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膏唇岐舌,公无渡河(第 2/4 页)
「说到底清丈与均田有甚关系,朝廷度田完了还能分我几亩不成!?」
有答有问,这场民乱的谈判,愈发像是何心隐开坛讲道的现场。
熟悉的场景,使何心隐如鱼得水。
何心隐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那是过时的做法了,哪怕分给你们,早晚也要被兼了回去,朝廷只会抑制兼并,却绝不会均分田亩。」
发问那人闻言不由泄气。
「不过」
何心隐话锋一转:「前宋至本朝,虽放弃了土地瓜分,却并非是撒手不管,
而是找到了更为本源的关键。」
他的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
多年讲道,何心隐为人答疑解惑,由浅入深,循循善诱本事早已深入骨髓,
关键处还会停顿一二,给人时间思索。
在场众人哪怕毫无学识,却也能听懂个五五六六,意会个四四五五。
「关键?是什么?」
有人发问。
何心隐轻轻颌首:「那便是,平均赋役负担,令天下人各安其分!」
又停顿了好半响。
等众人露出抓耳挠腮的迷茫神色时,何心隐才再度开口,缓缓解释道:「用《大学衍义补》的话来说就是」
「当时懂得治国根本的人,都感叹田亩均分的好处,但终究没有恢复的可能—.于是出现了采取土地清丈或清查漏税的方式,以平均土地租税的负担。」
「平均租税的负担,虽然不如均分田亩一样直接,却也使得多田者多税,寡田者少税,最后将税赋用于边关军,赈济灾民,修建水利,使得天下人共同受益,难道不也是一种「均」么?」
「这并不是三代之时均田的本意,此乃均田的失败下,直指核心,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为均税的均田。」
「也就是户部如今宣称的,天下资财首以赋税分而配之!」
同样地,何心隐再一次省去了历史脉络,只抛出了简单的结论。
其实个中演变,是数千年的探索。
自三皇时小国寡民的井田制瓜分田亩开始。
及东周以降,各级贵族分室、夺田斗争日渐增多,并田制度在春秋时期开始重大的演变,以至最终土崩瓦解,土地不再由国家分配,而是个人财产。
到了汉时的名田制,作为私产的由亩,兼并愈发激烈,师丹提议限民名田,
从而抑制土地兼并,可惜效果甚微,于是文出现了王莽的人提出了‘王由制」,
企图恢复土地公有的井田制。
一切都是为了「均田」。
随后,王莽旋起旋灭,到了后汉再度恢复了名田制,一直演化到魏晋,一道占田法令,朝廷公然承认了地主合法占有土地,土人子孙按品位的高低贵贱占由,乃至王者不得制人之私,就是皇帝也不能动世家的由亩。
土地兼并的局势,来到有史以来最高峰。
物极必反,隋唐之间三百年,均田法令再度死灰复燃,田亩一律公有,不得买卖。
直到唐中,均田法令又一次败坏,杨炎顺势提出两税法,田制的争夺,终于开始逐步转向于田赋。
朝廷与地主、理想与现世,双方拉扯不断,
一直到本朝,还偶有均由之说死灰复燃,但无论初衷如何,到最后都会从均田的理想,转向均赋的现实。
正是这千年之演变,才有户部今年能堂而皇之喊出那一句「税赋调节分配」。
当然,这些过于晦涩的历史进程,便没必要画蛇添足给赤民解释了。
「诸位乡亲,若是论是非,朝廷如此初衷,果真有错?」
慷慨陈词,厘清利弊,分辨敌我,何心隐算得个好老师。
尤其某些固定的词汇,在民间的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
均田,简简单单两个字,对人的震动仍旧极其强烈,
饶是自谢打抱不平的葛成,底气也没那么足了。
均田?均税?调节天下资财?
乍一听实在是好正的道理,度田更是充满凛然的大义,反倒是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赤民,才是当车的螳螂,不值一晒。
果真如此么?
