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上西楼(第 4/4 页)
“不仅为沧弈,还有另外一件事。”我道。
我问他:“栾令,你说,恩情与爱情,是不是一种情?”
“当然不是。”栾令好像听到一个笑话,他反问我,“殿下在死人堆里救我一条命,救命之恩,是不是恩情?”
我点头:“那自然是。”
“我要是说,我因此爱上了殿下,你觉得如何?”栾令道。
“男子爱男子?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我道。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我们都是男子上。”栾令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恩情是不同于爱情的。”
“那什么是爱情呢?”我又问。
“大抵是你想到他便觉得开心,又时常在梦中见到他,看不惯他与别人恩恩爱爱,”栾令顿了顿,加重语气,“最重要的,你要能觉出他在心里,与别人的不同。”
我想到桦音便觉得开心,总能在梦中看见桦音对我笑,看不惯桦音与纤月走近,前三条每一条都符合栾令所说的,唯独最后一个,我说不准。
在我心里,桦音与别人一样吗?
说是一样的,好像因为叫了一声恩公又有什么不同,但说是不一样的,好像他和瑶歌比起来也无甚不同,顶多就是因为我与他的恩情而显得更重要些。
“殿下似乎很喜欢你。”他说。
“我知道。”
这是我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暴雨下了半宿,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栾令怕我着凉,便命人准备了一个小火炉在屋中笼火。外面雨声淅淅沥沥,炉里的火烧得哔哔啵啵直响,我打了几个哈欠,又不敢睡,只能强撑着困意为自己倒了杯茶。
“阿绾……”我突然听沧弈小声唤我。
我连忙一口答应下来,跑到他身边才知道,原来并不是他醒了,许是随口说一句梦话而已。
然而下一刻我便觉出,我在沧弈心中竟如此重要,原来,我是能在他梦里出现的人。
他说:“阿绾莫怕,有我在。”
我“扑哧”一声笑了,如今他身负重伤如何保护我?可是笑过之后就觉得心疼,原来即使他身负重伤,仍会想着保护我。
“沧弈……”我轻声唤他,随后用手绢擦去他头上的汗。
嘴唇翕动,良久,我说:“你要好好活着。”
我还是不能给他任何承诺,我对不起他给我的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沧弈不仅未见好转,反而日渐坏下去,终于连我唤他也听不见了。我陷入一种极大的恐慌中,我怕五日时间一到,沧弈便永远醒不来了。
瑶歌就是这时来到乘月山庄,她屏退众人,与我道:“为何没人想着把沧弈的事情告诉我?”
她说:“世子不是不能醒,只是沉浸在一个清明梦中,他不愿醒。”
“不愿醒也要醒!”我道,“可有什么解救的办法?”
“须得我进入他梦中,破坏这场清明梦。”瑶歌说。
“我也要进清明梦。”我对瑶歌说,“此事因我而起,如果沧弈死了,那我就是背上了天大的责任。况且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一定有另外一个我在他梦中。”
瑶歌面露难色:“你是凡人之躯,强行进入清明梦,只怕会折损寿元。”
“我又不在乎这凡人的一世,况且……”要说出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又咽回肚子里。
“那好。”瑶歌点头,随即掐了个诀。
我只觉得四周天旋地转,再一回过神,我们已不在乘月山庄中,而是在一处寻常的农家小院里。
我看见沧弈穿着粗布衣裳在院子里劈柴,柴劈尽了,他擦擦汗朝屋里喊道:“娘子,为夫今日打了不少鲜鱼,劳烦娘子下厨,做一回糖醋鱼吧。”
“好好好,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听了那女人的声音,只觉得熟悉无比,再抬头一看更觉得震惊:这分明就是我自己!
原来是因为我在他梦中,所以他才不愿离开这个清明梦?
