风,所以常怕人在说这个词时使用汉字音来读……”

    “哦,这样啊,还真奇怪。”迷亭先生一边说道,一边拿出了一些烟丝,那些烟丝就装在他那皮质的烟荷包里,荷包上还有泥金花纹。

    寒月先生接着说道:“‘要用ochikochi来读我的名字,而不是ochitofu。’他总这样说。”

    “笑死人了。”迷亭先生一边抽着“云井”牌的烟丝,一边说道。

    “这是因为他醉心于文学,所以才会这样。倘若读成kochi,他的名字就和成语‘远近’同音。因为和姓一结合,他的名字就会被读成ochikochi。而且更令他骄傲的是,这是四个非常有韵律的音节。因此,他常有抱怨,认为这个‘东风’倘若用汉字音读,那就白白牺牲了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听完这些,迷亭先生说道:“这确实挺有特点,有意思。”显而易见,迷亭先生对此事的兴趣越来越大。“云井”牌香烟的烟雾被他吸进了肚子,现在他又企图用鼻孔喷出它们,可惜不幸的是,在途中这些烟雾迷了路,结果在他喉咙的地方呛住了。所以,迷亭先生咳嗽了起来,但手里的烟杆也没放下。

    “他是前几日来的,说他举办了个诵读会,他在里面扮演船老大,结果遭到了女生的嘲笑。”主人笑着说道。

    “真是有意思,你们说是不是?”迷亭先生答道,同时将烟袋在膝盖上敲敲。我原本离他很近,但此时却有了一种危险的感觉。于是,赶紧向远处走了几步。只听他接着说道:“前几日,我请他吃橡面坊时,他也跟我提过这个诵读会。据说,等到第二次时,他们想请一些著名文人与会。他还邀请我去参加哩,我问:‘这次弄什么?还是近松的作品吗?’结果他说:‘不是的,是个叫《金色夜叉》[26]的新剧。’我接着询问他扮演谁,他告诉我‘我演宫子姑娘’。想想就可笑,东风先生扮演宫子姑娘。哪怕只是为了恭喜他,我也得到场啊!”

    “是挺可笑的。”寒月先生虚伪地附和道。

    “那又怎么样,和迷亭先生相比,这个人可是截然不同,他是个非常踏实诚恳的人啊!”主人说道。他这话纯粹是出于一种报复,谁让他想到了之前的几件事呢,先是安德利亚·特耳·撒尔德,然后又是橡面坊和孔雀舌。

    不过对迷亭先生来说,这话似乎并不值得在意,他说:“我就是‘行德镇砧板’[27]的那种人。”

    “说得没错。”主人附和道。事实上,对于这句“行德镇砧板”,主人并不太理解。不过他还是很了解该怎样蒙混过关,谁让他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师。所以在此时的交际中,他不禁用上了自己教课时的招数。

    不过寒月先生倒十分坦率,他直接问道:“‘行德镇砧板’是什么意思?”

    在壁龛前有盆水仙花,主人看着它说道:“去年年底我去洗澡,半路上买了这花,回来就插上了。没想到竟能放这么长时间,不错吧?”通过这个办法,主人转移了“行德镇砧板”的话题。“去年年底吗?你一说让我想起一件事来,也蛮奇怪的。”迷亭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尖拨弄烟袋杆,使它快速地转了起来,就像表演杂技的艺人一样。听见这话,主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终于将“行德镇砧板”的问题转移了。“和我们说说,你遇见什么奇怪的事了?”主人问道。

    于是,迷亭先生接着讲道:“有一天我收到了这位东风先生的信,那时大概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信上写着‘我欲过府拜访,望您在府上相候,赐教文学上之高论’。于是到了日子,从早上开始,我就在家里恭候他的大驾,但却一直没见到人影。吃完午餐后,我就在火炉前读了一会儿波利·贝恩的幽默读物。这时我又收到了一封信,是我母亲寄来的。母亲毕竟老了,在心里还把我当小孩儿似的叮嘱了一番。说什么天气寒冷,晚上不要出门;什么只有在生完炉子屋里暖和时才能洗冷水澡,否则会感冒之类的。真可谓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过我明白母亲的疼爱之情,如果换作别人,哪里会管你的死活。虽然一直以来,对于任何事,我都不甚在意,但此时母亲的叮嘱依然让我十分感动。我以前每天都是悠闲度日,但是因为这份感动,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了,我必须让母亲有生之年为我骄傲。所以,为了扬名,我打算创作一部宏大的巨作,好使迷亭先生的名号能彰显于明治文坛,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母亲有个这样优秀的儿子。

