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人曾青春,有人正青春(第 3/4 页)
郁阿姨愁。
班主任上午刚给她打过电话。全班五个数学不及格的,邵雪光荣地成了这五分之一。最关键的是,这孩子英语还考了个年级第三——她们班主任就是数学老师。
“邵雪妈妈呀,”班主任有点不满,“你帮我问一下,你们家孩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她这偏科偏得有点刻意,我觉着她是在对我表达一种不满。”
“那怎么可能呀肖老师。”郁东歌在电话这边都快鞠躬了,“您有多负责我们还不知道呀。她领了成绩回来我就教育她,您不用想这么多。”
邵华对这事没那么上心。他把报纸从眼前拿开劝自己媳妇:“她又不是不学,不就是数学差嘛,回头上了高中选文科不就行了?”
“文科高考不考数学啊?”郁东歌焦躁得不行,正好逮着机会发火,“还上高中呢,她这样能上哪所好高中?人家张祁、素年上的都是什么学校,她又能上什么学校?”
话音一落,邵雪就开门进来了。
郁东歌拉下脸,腿一抬坐到餐桌旁边的椅子上。
“卷子呢?”
邵雪恹恹地把卷子拿出来,嘴里还不饶人:“您又看不懂。”
郁东歌还真看不懂。
晋宁那样读书留学的毕竟是少数,郁东歌和郑津都是十六七岁就进故宫当学徒了。邵华好歹是高中毕业,颠颠过来帮郁东歌解围,看了半晌发出感叹:“嘿,现在这初中生,数学这么难了啊?”
“你别帮着她说话。”郁东歌瞪他,“又不是全不及格。考得好的那么多,就她拿这个分。”
“那我英语还年级第三呢,也没见夸我。”
“那做得好的还用说吗?我们不就是得指出你的不足才能进步吗?”
邵雪觉得这逻辑绝对有问题,但又不知道怎么顶回去,只能蔫蔫地老实坐着。
“我说你,有空就多问问素年和张祁学习的方法,别成天听歌、看电影。”
真是风水轮流转,张祁如今也能成她学习的榜样了。那边郁东歌越说越气,拿着郑素年就给她做起示范来。
“至于吗?”邵雪也急了,“我就一门数学没考好就把我说得一文不值。”
“那你做学生成绩不好,可不就一文不值?”
“你就说素年哥这个好那个好,人家晋阿姨也从来不用成绩来评价他啊。”
“那人家素年也没数学不及格呀。”
邵华一看形势有点控制不住,报纸不看天气预报也不听了,拿着个小黑本屁颠颠地过来拉着郁东歌:“哎哎,昨儿开会不是说明天要看咱们中年职工那个迎奥运、学英语的学习成果吗?你准备了没有?”
郁东歌这个女人,注意力格外容易被转移。邵华把她说得心一乱,重心一下就从邵雪身上移开了。
邵雪看见自己亲爹示意的眼神,赶忙跑了出去。
邵雪现在想起来当年迎奥运、学英语的盛况还是觉得好笑。电视台一天到晚播放着全民学英语的成果,出租车司机在镜头前笑得露出一排牙:“nicetomeetyou啊,welcomemyfriend!”
这风太盛,饶是故宫墙高庭院深,还是飘飘荡荡地吹了进去。
郁东歌她们都被通知说最近要背几个自己专业的单词,到时候外国友人一来,咱们人人能扯几句介绍。这事对傅乔木和窦思远这一代的影响倒不大——他们是大学生,四六级都过了,不在乎这点单词量,可却难坏了郑津、孙祁瑞他们中老两辈。
孙祁瑞刚开始特抵触这事,用他的话说:大半辈子都过来了,黄土埋到脖子根,学什么英语,不学。
所以当窦思远兴冲冲地给自己的师父准备了一本《中华瓷器英文大全》的时候还被骂了一顿。
结果开完会第三天,孙祁瑞早上进门的时候抬头就碰见了临摹组的罗怀瑾。老头儿比他还大两岁,也是返聘回来带徒弟的,推着自行车举起一只手,中气十足地喊:“孙师傅,顾得morning!”(goodmorning,早上好!)孙祁瑞大早上生一肚子火:“你这哪儿来的口音?一大把岁数跟着瞎折腾。”
“这是瞎折腾?孙老师,你的思想境界落后了啊。”
孙祁瑞一口恶气咽不下去,大怒之下回了瓷器室,抓着窦思远让他教自己几个外文单词。
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个老头儿又在食堂碰见了。孙祁瑞抬起手,范儿十足地说:“罗老师,顾得afternoon!”