道理是需要思索的,尤其是这一番话需要理解的地方实在不少。
不止葛成,听得懂的赤民愁眉苦思,听不懂的赤民左右相询。
「俺怎么听得稀里糊涂的,这意思是朝廷钱不够花了,从大户手里掏银子,
顺便还要分润俺一点,一齐均一均?」
「当然不是,听这话,是少搜刮俺们一点,就算是均了。」
「呵,那不得五体投地,感谢朝廷大发善心?」
「哦,还说收上去的钱,最后都是给俺们用了,也算是均了。」
「说得好像不贪污似的—」
「一码归一码嘛。」
换做往常时候,早已是不绝于耳的拜服之声了,然而,今日的听众,也与以往单纯听课的学生不同。
说德道理,似乎打动不了切身利益相关的赤民。
猜疑的声音在人群中不绝于耳。
甚至,更有人突然挤开人群,行至近前高声喊话。
「何老爷,凭让工坊重新把俺召回去,俺就信朝廷好心!」
「罢的市重新开来俺就信!」
此言引得不少赤民共情,旋即有人应声符合。
「何老爷,恁老非说朝廷清丈是为了俺们,俺们也想信,但清丈一来,俺还是切切实实地过不下哩!」
这是迈不过去的坎。
就算信朝廷的初衷好的,是心怀天下的,问题是,那我呢?
大政的代价?时代的阵痛?
对此,何心隐当然懂。
他当年被催缴皇木,直接纠集家丁,砍杀差役的时候,同样是这个心思。
何心隐心中感慨万千,面上却是摆出一副冷漠的模样:「是啊,老夫也十分好奇。」
「弃耕的是士绅,加租的是地主,清退隐户的是豪门,辞退小工的是大商..」
「这等乱象,巡抚衙门自有计较,诸位乡亲难道不计较计较?」
「如何清丈一来,彼辈就非要逼得你们活不下去呢?
说话的功夫,何心隐转过头死死盯着葛成身侧的几名骨干,就差贴脸质问了到底谁在从中作梗,到底应该怪在谁的头上。
后者被看得极为不自在。
说话之人也有有些语塞,只缩了缩脖子:「老爷们说是朝廷加税,他们为了填窟窿也没办法.
什么原因或许能想到,但是并不重要。
扯太清楚,以后还怎么跟朝夕相处的主家混饭吃?
何心隐点了点头,似乎非常理解。
他感慨着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便有意受得鼓动,与朝廷讨价还价。」
「这是看准了朝廷讲道理,还是欺负朝廷法不责众?」
朝廷按照自由裁量行事的时候,可比大明律多太多了。
别看什么游行示威闹得很大,但究竟是民变,还是民乱,不过主官一念之间。
从来的常态都是小民各回各家,主犯或死或囚,就像葛成自己说的,若是上面有人保着,坐个几年牢就出来了。
以至于弃耕罢市,几乎成了表达不满的常规手段。
若不是国策的节骨眼,还遇到沈鲤这个一根筋,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果。
以至于这些赤民浑然不知事态严重,还在这里讨价还价。
诛心之语入得耳中,场中赤民脸色数变。
那人正要回话:「俺——
何心隐却不给插嘴的余地,身子陡然前倾,膛目怒视:「你既然敢在此反逆朝廷大政,如何又对主家加租逆来顺受!?」
语近咆哮,群然错。
被呵斥之人更是吓得浑身一抖,倒退数步!
何心隐一言既罢,随即霍然转头,瞪向葛成:「葛将军,你方才不是要与老夫论个对错?」
「此事你心知肚明,你且告诉老夫,缘何对着欲挽狂澜的清丈大政义愤填膺,反倒对从中作梗的士绅熟视无睹!?」
一声质问,惊得葛成一屁股从门槛上坐起。
面对气势汹汹的何心隐,葛成欲言又止。
犹豫良久。
葛成竟怅然一叹,羞惭地别过头去:「何大侠见笑了,某与诸位乡亲实在没这个本事.」
今时今日,葛成第一次表露出无力。
一个敢言不惮于造反的人,却对着士绅大户的恶劣望洋兴叹。
为什么对着朝廷张牙舞爪,在士绅面上低眉顺眼?
当然是欺软怕硬。
听起来固然可笑,但只有葛成自己知道,今日聚起数千部众,是何等艰难的事情。
说句不好听的话,也只有受国之垢的朝廷,才能成为大多数人憎恨的自标,
有心人引导之下,轻而易举地聚集在一处。
若是换作大户?
各庄有各庄的地主,各村有各村的乡绅,对豪右不满的赤民,聚不拢对大商仇恨的小工。
葛成要是有这个能耐聚着一帮人,四处向地主讨公道,怎么不干脆去坐衙门主位?
退一万步说,哪怕自己能以帮派聚众。
可问题在于,清退隐户也好,辞退小工也罢,乃至于佃户加租,千百年来都是处置自家财产的手段,谁能说个不是?
是能逼得豪商招工?还是强行给地主定下田租?总不至于人家出去了奴仆,还要逼得重新买一遍吧?
这个责,也只有朝廷有本事担。
葛成看不到士绅大户在其中煽风点火么?他不知道太仓张家有心利用自己引导局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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