    “下面的信上又写道:‘你是个太幸运的人了,在如此忙碌的新年之际,你只管悠闲地在家玩耍,不需要像那些年轻人一样,辛苦地在与俄国的战斗中为国效力。’母亲认为我整日闲玩儿,但事实并非如此。之后的信上列举了一份名单,那上面都是我小学时代的朋友,他们都在这次战争中牺牲或负伤了。名单上一个个的名字映入我眼帘,不禁让我觉得人生了无生趣。在信的结尾处,我母亲是这样写的:‘我老了,今年还能勉强吃吃恭贺新年的年糕汤,以后怕是再也吃不了了。’看到这话,我不禁担心起母亲来,心里也沉甸甸的。因此,我十分盼望东风先生的到来,但他一直迟迟不到。

    “吃过晚饭后,我给母亲写了十二三行的回信。我并没有母亲那样的本领,能写出一封六尺长的信来。所以希望她可以原谅我每次回信只有十几行。这时我的肠胃突然难受起来,这或许是因为我从早到晚都没活动的关系。于是,我决定出去散步,顺便把信寄出去。如果不巧,东风先生偏赶此时到来,那就勉强让他先等一会儿吧。按照以往的习惯,我通常都是去富士见町的那个方向,但是今天我却去了堤坝三号街那面,这完全是一种随意的行为。那天晚上是个阴天,从护城河的对岸刮来一阵阵风,非常寒冷。这时从外河堤下穿过了从神乐坂方向驶来的一列火车,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使整个环境都染上了一层凄清之色。此时我的脑海中掠过很多东西,一年就要结束了、战争、牺牲、老去、不断变换的人世等,就好像走马灯一样掠过我的脑海。我常听人说,某某上吊死了,此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他们为什么想死呢?是不是就是因为受了这种环境的蛊惑?我抬起头来,看着河堤,结果发现自己来到了那棵松树下面,要知道这完全是我毫无意识的行为。”

    “那棵松树,哪棵?”此时,我的主人插嘴问道。

    “还能是哪棵,那棵‘吊颈松’呗。”迷亭先生答道,与此同时,还将脖子缩了一下。

    “‘吊颈松’?那不是国府台那边的吗?”寒月先生提出了疑问,真可谓节外生枝。

    “‘吊颈松’是在堤坝三号街这儿的,‘吊钟松’才在国府台那儿。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吗?据说,任何人到了这棵树下都想上吊,这个传说从古老的年代就已经开始流传了。堤上的松树并不少,差不多有好几十棵呢,但只要是上吊的,准是这棵树没错。每一年,这片都会吊死两三个人,而且都只在那棵树上上吊。我发现,在那棵树上有个树枝是横着长的,正好伸向路旁。我当时就想,不能让这根树枝空置着,因为它真是挺漂亮的,如果有个人能吊在上面,那才不浪费了它的美丽。可是当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心想怎么就这么巧呢,难道要让我自己吊上去吗?哦,不行,不行,这么做太危险了,我还想留着自己的命呢。

    “但我转念又想,在古希腊的宴会上,为了增加娱乐性,希腊人也常表演上吊。首先,他们会将吊在半空中的绳子结好一个圈;然后让人站到平台上,再把脖子伸进去;最后,平台会被旁边的人踢倒;与此同时,脖子伸进圈里的人会立即将绳结解开,然后平安地跳回地面上。一想到这种方法,我的恐惧感都消失了,我也打算试试。于是,我伸出手去,将树枝向下拉了拉,树枝顺从地弯曲下来,不但位置合适,而且形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姿态。此时我的心里非常激动,因为我都能想象自己吊在上面的情景了——脖子挂在树枝上,整个身体轻微地颤动。我太想立即让这个想法成为现实了,不过我突然想到,东风先生还要来拜访我呢。如果我吊在了树上,那不是让他白等了吗?我不能这样亏欠他。于是,迫不得已之下,我决定先去会见东风先生,之后再回来上吊。就这样,我转身回家了。”