一时之间,西风吹过东风,郁东歌拿着邵雪淘汰的电子词典,拉着康莫水跟着念:“丝绸,silk。你看,挺标准的吧。”
康莫水愣了一下,指着自己衣服上的花说:“郁老师,那这个绣花呢?”
郁东歌在字典上戳了几下,格外艰难地念道:“e-m-b-r-o-i-d……妈呀,这个咋这么长?合着我们家邵雪英语考个年级第三也不容易啊。”
04.
农历六月二十四,大暑,全年最热的一天。
院里树多,吊死鬼洋辣子挂得跟珠帘似的。大早上的太阳就挂起来了,邵雪稀里糊涂把早饭塞进肚子里,转脸就拿起了书包。
“妈,我走了啊。”她几步跑出门槛,郑素年正单脚撑着自行车在等她。
邵雪跳上车后座,车飞快地蹿了出去。
郁东歌跟在后面嚷:“你豆浆不喝了?”
邵雪的声音消失在胡同拐弯处:“不——喝——了——”
邵华还在屋里慢条斯理地吃早饭,被自己媳妇气势汹汹的样子弄得莫名其妙。郁东歌把豆浆拍在桌子上,非常不满地唠叨起来:“大暑假的就知道往外跑。你看你这闺女,才这么大就跟素年亲成这样了。”
邵华心不在焉地敷衍道:“人青梅竹马,关你这中年妇女什么事。”
郁东歌大怒,立刻收走了邵华面前的早饭。
“哎不是,”邵华无辜地瞪大眼,“我这儿还没吃完呢。”
“我喂狗也不喂你。”
语毕,郁东歌穿上外套,迅速骑自行车去上班了。邵华哀叹许久,可怜兮兮地跟了上去。
邵雪和郑素年进麦当劳的时候,张祁已经吃上了。张祁被竞赛保送这事估计半个东城都知道了,以至于旁人碰见他爷爷总会递支烟亲热地说:“张大爷,听说您那宝贝孙子出息了啊?”
老头儿脸上倍有面儿,背着儿子儿媳给了张祁五百块钱奖励。正好张祁和郑素年说好了假期要给邵雪补习,三个人一合计,干脆就去麦当劳,买个薯条就能坐一下午。
但显然张祁不是只打算吃个薯条的样子。
郑素年说:“张祁,你那五百还剩多少?”
“我也不知道,”张祁把鸡翅咬得嘎嘣响,“有钱先花着呗。”
“现在外面把你都传成华罗庚第二了,你能不能有点数学天才的样子?”
“数学天才啥样?”张祁打了个嗝儿,“数学天才也得吃炸鸡翅呀!”
他翻了翻手边的练习册,翻出一页丢给邵雪:“你先做着,哪有问题我一会儿再给你讲。”
郑素年下个学期升高二,学业压力也不小。他拿了张物理卷子出来做了一会儿,忽地听见邵雪嘴里嘟嘟囔囔的。
他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卷面,然后就看见邵雪正翻着白眼“2,4,8,16”地往上算,算了一会儿,好像有点记不清算了几次乘以2了,又从头数了一遍。
“邵雪,”他有点于心不忍地说,“二的六次方,你算8乘8就行了。”
张祁发出了鸭子一般的笑声。
他笑着笑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三个人一扭头,只见柜台旁边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的。邵雪用笔敲了敲桌子,皮笑肉不笑:“张祁,瞅你把人吓成什么样了。”
有员工过来问他爸妈在哪儿,小孩哭得更大声。旁边人来人往,硬是没一个跟小孩能搭上话。邵雪看了半天,突然说:“他说的是中文吗?”
她这个思路比较新颖,引得郑素年和张祁对着这孩子一通研究。仨人听了半天,郑素年有点犹豫地说:“他刚才是不是……喊了一个daddy?”
张祁做事比较果断,掏出他的半吊子英语就上了:“comeherecomehere。”(来这里,来这里。)
小孩一愣,硬是止住了哭。张祁一看有戏,扭头就对邵雪说:“邵雪,你快去和这小外国友人交涉一波,展现咱们国际化大城市的风采。”
小孩看见他们没有帮自己的意思,嘴角一撇又要哭,吓得邵雪急忙走了过去。她也没想到自己头一回和真正的外国人交流会是一个六岁的小朋友,你来我往了半天,总算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小孩是在国外长大的,今天被爸爸带着回国却走丢了,他看见旁边这个麦当劳的logo(标志)长得和自己家那个挺像就进来了,结果进来还是找不着自己亲爹。三个人问了几句大概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领着小孩就去了最近的派出所。
派出所那片警齐名扬就住邵雪他们胡同,抬眼一看这仨人,一下就乐了:“哟,这不张祁吗?你犯什么事了,这是来自首啊?”
