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彼岸花中人成对,中元夜里百鬼行(第 4/4 页)
凡人看不见他们,可他们却能看清人间的百态。盂兰盆中供奉着鲜果,有伎女吟唱抚慰亡魂的词曲,庙会上卖着牛头马面的面具,善男信女把水灯点燃放进湖中飘去,灯上有他们自己和死去亲人的名字。司魂怔怔地盯着挤满水灯的湖面,那些水灯有的是宫宇,还有的是花——白色的莲花,白色的芍药,白色的山茶。司魂想起了自己给醇凉带的那朵山茶花,自然也想到了对醇凉没实现的承诺。他能在人间四处游走,看十五月圆,看庙会祈福,她呢?平时好歹能透过往来不断的亡魂试着去品尝人生百味,可今夜冥界的亡魂几乎都上了阳间,她在做什么,她还能有什么可做,只是一个人煮汤吗?她在望乡台煮了八百年的孟婆汤,却连那汤的滋味都不知晓,何其讽刺。哪怕地府里有世间最盛的夕阳,也早该看腻了吧。
当初正因为他的欺骗才将她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如今他不希望自己的承诺再成为谎言了。
司魂回身寻找陷在繁事里的苏子幕,从摩肩接踵的亡魂中挤过去,急忙扔给他一句:“你先照看着,我很快就回来。”还未等苏子幕开口,他已头也不回的离去。
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这般安抚自己。
望乡台难得的冷清,醇凉正恍如隔世地熬汤,却见司魂风风火火地跑了上来,可他这个时候不该在阳间吗?“司魂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司魂没回答她,只说了一句:“跟我走。”然后硬拉着醇凉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醇凉一时发愣,任由身后的望乡台在颠簸的视线里越来越小,像是来到一个全新的世间,她对周遭的一切都陌生极了,包括这奔跑——她已遥远地失掉了奔跑的感觉,那奋不顾身的双腿就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渐渐地,她开始明白自己是真的离开了望乡台。
醇凉抓紧路过的短暂时瞬去看沿途的物景——原来近看时三生石的纹理是这样的;原来忘川河是被夕阳照成了粉色;原来黄泉路的泥土那样松软;原来远远望着的孟婆亭并非她置身其中时看到的那样残破。
而这一切的成全者,他的眼神里只有前方,那些醇凉所为之迷醉的事物他早都已看够了,所以他只急于带她去到自己所承诺的地方。司魂的手不留缝隙地把她纤弱的手包住,这种感觉忽然变得似曾相识,醇凉心里隐隐开始希望这条路可以很长很长。
而现实常常不如人意,几百步路,对于望乡台上的她是长,对于此时的她是短。“到了——”司魂停了下来。听他的语气,似乎他比醇凉更要欣喜。
醇凉缓了缓气,觉得自己的体力在此刻微微有些扫兴了。待她定睛一看,眼前的画面被染满天地的大红色侵占,大片的红色又被火红的夕阳笼罩,令人只觉温暖。她太熟悉这红色了。当她凝伫于望乡台之上,远方的这片红对她来说实在是无比奇妙,谁想得到阴间里能这样的景物呢?多年来她总想身临其中地去仔细看上一番,因为远望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片灼热,她想看看这一株株细嫩的彼岸花究竟是如何铺积成一个国度的。
这片花的存在令人有理由去猜测——并非夕阳养育了它们,反而正因为有它们在这片土地生长,所以才有了那所谓的夕阳,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夕阳,不过是彼岸花映在天空上的一抹颜色罢了。
醇凉双唇颤抖,“这是……”
“彼岸花。”司魂替她说出了这三个字。
醇凉重复道:“彼岸花——”好像她从不认得这是什么似的。醇凉惊喜无比,却莫名想哭,大概是喜极而泣。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梦,只是一句用来搪塞他的话,连她自己都不愿放在心上徒惹伤悲,他竟然在地狱大空的中元夜为她实现。
八百年了,他这样照顾她有八百年了。
堂堂的司魂大人日日都要挑正午时分来一次望乡台,会在对付完凶魂恶鬼之后带回阳间的小物件给她解乏,还会像个痴癫人一样唤她八百年的醇凉。
醇凉从不知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疼爱,不知该受宠若惊还是不胜其烦,也不知该感激涕零还是冷漠以对,她早早失去了和常人一样的七情六欲,已经不会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人去做一场人情上的往来。孟婆你何德何能——她也曾在心底里问过自己,可她的心空了,里面没有人回应,所以别责怪她的不识好歹,是有人剥夺走了她的一切。
那些掳走她记忆的强盗里,有司魂一个。
司魂把她带进那密丛中,然后打算独自离开,醇凉不禁脱口而出:“大人……”转而她明白自己不该太多事的。听见醇凉的声音,刚走两步路的司魂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回醇凉身边,认为不能把她自己扔在这儿。
阳间没有等到司魂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