    “这就平安无事了?”主人问道。

    “不错,不错,挺有意思的。”寒月先生说道,脸上还笑嘻嘻的。

    “没有,回到家的我只看到了一张卡片,并没有见到东风先生。卡片上写道:‘实在不巧,因为今天有事脱不开身,请容许我改日登门拜访。’看完卡片,我终于放下了东风先生拜访之事,真可谓再没什么挂念的了。于是,我穿好木屐,高兴地跑回了松树旁,打算实施我原来的计划,不料结果……”说到这儿,迷亭先生忽然收了声,然后看了看主人和寒月先生,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结果怎么了?”主人问道,声音有些急切。对于故事接下来的走向,他还是很关注的。

    “好戏开始了。”寒月一边说道,一边玩着礼服大褂胸前的穗子。

    “重新回到松树那儿后,我发现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在那儿吊死了。想起来可真可惜,就晚了一步。不过现在再看,当时是死神控制了我。按照詹姆斯[28]的观点来说,这是在一种因果关系的基础上,我潜意识中的冥界和生活着的现实世界发生了感应。这件事不可谓不奇怪啊!”迷亭说,表情依旧那么若无其事。

    听完这些话,除了因大口吃点心嘴里发出的咕噜声外,主人没有再说话。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又被捉弄了。笑嘻嘻的寒月先生则低着头拨弄着火盆中的炭,然后十分平静地说道:“这种事情确实奇怪,真是让人难以相信。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的,因为我近期也遇到一件和你说的这件类似的事。”

    “哦,是吗,你也要吊死在树上?”迷亭问道。

    “那倒不是,不过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事也发生在去年年底,和你说的那件事发生在同一时间,日期、时辰都一模一样。”

    “有意思!”迷亭一边说一边吃起了点心。

    寒月接着说道:“我在向岛有个朋友,那天我带了一把小提琴去他家参加年末聚会兼合奏会。这次宴会非常热闹,参加宴会的小姐和太太有十五六个。很快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全了,这在近期内可谓是十分难得的。大家在晚餐和合奏结束后开始闲聊,不过我已经打算向主人告别,因为当时已经很晚了。这时,有人来到我身边,这是一位博士的太太,她对我说:‘某某小姐病了,这事你知道吗?’事实上,两三天前我还见过那位小姐,当时她似乎非常健康。所以,对于这位太太的话,我非常惊讶。于是,我仔细询问了情况。据说这位小姐在我们见面的那天夜里,突然发起烧来,甚至还胡言乱语起来。不过让人奇怪的是,她的胡言乱语中常提到我的名字。”

    主人和迷亭先生都在洗耳恭听,谁都没有说话。就连那些俗气的话,例如什么“真有趣”之类的,迷亭先生也没有说。

    “后来医生来了,但依然无法确定病症。而这位不幸的小姐已经因高烧陷入了昏迷。倘若连安眠药都无效的话,情况将十分危险。我心里因为这话升起来一种很烦躁的感觉,这沉重的心情就好像在梦中被魇住了一样。仿佛,周围的空气也凝固了,而我则被紧紧地包在其中。这件事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回家的路上也非常难过。某某小姐是如此健康美丽,想不到……”

    “抱歉,打断一下。这位某某小姐已经被你提到两次了,你方便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们吗?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迷亭先生一边看着主人一边问道。

