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膏唇岐舌,公无渡河(第 3/4 页)
当然知道。
只不过,赤民活不下去就在眼前,能够讨价还价的,反而只剩这个奉维稳为圭泉的朝廷。
有些话不仁还好,这话一出口,何心隐当即脸色涨红。
他猛地一掌击碎了面前的雕栏,振声呵斥。
「狗屁!」
俨然是对这一番说辞恼怒到了极点。
木屑籁飘落,众人愣然不止,几名骨干更是下意识后退半步。
何心隐看着下意识拍出去的手掌,连忙握拳收回了背后,在众人惊疑的眼神中迅速收敛了怒意。
「本事?呵!」
何心隐压着气性,闷声开口:「葛将军小自己也就罢了,又岂能菲薄百姓?」
「老夫到兖州之后,奉命先后去了邹县、滕县各地,清查隐户,登记造册,
与不少乡里乡亲拉了些家长里短。」
「与孔家佃户的攀谈让老夫印象最是深刻。
,
「说是孔家人贪得无厌,仗着千年世家,公爵门庭,把持县衙,将佃租定得极高,隔三差五便临时摊派,大房来了二房来,无休无止。」
「但我等虽是黔首,却不是无知的牲畜。」
「租子都加得活不下去了,难道就心甘情愿受着么?」
「泗水县魏庄,是钦拨的官庄,有孔府二十余顷土地,因为年年抗阻,前些年,他们聚众反抗,将孔府派去的管事姜书永狼狠的教训了他一顿,姜书永因而「气死」。」
「孔府实在管束不了,只好上奏朝廷,说他们‘疲顽刁狡,积惯抗欠」,租子直接砍了一半。」
「还有滕县的佃户,在隆庆年间串联暴动。因为当年起了蝗灾,他们汇集到一处‘共同一局,抢劫官场」,趁夜将收成从孔家手里全部抢了回去,一颗一粒都未留。」
「这事做了也就罢了,随后又让宋兴礼执笔,写成了誓约,此后竟然形成了灾荒时候的传统。」
......」
「这些事老夫数都数不过来!」
「葛将军不是口口声声说老夫看不起赤民?将军又何尝不是!?」
「没这个本事?这就是天大的本事!赤民天生的本事!」
「赤民也是有道义的,赤民也是讲是非的,谁给的不公,就亲手夺回来!谁堵了活路,就问谁去讨!」
「葛将军裹挟赤民来对抗良策善政,才是践踏生民良知!」
振臂高呼,唾沫横飞。
葛成首当其冲,思绪愈发混沌。
他目光扫过院中的部众,神情愈发茫然。
葛成张嘴想辩解什么。
「某——」
一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本以为清丈是不顾生民,贪婪敛财,现在何心隐告诉自己,朝廷是在为天下均赋。
本以为与大户合谋,向朝廷讨价还价,可谓英雄,现在何心隐以质问点醒自已,自己此行无异于助纣为虐。
本以为自己打抱不平,为赤民出头,可谓英雄豪杰,现在何心隐却告诉自已,赤民本就是豪杰,反而被自己已引到了岔路上。
如此这般,自己到底在折腾什么?
何心隐此刻却无暇听葛成分辩。
他此刻浑然忘我,几乎扯着嗓子喊话:「..挣命啊!」
「临行前,沈巡抚对老夫早有承诺,诸位乡亲如今的困苦,巡抚衙门不几日便能收拾过来,罢市的开市,停耕的复耕,缺人的工坊开门雇工,隐户重新安家落户。」
「这不是衙门的施舍,是汝等自己挣出来的!」
「不止在朝廷跟前,哪怕离了老夫,哪怕无有葛将军,哪怕主家当面,同样要挣命啊!」
「不要总盼着外人给活路,不要总是趋利避害,受人裹挟!赤民亦有是非对错!亦当行其道!」
「赤民的道,要靠自己走下去!」
觉民行道,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视国犹家」的济世情怀,使何心隐将自身忧喜牵挂于国家。
「视人犹己」的爱民之心,使何心隐将生民困苦视为自身疾痛。
善政不得推行,百姓不能教化,是最为常见的事情,也是觉民行道的痛苦根源。
此时此刻的何心隐,慷慨激昂,朗声高呼,情绪从胸膛喷薄而出。
他在期盼生民的抉择,他在渴望生民的理解,他梦寐以求百姓可以明辨是非,一如王阳明所说,民可以「觉」。
清丈对不对?赤民的困苦是谁在作梗?沈鲤承诺的让赤民安家乐业又能不能信?
