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云白(第 4/4 页)
“你叫夏拙,是吧?”
“是。”
“我是欧阳俊的班长,他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这信他早几天就交给通信员了,一直没寄,现在你来了,刚好。”
“信?”我接过班长手里那已经贴好邮票写好地址的信,满脸狐疑地打开。
拙子:
你好!
老实说兄弟之间用这种方式沟通,总归还是感觉别扭。但是,电话永远不能替代信件,就像声音永远不能替代文字一般。我写这封信,是希望能有机会让你心平气和地听我说。
之前你打电话过来把我臭骂一通,然后又在我惊诧之际挂掉电话,让我感觉非常委屈也非常恼火。琢磨了好久,并打听了好久,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动静。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没有写什么匿名信,更不可能陷害自己的兄弟。因为我已经不再考虑提干了。之所以迟迟没告诉你,是不希望你因为我打消了自己提干的念头。
尽管先前我告诉你我来部队的目标是提干,但被“发配”到阵地之后我的想法变了。还记得有一次在电话里跟你讲过的“仁者心动”的故事吗?我在这里最大的收获便是学会了“心不动”。这样说起来可能有些玄乎,那么我就直白一点告诉你吧。过去的我(其实我们都是)总是浮躁,追逐于人生得失,挖空心思谋求所谓最好的出路。我们渴望爱情,热衷事业,崇拜金钱,唯独没有认真关注过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我们为了所谓的明天耗尽体力和智慧,却把当下过得敷衍了事。而明天,更有明天的烦恼。
佛说人有四重境界:看破、放下、自在、随缘,看破了才有可能放下,放下了才有机会享受自在人生。(你是不是又在笑我卖弄佛法了?)这是一个好地方,因为它清净。世事纷扰,只有远离了尘世的喧嚣,真正清净了你才有可能参透人生。
拙子,你知道吗?我们的阵地上有一棵树。就在我的哨位旁边。刚开始上岗的时候很难受,老想着有什么办法能逃离这里,我甚至规划了自己的逃跑路线。有一天,我百无聊赖地走近了那棵长势不怎么样的树,赫然看见树干上写满了名字。名字写得不怎么样,有的因为树皮掉了或者树长开了还显得模糊不堪。我问老兵这是怎么回事?老兵说,这棵树从阵地建好那时起就在,一直陪着守阵地的兵日复一日地过着。每到退伍的时候,面临复退的老兵没什么可留念的,便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树上,就这样,守着阵地的老兵换了一茬又一茬,树上的名字也越来越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多好的一个故事啊!这样的故事只属于我们守阵地的兵,跟你们没关系,跟外面的世界更没关系。所以啊拙子,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待满两年,等退伍那天,哥们儿要亲自把名字刻在树上……
信还没看完,便被我一滴又一滴滚下脸颊的泪水洇得字迹模糊。我小心翼翼地用衬衣把信纸上的泪水擦干,方方正正叠在左胸的口袋里。我跑向阵地,寻到了欧阳俊提到的那棵树。树上布满刻痕,一道刻痕就是一个名字,有“陈方贵”“周至远”“曹喜来”“张卓”……这些名字从两米多高的树干一直刻下来,字体或娟秀或粗犷,或规整或豪放,有的因为树皮愈合已若隐若现,还有的因为字迹潦草无法辨认。这是一座碑,一座只属于阵地守护者的碑。
我找到班长,借来一把刀子。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在树干上刻下规规整整的三个字:欧阳俊。
回去之后,黄文告诉我,写匿名信告我的不是欧阳俊,而是她办公室的杨干事,也就是曾经为我写报道的机关“一支笔”。他追了黄文半年都没见动静,便偷偷用政工网管理员的身份调出了她的聊天记录,发现了我们之间的秘密。他写匿名信既是为了报复我的“夺爱”,又是想让黄文迫于压力断绝跟我的来往。
“至于林安邦,他们连一个老兵嫉妒他当班长,便把他给告了。”
“我还要跟你交代的是,”黄文顿了顿,有些闪烁地告诉我,“欧阳俊根本就没有递交提干申请。”
“已经不重要了。”我淡然地笑着,看了看她。
“怎么不重要?”黄文有些兴奋地拽着我的胳膊,“你这边我做了很多工作,主任也表态了,出于对你前途的考虑,咱们的事情不再追究。旅里全力保送你进提干班。”
“可是黄文,”我定定地看着她,“我已经决定放弃提干了。”
“夏拙,你啥意思?”黄文愣了。
“我放弃提干。”我重复道,“我想替欧阳俊守着那个阵地。”
黄文赶紧跑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胳膊,喊道:“夏拙,你考虑清楚!”
我告诉她,我提出调到欧阳俊所在的阵管连的申请,旅里已经批准了,半小时后有一辆给养车过去,我随车一起走。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啪”一记耳光,来势汹汹,落在脸上却感觉不到疼。“夏拙,你就是个混蛋!”
“对不起。”我转过身去。
我的身后,传来黄文的抽泣,以及她不断重复的那句,“夏拙,你就是个混蛋!”
山里的日子过得特别慢,我每天坐在阵地门口的小岗楼里,看三天前的报纸和托吴曲买来的书籍,听各种鸟叫和蝉鸣,和松鼠、蜥蜴和偶尔出现的野兔戏耍。风时有时无,裹挟着大山里的树木和青草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我终于明白欧阳俊所说的“心不动”,这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修为啊。这个5月,我们旅两个大新闻上了解放军报,一是大学生士兵欧阳俊为抢救阵地设施光荣牺牲,被总部评为烈士;另一个便是大学生林安邦投笔从戎,恋人不离不弃在其驻地支教;这两个故事在部队和社会引起强烈反响,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来了一波又一波,林安邦和吴曲一下成了明星,据说上面的大首长都开始关注他们俩的婚事了,而欧阳俊提到的那棵刻满名字的无名树,则被文工团排成歌剧在各大部队轮番上演。因为这两个新闻点抓得好,挖掘深,作者黄文被报社看中,开始办理借调手续了。
我给黄文打电话,她没有接。我发信息表示祝贺,她也没有回。也好,干净利落地分手,省得抽刀断水水更流,学心理学的人,应该更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黄文,我爱你,”我在心里默默念道,“你这么好,一定会有个好归宿的。”
林安邦打来电话,号码是武汉的,他告诉我,已经在提干班学习了,学制半年,学完还是回旅里。
“好好学,等你回来就扛星了。”我笑道,“是不是等你回来我就要给你敬礼了。”
电话两头哈哈大笑起来。
“拙子,在那边待着寂寞不?”收住笑声,林安邦很严肃地问我。
“还好。”我回答。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我一脸严肃地回答他。
“那你不觉得枯燥、无聊?”
我轻叹一声,说:“安哥,我给你讲一个‘仁者心动’的故事吧……”
挂了电话,我挎着“八一杠”,缓缓踱到无名树下,看着已经有些陈旧的“欧阳俊”三个字,在它的下方找到了一块空地。
等到11月24日,我要在这块空地上刻下两个字:“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