    “是的。”主人答道,声音听起来很模糊。

    “我觉得这不合适,因为我不希望给她本人造成什么困扰。”寒月先生答道。

    “这样所有东西都会很模糊,你是想这样讲吗?”迷亭先生问道。

    “在讲述这件事时,我绝对是郑重认真的,请别质疑我的态度。总而言之,每次想到这位小姐得了那样的病,我似乎就丢失了所有的活力,丧失了所有的精神,就好像是落叶飞花的感觉。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最后来到了吾妻桥。我靠着桥栏杆,看着脚下默默流动的河水,它们漆黑一片,完全分不清是涨潮还是退潮。一辆人力车从花川户那边跑来,通过桥上,最后变成了一个越来越远的小亮点,到了啤酒广告牌那儿,它就彻底消失了。我继续低头看着河水,这时,我听到有人从遥远的上游在呼唤我的名字。

    “当时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心里非常奇怪,不知道谁在呼唤我。于是,我认真地看向黑漆漆的水面,结果一无所获。后来我打算回家,因为这种呼唤声被我归结为一种心理作用。可是没想到,那呼唤着我名字的声音在我走了两三步后又从远处传来,听起来十分微弱。我停下脚步地仔细聆听,结果再一次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扶着栏杆,腿都吓软了。我听出来了,这就是那位小姐的声音,它要么来自远方,要么来自河底。于是,情不自禁地,我回应:‘这儿呢,我在这儿。’水面原本十分安静,结果我震惊地发现我的声音在上面有了回响,这可能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大了的关系。我环顾四周,结果惊讶地发现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人啊、狗啊,甚至月亮,都没了踪影。

    “我觉得自己那时似乎陷入了黑暗之中,周围茫茫一片,只有那个呼唤我的声音是目标,让我想朝那儿跑去。那位小姐似乎在请求我的帮助,那声音悲切婉转,把我的耳膜都穿透了。于是,我回应道‘我来了’,然后将半个身体探出了桥栏杆,我觉得自己听见的呼唤声正来自这黑漆漆的河水底下。我心里十分高兴,想着就是这河水底下。于是,我爬到栏杆上望着河水,打算等她再叫我时就跳下去。那悲惨的声音很快再次传来了,非常细微却又连绵不断。于是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它就在河底下,所以我猛地向上一跳,接着就迅速地掉了下去,就好像是一个没有一丝牵绊的小石子。”

    “跳下去了?”主人一边问一边眨着眼睛。

    “真是出人意料,结果竟是这样吗?”迷亭一边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一边说道。

    “我跳下去的时候十分不清醒,一时间也根本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我清醒过来时,除了觉得有些冷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感觉,既没有被水弄湿,也没有呛水。我心里非常奇怪,因为我认为自己确实跳到了河里。可是情况显然不对,于是,我连忙望向周围。你猜怎么着?原来方向被我弄反了,我这一跳,最后落在了桥中间,根本没掉到水里。就这样,因为方向问题,我最后也没能找到呼唤我的那个地方,这对我来说,真是可惜!”寒月先生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继续摆弄着自己胸前的穗子。对他来说,这种装饰物似乎是个累赘。

    “哈哈哈,真是有趣。和我说的事太像了,真是奇妙。可见,这个故事被当作詹姆斯教授的材料也没什么问题,倘若将其写成文章,并以‘人体感应’为标题,恐怕整个文坛都会震惊的。不过那位小姐的病最后怎么样了?”迷亭先生问道,他似乎还想知道最后结果。

    “应该已经恢复健康了,两三天前,我去她家贺年时还看见她在门口和女仆玩羽毛毽子呢。”

    在此之前,主人似乎一直在冥思苦想,此时他忽然说道:“我也有个故事。”看看他那劲头,一点儿也不愿屈居人后。

    “你也有故事?真的?”迷亭问道,主人这样的人也会有一些奇异的遭遇?他显然不那么认为。

    “我的事也发生在去年年底。”主人说道。

    “这么巧,都发生在去年年底啊,真有意思。”寒月先生一边说一边笑,有一小块点心渣粘在他那缺失了一块的门牙上。

    “也是同样的时间吗?同一天、同一个时辰?”迷亭揶揄道。

    “不是同样的日子,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号左右。那天我妻子对我说:‘我想听摄津大掾[29]的戏剧,你陪我去吧,就当是给我的新年礼物。’对我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当我询问她今天表演的是什么曲目时,她把报纸找出来,看完告诉我说:‘今天演的是《鳗谷》。’于是我说:‘明天吧,我不喜欢《鳗谷》。’所以那天没能去成。第二天,看完报纸的妻子对我说:‘今天可以去了吧,今天演的是《堀川》。’我说:‘还是算了吧,以三弦为主的《堀川》空有热闹,没什么意思。’听完我的话,妻子就走了,但样子看起来颇不高兴。第三天时,她又来问我:‘今天演的是我非常喜欢的《三十三间堂》,就算你不喜欢,也一起去吧,只当是为了陪我。’