瑶歌看了我一眼,终究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清明梦中的三年前,桦音登基称帝,沧弈舍弃一切,与“我”假死逃出邺城,来到这处世外桃源定居。如今他褪去锦衣华服,眼中唯有喜乐,我看着他吻“我”的额头,甜蜜道:“不知我哪世修的福分,能娶回阿绾这样的娘子。”
我忍不住大声喊:“沧弈,那是假的,你快点醒来,别被她骗了。”
可是沧弈什么也听不到,我冲上前想把他们拉开,没想到双手却从沧弈的身体中穿透。瑶歌对我道:“别做无用功了,你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看不见你,你也摸不到他。”
“那怎么办?”我问。
瑶歌檀口轻启,只说了一个字:“等。”
在这清明梦中,我等了许多日,也看了许多日,我看到沧弈为她画眉,眉眼间尽是专注。
就算知道那是假的,我心里还是泛上一股异样的感觉。
我终于等到这个机会,等到梦中的某日,沧弈外出,我对瑶歌说:“既然沧弈是因为‘我’不愿意离开,不如就杀了这个‘我’,他的梦断了,自然就醒了。”
“当真?”瑶歌掐了个诀,却半天下不去手,“若是杀了这个素绾,世子会伤心的。”
“伤心总比丢了命好。”我道。
瑶歌在手中化出弓箭,将羽箭对准那个素绾。羽箭甚至没有扎在她身上,那梦中人便化成一片青烟消散了。
“这下沧弈一定很快就醒了。”我说,“咱们等他醒来,就可以出去了吧?”
瑶歌点点头,并未作答。
沧弈归来时便察觉不对,前前后后找遍了小院,独不见素绾的影子。
起初他认定“我”只是走了,便天南海北地去寻。我眼睁睁看着他醉酒,看着他四处找“素绾”,他走了很多地方,闹市、山谷、皇宫,有时醉得甚,便倒在路上沉沉睡去,口中仍然唤着我的名字。
“错了,错了。”我说,“这是个清明梦,梦中人都死了,为何你还不醒?”
可是沧弈听不见,我眼睁睁看着他找“素绾”,终于一日比一日憔悴。我与他就这样在梦中过了一年,第二年上元佳节,他去了灵隐寺,在那莲花的铃铎前长久地矗立着。那日未曾下雨,有烟花满城,秦淮河上莲花灯四处漂,他买了一盏,提笔写的仍是“素绾”。
“你别找了,那是假的。”我在他身边道。
沧弈瘦了许多,我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是肌肤相触时,仍是混沌破碎求不得。
又有一次,我与他路过柳巷青楼,众多烟花女子中,他突然摸出袖中最后一锭银子,扔给楼上的其中一位。
我听旁边的老鸨说:“素绾,还不谢谢这位爷。”
叫素绾的女子盈盈下拜,却只得沧弈一句:“我花这些银子,是为了让你改个名。”
我跟着沧弈走了很久,见了世人的生死七苦,却渡不得沧弈一人。
终于找到不能再找,我想,这下他总该相信“我”已经死了吧?我想,再等不久,我们就能从清明梦中出来了。
我慢慢地等,等了许多年,他全然没有醒来的意思,更多的时候,他静静坐在窗沿上,对着“素绾”曾经梳妆的地方发呆,阳光照在他身上,却融不化他眼神中尽数的哀伤。
我见他写了许多信,最后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烧净,他很安静地看着那些纸灰,看它们如同巨大的黑色蝴蝶在半空中飞舞,偶尔有未烧尽的纸灰,被风吹到我脚边,我拾起来看,上面写的是:吾妻素绾亲启。
世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明明已经看透了七苦,为何在梦中不愿走?
我想,我可以等,等到梦中的沧弈死去,我们就能走了。
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终于在第七年的上元节,沧弈再次来到灵隐寺,他一路上咳了许多血,那天邺城终于下雨,铃铎叮当作响,一如我们初见时一般,我见到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僧对他道:“先生愚钝。”
老僧喝道:“阳寿已尽,为何不愿死?”他伸手敲了一下铃铎,沧弈便如同失了魂似的倒在地上。
“世间极苦,唯情字而已。”老僧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一滴泪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滴在地上,很快消失在雨水中。
他死了,我却仍在清明梦中。
我跟着沧弈来到黄泉,他走得极慢、极慢,偶尔回过头,终于很失望地转身。我一路跟在他身后,我说:“沧弈,你回头看看我,你别再等了,我一直都在。”
我说:“我是素绾,你爱的只不过是一个幻影。”
我说:“你看看我,我一直都在你面前。”
沧弈终于停下脚步,他伸出手摸我的脸,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从我身上穿过,旋即见他怅然一笑。
“阿绾,我是不是疯了?我常常觉得你在我身边,我却看不见你,摸不着你。”
我说:“我在,我一直都在,这七年来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在。”
我听他自言自语:“我知道这是一个梦,只不过心中一直不舍。”
他说:“只有在这场梦里,我才能这样肆无忌惮、不顾一切地爱你。”
他终于走到奈何的尽头,我看着他饮下孟婆汤,隐隐约约,我仿佛见到千里虞美人花连绵不绝,汇成我眼前一片血红。
寒露惊蛰,晨雾天河。
这场做不完的清明梦,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