何心隐该说的都说了。
至于信不信,就得由面前这些神情茫然的赤民自己抉择了。
「诸位乡亲,觉民行道—」
何心隐喃喃自语。
就在他疲惫地开口要说完最后一句话时。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何心隐下意识回过头。
只见葛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何大侠,可以了,且让我等关上门自行商议一番罢。」
何心隐恍愧看向葛成,张嘴欲言。
葛成捏了捏何心隐的肩膀,神情恳切,认真道:「何大侠,烦请体谅我等愚昧。」
这话传入何心隐耳中,身子一震,陡然回过神来。
举目眺望,映入眼帘的赤民,神情是这般茫然、懵懂。
何心隐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入戏太深,越说越多,越说越杂,以至于越往后,越没有几个人能听明白。
一股无助的情绪,瞬间涌上脑海,他近乎求助一般,期盼地看向葛成。
幸好,葛成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某自是懂了。」
何心隐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
「某正要为部众用下流话解释一二,才好商议出个结果,劳烦何大侠寺外稍后。」
葛成再度重复了一遍。
这次何心隐没有再犹豫,连忙抱拳一礼,答谢不止。
而后他才狼狐转身。
何心隐转向殿外,行之所至,院中的赤民自行分开一条道来。
葛成居高临下,目送着何心隐的离寺。
待到后者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葛成才双掌朝脸,五指连着屈了数下。
帮众再度围上前来,葛成目视着帮众的疑惑的目光,沉吟片刻:「何大侠的意思是说,朝廷这次行的善政,咱们再惹就真急了,所以,他的意思是——」
「让咱们去瓜分土豪半日,再自行卸甲归田,做回良民!」
等待结果的时候,往往煎熬而乏味。
但结果出乎意料的时候,又更令人惊慌失措。
当何心隐负手站在泗水岸边,满怀期待等着葛成以礼来降,但随即看到的却是几班人马,自寺观内蜂拥而出,呼啸而过的时候,膛目结舌完全不能概括何心隐此刻的心情。
「老师,葛成要带人逃跑!?」
吕光午看着寺观外卷起的几路烟尘,惊呼着提醒自己老师。
何心隐难以置信看着眼前这一幕,怎么会如此!
葛成方才分明有所动摇,一副要倒戈卸申的模样,如何是这个结果!?
难道真是贼心不死,非要占山为王,等到沈鲤大军将至才知悔改!
何心隐顾不得多想,就要起身上前。
吕光午连忙拦在身前:「老师,贼人心思难测,请允弟子护持身侧。」
方才为展现诚意,老师孤身前往也就罢了,此时颇为混乱,断没有坐垂堂的道理。
何心隐迟疑片刻,重重点了点头。
吕光午当即应命,连忙护持着何心隐逆着人流往寺里挤。
出乎意料的是。
当师徒一行抵至寺前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翻脸不认人,反而有人迎接了出来。
「何大侠,俺大哥请您进去。」
何心隐闻言,眉头紧皱,与弟子对视了一眼。
两人越发弄不明白葛成是什么目的,只得戒备地跟在引路之人身后。
一行人全程无言,默默拾阶而上,
直到众人踏入了寺院大门之时。
眼前的场景,骇煞众人!
溅洒的血液喷满了寺院的院墙,粘稠的黑血顺着阶梯从佛堂大殿内流淌而下,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鲜血脚印。
户体、残肢,凌乱得到处都是。
只有几颗怒目圆睁的头颅,工工整整地摆在佛堂正殿之中。
而那位名唤葛成的贼首,则是衣衫不整地跨坐在正殿门槛上。
何心隐面色难看,几分犹疑,几分质问:「葛将军,这是———”
葛成抬起头来。
见得何心隐是去而复返,神情是颇为欣喜:「何大侠啊!」
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由衷笑道:「没办法,每次想商议个结果,都有不服气的,只好用决出个胜负。」
简单一句话,杀气铺面。
本来兴师问罪的何心隐被熏得气焰一滞。
他皱眉扫过殿内数十个头颅的面孔,
虽然血迹沾染,但他分明看出,方才的一干骨干,竟然悉数在其中!
葛成见他惊讶模样,却是笑意不减:「沈巡抚不是还要抽杀示威?何大侠正好拿去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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