    “就这样,我们的最后一次谈判开始了。我说:‘其实去听听也不是不行,毕竟你那么喜欢。可是据说,摄津大掾就要告别歌坛了,所以才想在最后献上几首熟悉的曲目,你喜欢的这个就是其中之一。可以想见,会有多少人去听。所以你这样盲目,哪里能找到好位置呢?按照一般手续,要想得到好位置,我们应该先联络一下观剧茶馆。否则不就是没按规矩办事吗?那多不好。所以今天还是别去了吧。’我妻子听见我这么说,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她呜呜咽咽地说:‘这类手续如此费事,我一个普通的女人哪里懂得。可是,还是有很多去听的人根本没有这么麻烦啊,例如大原家的老太太、铃木家的君代都是这样的。不过是去听个曲子,就算你是老师,也没必要这么费事吧?你也欺人太甚了。’听见她这样说,我只得妥协:‘好,好,你说去咱就去,晚饭后,我们一起坐电车去,就算买不到票也没关系。’”

    “这话终于让我妻子又恢复了心情,她高兴地说道:‘要去就赶紧的,在四点之前,我们一定得赶到。’‘为什么,四点之后怎么了?’我疑惑地问道。于是,妻子解释说:‘四点之前到可以占个座位,否则就很难进去了。’她知道的这一切都来自铃木家的君代。‘那是不是四点钟以后再去就晚了?’我问道。我妻子回答说:‘当然了,四点以后就没必要去了。’然后奇怪的事就发生了,忽然间,全身都颤抖起来……”

    “谁颤抖了?您的妻子?”寒月先生问道。

    “不是,是我,我妻子非常健康。我觉得身体就像个气球,突然就泄气了。接着满天金星就在我眼前乱晃,身体也动不了了。”

    “可见这病症来得突然啊!”迷亭解释道。

    “太糟糕了!在这一年中,难得我妻子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我是由衷地想满足她啊。平时她是多么辛苦,又要容忍我的斥责和冷落,又要照顾孩子和家计。而且就算她每天操持家务,我也从没给过她任何报酬。所以今天她提出要求,我满心欢喜地想满足她,而且当时我不但有空闲,身上恰好也有足够的金钱——大概有四五块钱。可是,尽管我如此想满足她的要求,但是此刻我却全身颤抖,漫天金星乱晃。对此刻的我来说,就算是想去门口穿鞋也十分困难,更别说出门坐电车了。我心里十分愧对妻子,但越是这样想,身上的症状就越厉害,不但身上寒冷,两眼也昏暗起来。

    “我寻思着,只要快点儿请医生来看看,再吃些药,也许四点钟以前就能走,也就耽误不了什么了。于是,商量完后,我让妻子快去请甘木医生来。可倒霉的是,医生昨晚正巧值班,并不在家。不过捎来消息说:‘只要回来,立即来府上拜访,预计是下午两点左右。’哦,倒霉透了!要想保证在四点前能恢复健康,此时我就应该喝下杏仁水。但是,对走霉运的人来说,可谓事事不顺。按我原本的计划,此次妻子应该会非常高兴,而且我自己的心情也会大好。可是,突然间,这个计划就不能实施了。妻子问道:‘还去得了吗?’语气颇为怨愤。我赶紧说:‘没事的,你放心,我的病在四点以前一定会好,一定可以赶去。你快去打扮自己吧,洗洗脸、换换衣服,然后再等着我。’我嘴上这样说着,但实际上心里十分不踏实。身上和双眼越来越寒冷、昏暗,这个女人如此小心眼儿,如果我在四点之前不能恢复,没有遵守承诺,谁知道她会干什么。

