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第 2/4 页)
“应该会的。”她欣然表示同意。
接着,我们又陷入沉默,再次把目光投向外面的风景。不经意间,忽然感觉这样观望风景的人像是自己,又不像是自己。一种迷茫无措、难以言状的痛苦从心中涌出。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却又感觉这叹息自我而出。我转向她,仿佛是想确认什么。
“刚才那是……”节子紧紧地注视着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话刚说了一半,她就显得犹豫起来,然后忽然用一种毅然的语气继续说道,“要是能永远这样生活下去该多好!”
“你又说这种话!”我急躁地用低沉的声音责备她。
“对不起!”她短短地回了一句,随后就把头扭了过去。
迄今自己无所梳理的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向焦躁的方向转变。我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山,而刚才所感受到的风景之美忽然瞬间消逝了。
这天晚上,在我要回到隔壁侧室休息的时候,她忽然叫住了我。
“刚才真的对不起。”
“没什么啊!”
“我那时是想说些别的事情来着……但不知怎的,说出了那番话。”
“嗯,那你当时想说的是什么?”
“你之前说过,只有将死之人才能了解到自然之美的真正含义……我当时就想起了这句话。那时候看到的美丽景色也自然而然地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受。”她这样说着,双眼望着我,就像想要诉说什么似的。
我不禁低下头,胸口仿佛被她的话猛烈撞击一般。这时,我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刚才令我不知所以的情绪,此刻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我刚才怎么就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呢?刚才那一刻感受到自然之美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们。换句话说,节子的灵魂通过我的眼睛,按照我的风格做了一次梦幻之旅……我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是节子在对自己生命的最后瞬间所做的梦想之旅,却只是孩子气一般自顾自地幻想着两个人白头偕老时的幸福模样……”
我就这样自言自语地唠叨了好一会儿。当我再次慢慢把头抬起时,才发现她一直注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弯下腰吻着她的额头。此刻,我的内心充满愧疚。
终于到了盛夏季节,这里的夏天似乎比平原地区更加炎热。疗养院后面的杂木林里,蝉终日鸣叫不停,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样。树脂的味道,也从敞开的窗户中飘散进来。到了傍晚,很多患者为了更畅快地呼吸,都把病床搬到阳台上去睡。看到这些患者我们才明白,最近住进这家疗养院的人增加了不少。虽是如此,我们仍然在这里世外桃源般地过着二人世界的生活。
最近几天,由于天气炎热,节子完全没有了食欲,晚上也常常睡不好觉。为了能让她午睡的质量高一点儿,我比以往更加留意走廊里的脚步声或者从窗口飞入的蜜蜂、牛虻之类的虫子,甚至对高温所引起的自己不自觉加重的呼吸声都异常敏感。
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在她的枕边守护着她的睡眠。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接近睡眠的休息吧。我可以深深地感觉到在睡眠中她呼吸的急缓变化。我们心脏的跳动频率甚至趋于一致。偶尔她会感到轻微的呼吸困难,这个时候,她便会将微微痉挛的手抬到咽喉处,做出像要抑制住它的样子。我以为她被梦魇所附,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唤醒她时,这种痛苦的状态褪去了,随后舒缓下来。这一番经历后,我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她平静的呼吸让我感到某种欣慰。当她醒来时,我轻轻地吻着她的秀发。而她,却用倦意尚存的双眼望着我。
“你一直在这儿啊?”
“嗯,我刚刚也打了个盹儿。”
在那些夜晚,每当自己无法入眠时,我就会不自觉地把手移向喉咙,模仿她那种试图抑制的手势,这几乎成了我的习惯。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是真的呼吸困难,不过这样反而让我觉得愉快。
“最近,你的气色好像越来越差了。”一天,她关心地看着我说道,“你怎么了?”