“齐叔叔,我都多大了,你还记着我小时候招猫害那几档子事,什么跟什么就自首了?”
“哼,我对你有阴影。不是,你们仨怎么带一孩子啊?”
“这就是了嘛。”张祁一拍手,“这孩子跟家里人走散了,我们仨不辞辛苦把这走失儿童给您送过来了。您一上来就这么打击我,真是寒了我的心啊。”
齐名扬一看真是小孩走丢了,工作状态赶紧上线。他给几个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没一会儿就查出了小孩已经报警的身为归国华侨的爹。
“坐着等吧,他爸一会儿过来领人。”
齐名扬英语不咋地,小孩跟他沟通不好,拽着邵雪的袖子不让这姐姐走。
三个未成年蹲一堆哄着这个未成年的小孩,不过十分钟就等来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
“哎呀,谢谢你们几位啊,这孩子可把我吓坏了。”
“哟,”张祁一听对方的口音就乐了,“叔叔您这是乡音未改呀。”
“嗨,”那人把儿子拉过去长舒一口气,“我就是十几年没回来了。刚一下车路都不认识,一转眼他就跑没了。”
齐名扬招呼他过去登记,这人一边写一边拖着邵雪他们不让走:“你们别走,我一会儿得请你们吃饭。”
好歹是个归国华侨。三个人跃跃欲试,做好了吃高档西餐的准备,结果男人上车就奔着老一辈最爱去的灌肠老店去了。郑素年和张祁夹着个小孩坐后面,邵雪坐的是副驾驶座。她斟酌了半天语句,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叔叔,咱这是去吃灌肠啊?”
“可不嘛,”男人盯着眼前的车水马龙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了十几年了。
打小就吃,出了国再也没尝过正宗的。就这一口,想了十几年了。”
马路大改,男人几次路口都走岔了。邵雪在旁边叽叽喳喳地指路,却只见他的眉毛一点点皱起来。
“怎么都变了呀,”他有点迷茫地说,“我怎么都不认识了?”
张祁安慰:“您都离开这么长时间了,这路不熟也正常。”
“我知道,可是这高楼大厦平地起的,”他抬下巴指了指窗外,“一点以前的痕迹都没有了。你要是不告诉我,这哪儿是故乡啊,这就是一他乡——哟,这大坑!”
小孩站在后座上,一起一落被颠得磕了头,大哭着钻进郑素年怀里。
车里的气氛一下有些尴尬。邵雪不知说什么,只能赶紧转移话题:“现在这路一个月换三回,我妈他们有时候都不认识。这不快到了嘛——哎,叔叔您这是车载音响吗?您这能放歌吗?”
那人凄然一笑,随手摁下了音响的开关。前奏一出来,车里的几个年轻人都是一愣。
“我爷爷小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高高的前门/仿佛挨着我的家/吃一串冰糖葫芦就算过节/他一日那三餐/窝头咸菜么就这一口大碗茶……”
漫长的间奏里,邵雪忽地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如今我海外归来/又见红墙碧瓦/高高的前门/几回梦里想着它/岁月风雨/无情任吹打/却见它更显得那英姿挺拔/叫一声杏仁儿豆腐/京味儿真美/我带着那童心/带着思念再来一口大碗茶。
“世上的饮料有千百种/也许它最廉价/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它醇厚的香味儿/直传到天涯。
“它直传到天涯。”
05.
2003年的夏天,邵雪家买了第一台电脑。
那年头,中关村攒机是一门来快钱的手艺。所谓攒机,就是电脑各部件一点一点攒起来最后组成一台电脑。普通老百姓不懂这个,攒机的人就低买高卖挣个差价。窦思远是理工大学毕业的,有个同学业余倒腾这玩意儿,吃饭的时候那同学就随口一提,问他有没有要买电脑的朋友。
正好赶上了晋宁和郁东歌想买。
一台电脑大几千,放那时候的工薪家庭也是个大件。一群人忙碌了半个月,从装机到联网,轰动了半条胡同。那时候哪有什么液晶电脑,全是集装箱大小的台式机,用一会儿主机就热得发烫。
窦思远特意来邵雪家给她调了机器。邵雪研究了一会儿他给她收藏的几个网页,指着一个橘黄的就问:“这是干什么的?”
“这个是网上购物,没见过?”
“网上买东西?”邵雪有点茫然,“靠谱吗?”
“老土了吧,”窦思远笑话她,“你们这叫落后于时代。这个网,你这边网页上看上什么一下单,人家过两天就给你送到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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