    “情况越来越不好了,我要怎么办啊?为了以防万一,不让她在意外来临时太过惊慌,我打算将‘盛极必衰,生久必灭’的道理讲给她。作为一个丈夫,我对她有这样的义务。于是,我将她叫到了书房,对她说:‘在西方,有这样一句话:世事难料,福祸无常。虽然你是个女人,但这个道理也应该懂吧。’一听这话,妻子一下子就发起了脾气,她生气地说道:‘谁懂这些横行文啊,我根本不会英语,你明知这一点还用英语来戏弄我,你是故意的吧?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最冷漠无情的人了,你怎么不去娶一个被你教会的已经毕业的女学生做妻子啊?’就这样,我的良苦用心刚开始就结束了。

    “我为什么会说英语呢?你们应该明白,这完全是因为我对她的深情,没有一点儿故意嘲弄她的意思。倘若事实真像我妻子想的那样,那我就太不堪了。而且因为身上的寒冷和颤抖,我早就处于一种眩晕中了,头脑也不甚清楚。再加上,我急切地想将‘盛极则衰,生久必灭’的道理讲给她,所以一不小心就忽略了她不会英语的事。因此,我会说英语完全是一种无意的行为。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考虑不周才造成了这样的误会。我的身体状况也因这个误会更加不好了。而我的妻子已经按我的吩咐打扮妥当,她已经化好妆,穿上从衣柜里拿出的衣服,似乎随时都可以出门。我心里非常焦急,一心期盼甘木医生能快点儿到。看完表,我知道还有一个小时就四点了,这时,妻子将头探进书房说道:‘到点了,该走了。’

    “也许夸赞自己的妻子并不是合适的事,但我还是想说,此时我的妻子非常美丽,这种感觉我之前从没有过。她穿着黑绉绸礼服,在它的映衬下,她用香皂洗过的皮肤非常洁白光滑。她的脸上闪着若有若无的光芒,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香皂洗过的关系,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要去听摄津大掾的关系。为了使她得偿所愿,不管怎么样,我都得陪她去。我一边吸烟,一边做出了陪她去的决定。恰巧此时,我一心盼望的甘木医生来了。我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情况,他为我诊了脉,检查了我的舌头,还在我的前胸后背和头顶上敲打抚摩了一番。除此之外,他还翻看了我的眼皮,然后花费了很长时间思考。我询问道:‘我怎么样?很危险吧?’甘木医生答道:‘没什么,不是很严重。’语气颇为从容。此时我的妻子也问道:‘那可以出门吗?应该不耽误吧?’妻子的话让医生又沉思起来,最后他说:‘得看看你丈夫的感觉,只要他……’我立即接口说:‘我的感觉吗?非常不好!’医生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给你先开些药水吧,你分成几次服用。’‘好的,我病得很严重吧?’‘没有,你放心吧,不是什么大病,放松些。’说完话后,医生就离开了。

    “此时离四点只剩半个小时。为了跟着医生去取药,妻子把女仆派去了,并在临走前吩咐她快去快回。女仆回来时还有十五分钟就到四点了,本来我并没有什么大感觉,谁知就在这时,忽然间我就非常想呕吐。药水被妻子倒在碗里,然后递到了我面前。正在我想喝掉它时,突然胃里就发出了打嗝儿声,迫不得已,我只能放下药碗。见此情景,妻子急切地说道:‘快点儿喝了吧。’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很快喝下药水,和妻子立即出发。可是,每次我把药碗拿到嘴边,都会发出打嗝儿声,让我喝不下去药。这种情况一直反复进行,让我总是拿起碗来又放下,后来大钟敲响了四下,已经四点了,我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于是,我再次端起药碗来,可就在这时发生了怪事,当四点的钟声刚传来,我呕吐的病症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将药水一饮而尽,又过了十分钟,我身上寒冷和双眼昏暗的感觉也都突然消失了,可见,作为一名著名医生,甘木大夫还是当之无愧的。在此之前,因为自己的病,我觉得连站立都是问题。可是转眼间,我就高兴地发现自己痊愈了。”