“没事儿啊!”她的问话正中我的下怀,“我平时不也是这样嘛。”
“别总是陪着我这个病人,平时出去散散步也好啊。”
“外面这么热,没法散步……晚上又太黑……而且我每天在医院里跑腿也不少啊。”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说起每天走廊里遇见的各种患者的事情——年轻的病人们聚在阳台栏杆处仰望天空,将天空视为赛马场,将流动的云朵视为各种形状相似的动物;说起个子高得吓人的重度神经衰弱患者总是抓着贴身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徘徊……但我对于常常路过,却从未谋面的17号病房的患者,以及从那间病房中传出的不快的气味和恐怖的咳嗽声则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也许,那位患者是这间疗养院中病情最严重的人吧……
八月渐渐接近末尾,而晚上却仍然苦于不能得一美睡。一天晚上,我们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早就过了规定的九点就寝时间),对面下方的病房楼里不知为何有些骚动。走廊里时时传来疾行的声音、护士低声呼喊的声音以及器具碰撞时发出尖锐的声音。我不安地侧耳倾听,刚以为终于安静下来了,却几乎在同时,各栋病房楼中都出现了这种压抑下的骚动声。最终,我们病房的下方竟也发出了这种嘈杂声。
我现在知道像骤风一样席卷整个疗养院的是什么了。在这期间,我时时竖起耳朵,探听着已经关灯但同样无法入眠的隔壁节子的动静。节子似乎一动不动地躺着,连翻身都没有过。我怔怔地屏住呼吸,等待这场如骤风般的骚动沉静下来。
临近半夜,这场骚动终于退去了。我正要心情安稳地打起盹儿来的时候,却忽然被隔壁节子压抑不住地几声强烈的咳嗽惊醒。咳嗽声似乎很快就停止了。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径直走进节子的病房。一片漆黑中,节子神情恐慌,她睁圆双目看着我,而我没有说话,朝她走了过去。
“没关系的。”她勉强地笑着,用幽幽的声音低声说道。
我还是没有说话,在床边坐下。
“请待在我身边。”节子弱弱地对我说,神情与往日不同,惹人怜爱。我们就这样,一夜未眠熬到天亮。
这件事发生的两三天后,夏天的感觉就突然消失了。
进入九月,先是下了几场倾盆暴雨,时下时停。然后就是连绵不停的细雨,连日的细雨让人觉得树叶在变黄前就会开始腐烂。疗养院的一个个房间也是门窗紧闭,屋内昏暗。秋风偶尔拍打着房门,楼后的杂木林中传来阵阵厚重的低吼。风和日丽的日子中,我们终日倾听雨水沿着房檐落到阳台上的声音。在一个雨雾微抚的早晨,我站在窗边怔怔地向下望去,阳台对面的细长型庭院显出几分明朗之色。庭院中有位护士在雨雾中一面随手采摘着满园盛开的野菊和雏菊,一面向我这边走来。我认出她就是17号病房的贴身护士。
“那个……那个咳嗽很严重的患者,大概已经死了。”我猛然间产生出这样的想法。我注意到正在采花的护士,虽然身体已经被雾雨打湿,但她还是情绪高涨的样子。我不觉有些揪心。“这医院里病情最重的果然是他吗?他最终还是死了,那下一个呢……哎,要是院长没有跟我说那些话就好了……”
那位护士抱着大把的花束消失在阳台下面,而我,仍然无神地把脸贴在玻璃窗上。
“在看什么?”躺在床上的节子问道。
“刚才在雨中,有个护士在采花,你知道她吗?”
我一个人喃喃地说着,最后离开了那扇窗户。
但是,在接下来的几乎一整天里,我都没敢端看一下节子的脸。我总觉得节子已经看穿了一切,现在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她时常奇怪地盯着我,这让我感觉更加痛苦。考虑到两个人分别承受着自己的那份无法相互分担的不安和恐怖,以及由此而慢慢生出的各自完全不同、渐行渐远的思想。我坚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自己拼命地想忘掉刚才那件事,却又在同时不自觉地浮现出来。最后,我甚至想起节子在我们到达疗养院的第一个晚上所做的那个梦。我起初并不想了解这个梦的内容,但却终于忍不住从她那里问出了这个噩梦的细节——这件我几乎已经忘掉的事情,此刻却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梦中,节子变成了尸体躺在棺木中。人们抬着那具棺木,穿过茫然的原野,进入幽静的森林。已经死去的节子,却能清晰地看到冬季完全荒凉的原野以及黑色的冷杉等景象,清晰地听到天空飘过的寂静风声……从这个梦中醒来后,她仍旧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耳根,感觉到冷杉那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这样的雾雨又持续了多日,季节的交替已经彻底完成。疗养院中原本人数众多的患者接二连三地离去,只剩下必须在这里过冬的为数不多的重症者。这里再一次沉浸在夏天之前的沉寂氛围之中,而17号病房患者的死又让这份沉寂格外凝重。
九月末的一个早上,我无意中从走廊北侧的窗口望向后面的杂木林,看到雨雾缭绕的树林中有人进进出出。这是平时所未见的景象,多少令人感到异样。当我向护士询问此事,她们却左顾右盼,装作不知。我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第二天一大早,来了两三个工人模样的人。透过晨雾,我隐约地看到他们在砍伐小山丘下的栗子树。
也正是那天,我从患者们的口中偶尔听到了一件前几天刚刚发生而现在大多数人还不知道的事情。据说那个令人害怕的神经衰弱患者在树林中上吊自杀了。这么说来,那个整日抓着贴身护士手臂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的大个子男人,好像从昨天起就突然不见了。
“原来轮到他了……”
原本听到17号病房的患者死亡的消息之后,我已经彻底变得神经质了。而在那之后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又发生的这起意外死亡事件,却让我不禁感到些许轻松。也可以说,就连应该顺应事理人情般的悲伤感,我也几乎没有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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