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膏唇岐舌,公无渡河(第 4/4 页)
何心隐不由失语。
反倒是他身后的弟子吕光午脱口而出:「你怎知道!?」
葛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某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消息,方才还用来威吓某,某便正好将他们用上了。」
说罢他才抬头看了一眼,盯着脸庞看了良久,才惊喜道:「莫不是吕无敌当面?」
吕光午被他看得不自然,后退半步,敷衍地拱了拱手。
葛成却是连忙起身,正正经经一礼。
吕光午是何心隐四门会的真传,每年「以金数千,行走四方,阴求天下奇土常年混迹江湖,在道上的名声虽不如何心隐大,但却更具传奇色彩。
尤其个人勇武,更是广为流传,嘉靖年间,吕光午曾踢馆招庆寺,逐一比武,数日之间击伤武僧七十三人。
甚至当初朝廷放榜招武,这位吕无敌也是脱颖而出的天下第二。
但何心隐却不给葛成好脸色,居中将二人隔开,沉声质问道:「听将军的意思,不是应当遣散部众么?缘何方才老夫眼前你的数个大队,手持芭蕉,呼啸而去?」
「莫不是想以眼前头颅做敲门砖,利用老夫麻痹朝廷,好为将军争取时间,
钻进山中落草为寇!?」
此刻的何心隐已然对葛成失去了信任。
这可不仅坏了朝廷的事,更是坏了自己的道行!
若是他何心隐都苦口婆心说了如此多,百姓都还是轻易为人裹挟,那他还如何不对「觉民行道」生出疑虑!?
「呵,何大侠莫急。」
相较于何心隐的急迫,葛成的心态却是无比的轻松,
他伸手示意何心隐找地方坐,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殿内的血泊之中。
「何大侠的教化,某可是切切实实听进去了。」
「朝廷清丈的大政既然是为均税救国,某必然再不会与之针锋相对。」
何心隐张嘴欲言。
葛成挥手打断:「何大侠说赤民的活路,是自己挣来的,某同样大受启发。
?
「朝廷收拾局面,未必能尽如人意,一层一层官吏太多了,某实难个个都信。」
朝廷的空口白话,信不得。
不正规的朝廷里,举国贪污,信口雌黄,炮制冤案,再正常不过。
哪怕正规朝廷里,同样充斥着言而不信,两面三刀,不认前债。
即便上面的本意是好的,下面一样能执行歪来。
何心隐听到这句话,心中隐隐预料到了葛成的想法。
果不其然。
「与其等着朝廷收拾局面,不妨趁着现在能聚起人再做点事。」
葛成看向何心隐,咧嘴一笑:「所以,某让他们去大户的地窖里先挣个半日,再做回良民。」
燃眉之急,自然有燃眉之法。
何心隐突然没了言语。
概因他竟不知如何评判这等行为。
好耶?坏耶?
何心隐一时分不清,干脆先抛诸脑后:「既然如此,葛将军自去与沈巡抚分辩罢。」
说罢,便走到葛成跟前,就要带人回县衙。
然而,葛成却摇了摇头。
何心隐疑惑皱眉。
「若是跟着何大侠回县衙,某恐怕就难死了。」葛成仰起头,笑意不减,「兖州诸县,难道不需某这颗头颅威吓一番,尽快平定么?」
话音落下,殿内陡然一寂。
沉默半响后,何心隐才缓缓开口:「沈巡抚自有定夺。」
葛成摇了摇头。
「今日见何大侠才知,想要在道上混出名堂,必须得读书才行。」
「何大侠上是名门大儒,可辩经皇帝;下是江湖大侠,可传道赤民。而某只识得三五个大字,整日做些以武犯禁的勾当,自翊明辨是非,到头来照样得被读书人当枪使。」
「赤民固然对我这等小侠拍手叫好,但说及为民请命,到底不如何大侠一根卷毛。」
「如今亲眼得见差距,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不过,某死前尚有一处疑惑。」
语气平淡,反而透露出不容更改的坚定。
何心隐定定看着葛成这幅去意已决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葛成该不该死?
按律当然是百死莫赎。
但话又说回来,江湖中人,杀几个税官,聚几场民乱,算个什么事?
甚至诚如葛成所说,真进了衙门,按律让三法司判一判,想死都难。
偏偏葛成自己不想活了。
许是信念百姓,充州府各县,确系需要他这颗「始作俑者」的头颅用以威逼。
许是一场火并,害了朋友性命,只能以死抵债。
也许是葛成受「朋友」之托,如今倒戈卸甲,无言面对。
可能得原因有很多。
何心隐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只能带回葛成的头颅了。
两人一坐一站,背对着佛堂正殿的大门。
佛祖的雕刻居高临下,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光影斑驳,随行的弟子,左右的帮众,工整摆布的头颅,都成了背景。
场面古怪又和谐。
半响之后,何心隐背过身去:「将军且问。」
葛成抹了抹鬓角,缓缓站起身来:「何大侠方才说,觉民行道,某在泰州学派那边看过好几回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绕到何心隐面前,投去请教的目光。
何心隐无奈,只得迎上葛成的自光。
两人灼灼对视。
片刻后,在葛成满心期待的目光中,何心隐却是胃然一叹,怅然若失:「老夫以前求学的时候懂,几十年过去,早就不懂了,只盼在有生之年摸索出一二。」
这个回答,让葛成颇有些失落。
他砸吧砸吧嘴,摇头晃脑,不再说什么,径直从走到佛像前,接连作了三个揖,从香火处拿起一柄长刀。
何心隐见状,似乎不忍直视,默默迈步离开。
刚迈过门槛,身后又传来葛成的声音:「何大侠,某下不去手!搭把手!」
何心隐脚步一顿,无奈转过头,向身旁吕光午示意。
后者躬身应命,转身走回殿内的同时,又贴心关上了大门。
何心隐拨开挂在雕栏上的断肢,靠在雕栏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寺观佛气氮盒。
天边云卷云舒。
泗水不舍昼夜。
咔嘧。
清脆的响声,殿门上悄然多出一抹殷红。
殿外幽幽一叹,不知何所思。
写至葛成身死。
何心隐赫然已经双目朦胧,言语硬咽。
冯从吾同样慨然动容,迟疑稍许,还是出言安慰道:「吕师兄刀法造极,削铁如泥,必然不带半点苦楚的。」
安慰得着实不像样。
何心隐问得此言,再不能自持,只摆了摆手,掩面而去。
「劳烦仲好收尾了。」
一句话,一名学生,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
冯从吾叹了一口气,这老师不愧为江湖儿女,性情中人,自己便没多难受,
只觉惋惜一一政争的水,又哪是一般人能涉足的呢?
他摇了摇头,为复师命,只得再度遍览全文。
越看越是感慨滋生,对天下政事生出莫大畏惧。
他目光看向停笔之处。
呆坐良久后,冯从吾才再度提笔。
赠诗日:
公无渡河!
河水深无底,中有蛟龙与電量。长龈利齿森若戈,津头舔窥人过。
公胡为乎欲渡河?
公不见恬风熙日流无波,青浦白蓼浴亮鹅,渔舟莲艇相婆娑。中流警忽雷雨至,狂澜汹涌如山阿。
公无渡河!
古人观井先击木,莫将七尺轻蹉跎。广陌岂不远,青山高嵯峨。驰驱车马饶辛苦,犹胜风波变幻多。夷吴江、三间汨罗千秋死,忠义耿耿名不磨。
公今欲渡将为何?
被发蒙面公为魔。妻来牵衣,公胡为怒呵。公死未足怜,独伤歌。
吁嗟乎!
公无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