    “然后呢?你和太太去观看戏剧了吗?”迷亭先生问道,似乎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那时我妻子认为四点已过,已经无法再买到票了,所以只好放弃。不过事实上,我还是很想去的。若是甘木医生能早来一刻钟,我的妻子也能得偿心愿了。不过可惜的是,虽然只是一刻钟,但到底还是错过了。即便现在再回头看,我还是认为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讲完这些,主人的义务似乎总算完成了。或许在他眼中,只有这样,他的颜面在迷亭和寒月先生面前才能得以保存吧。

    “确实很可惜啊!”寒月一边笑一边说道,嘴里那缺失一块的大门牙又露了出来。

    “你真是个体贴的丈夫,对你妻子来说,她可真是太幸运了。”装糊涂的迷亭先生说道,他显然是故意的。女主人假装咳嗽的声音这时也从纸拉门的后面传了过来。

    我听了这三个人的故事后却没有太大感觉。滑稽吗?不幸吗?我都没什么感触,我觉得这也许就是人类唯一用来消磨时间的本领吧。他们总是将那些无聊乏味的事利用自己的嘴巴夸夸其谈一番。我的主人是一个性格孤僻、肆意妄为的人,这一点我很早就知道了。不过,在我眼中他并不那么好理解,这或许是因为他总是沉默寡言。也正因为这一点,使我对他有些畏惧之情。虽然如此,但我听了他那些话后,我忽然有些轻视他了。安静地听那两个人的话不好吗?他为何不能保持沉默,偏偏要去瞎编一些极其无聊的故事,这种不甘示弱有何好处呢?爱比克泰德的《语录》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吗?总而言之,无论是主人,还是迷亭先生,抑或寒月先生,他们都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安逸之人。他们就像藤蔓上的丝瓜,在风中飘摇着。也许在他们眼中,自己已经超凡脱俗,但事实上,他们依然沉溺在凡俗中,被俗世的情感包围着。即便是在平常的谈话中也会偶尔流露出自己的争强之态、好胜之心。平日里,他们唾弃一些凡尘俗子,但事实上,如果他们继续如此,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在我们猫的眼中,他们十分可悲。只有在一点上,他们多少算是有些可取之处,那就是与那些半吊子讨人厌的老一套相比,他们的言行举止要稍好一些。

    后来,我决定去拜访花猫小姐,因为他们的谈话已经不能勾起我的兴趣了。于是,我去了那位教授二弦琴的女师傅家里。新年已经过去十天了,这不足十坪的庭院虽然已除掉了门松和注连绳,但依然显得生机勃勃。高高的蓝天一望无垠,耀眼的春光照耀着大地,即便是与被元旦的晨光笼罩着时相比,此时庭院的景象也更胜一筹。廊上摆放着一个坐垫,空无一人。从那紧闭的拉门上,我觉得女师傅应该是去澡堂洗澡了。对我来说,我并不在意女师傅是否在家,我真正关心的只有花猫小姐,希望它的身体已经痊愈。家里似乎真的没有人,因为周围十分安静。于是我迈着沾着泥土的四条腿,爬到廊子里舒服地躺在了坐垫上。慢慢地,困意向我袭来,我不禁打起了瞌睡,暂时遗忘了花猫小姐的事。这时突然有人声从拉门里传来:“做好了吗?真是辛苦你了!”——这是女师傅的声音,看来她在家。

    “做好了,我到了那儿,佛师店的师傅刚刚做好,等着急了吧?”这是女仆的声音。

    “来,让我看看,这可真好看。这下好了,花猫升天有望了。这种金漆怎么样?不会掉吧?”

    “您和我担心的一样,不过我问过了,他说这种高级材料比人的牌位都要更耐用。而且‘猫誉女居士’的‘誉’被改动了笔画,他说这个用行书写更漂亮。”

    “不错,这很不错,把它放到佛龛里,快点儿!香也点上吧!”

    “花猫小姐怎么了?”我从垫子上站起来,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这时传来女师傅敲木鱼和念经的声音:“猫誉女居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然后她对女仆说:“你也为花猫来祈祈福、念念经吧。”女仆敲起木鱼,念起经:“猫誉女居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突然,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就像一只木雕的猫那样直直地站在垫子上,眼睛也无法转动了。

    “唉,真可惜,最开始时,不过是一点儿小感冒。”女仆说道。

    “也许还能救回来,要是当时甘木医生能给开点儿药就好了。”女师傅说道。

    “可不,就赖他,他太不在意花猫了。”

    “也不能这么说,谁能保证别人活多久呢?不要说人坏话。”女师傅说道。可见,花猫小姐的病已经请甘木医生看过了。

    “就怨胡同口老师家的那只野猫,如果不是它总勾搭花猫出去,花猫也就不会感冒了。”女师傅接着说道。

    “对,就赖那只野猫,是它害死了花猫。”女仆附和道。

    虽然我很想出去辩解一番,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我必须集中精神耐心地继续去听。她们时断时续的交谈声不停地传来。

    “花猫那么漂亮,可这么早就死了。那只野猫那么丑,却依然好好活着。真是世事难料啊!”女师傅说道。

    “可不是吗?就算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出第二位像花猫这么漂亮的猫了。”女仆说道。

    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在女仆眼中,猫和人是同一种族的,都能用“第二位”而非“第二只”来称呼。所以,她的脸会和猫族长得十分相像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如果可以的话,应该用那只野猫代替咱们花猫,它才该死呢……”女师傅说道。

    “对啊,如果能那样的话,可真是如愿以偿了啊!就让那只野猫去死吧。”

    她们是“如愿以偿”了,可是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并不了解死亡,所以也没什么感触,既不喜欢也不厌恶,因为我毕竟没有经历过。但在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感到颇为后怕。那天因为天气冷,为了取暖,我钻进了消火桶,女仆阿三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她把盖子盖在了上面,结果我差点儿被憋死。就像白猫姑娘所说的,只要再憋一会儿,我很可能就会丧命。我当然不反对自己代替花猫小姐去死,但是如果死之前非要遭受那样难受的过程,那还是算了吧。

    “花猫虽然是只猫,但我不但请来了和尚给它诵经,而且还给它起好了法号,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所以没什么可内疚的了。”女师傅说道。

    “是啊,它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也没什么可惜的了。不过那个和尚的经念得太短了,算是不足之处吧。”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我问他为什么经文这么短啊,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在所有经文中,这一段最有效。而且它只是一只猫,只这一段经文就够送它升天的了。’”

    “他还真能狡辩,要是那只野猫……”这个女仆实在是欺人太甚,虽然我之前曾多次提到自己没有名字,但她总是以“野猫”来称呼我,未免太过分了,“给它念段有效的经文都没什么用吧,谁让它背着那么深重的罪孽呢?升天,它肯定不行。是这样吧,太太?”

    她们之后一直以“野猫”来称呼我,大概说了有几百遍。她们的谈话一直没完,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所以离开垫子,跳下了长廊。这时我打了个寒战,身上所有的毛发突然竖了起来。自此以后,我再未踏足过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所在的那一片了。现在,我估计这位女师傅应该也正接受和尚的超度呢,这和尚想必是月桂院的,那经文估计也极不认真。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我最近也变成了一只懒猫,就和我的主人差不多。我再也不想出门了,对我来说,生活好像没有了任何意义。每天主人都缩在书房里,有人说这是失恋的原因。这个说法现在看来也许颇有道理。

    更有甚者,女仆阿三有一段时间想把我赶出去,这可能和我从没捉过老鼠有很大关系。不过主人深知我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所以我依然在这个家里悠闲地生活。我十分感激主人的恩典,与此同时,我也佩服他有赏识才俊的眼光。阿三常常欺凌我,但我依然毫不在意,因为我明白她根本无法认识到我的出色。用不了多久,我的肖像画就会被左甚五郎[30]雕刻在楼门柱子上。还有日本的斯坦朗[31],他也会在画布上描绘我的长相,并为此感到高兴。等到那时,那些睁眼瞎的人一定会羞愧死,因为他们会意识到自己曾经的举动多么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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