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第十回 锵锵刀剑三侠逐一龙 潇潇风雨半夜驱群盗(第 4/4 页)

    妇人说:“这不算什么的,全是朋友,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啦!别说你只在这儿暂住,就是住个两月半年,准保吃喝一顿也不能缺。我男人,红脸魏三那忘八蛋,他更乐啦,他在镖店里一住,更没有管主啦!”

    玉娇龙点点头,随着又长叹了口气,妇人问说:“你吃了晚饭没有?可别客气!”玉娇龙摇头说:“我没吃饭,可是我不想吃。”她打了个哈欠,因为这些日她所遇的尽是些惊险、争斗、劳碌之事,如同是一个自战场归来的勇士,虽然心犹有余,犹可以振作,但力气是有点不足了。她恨不得即时就睡一觉才好,但隔城宅中就卧着病重的母亲,自己哪能一刻坐立得安?哪能睡得着觉?只盼这时天再黑些,更锣再多多敲几下才好。她连声地叹气,默默地坐了些时,魏三的老婆跟她说了许多话,并要跟她抹牌玩,她却一句话也不回答,心情愁恼极了。

    又过了些时,她就翘起脚来把靴子脱了,将裹脚用的那些绸缎条子重新裹了裹,又跟魏三老婆借了一件深蓝色的布小褂穿上,将裤脚也系紧,辫发盘在头上。那妇人在旁笑着说:“我的姑奶奶,您这是怎么个打扮呀?这要叫人瞧见……”玉娇龙说:“少说话!我去一会儿就回来。千万记住,别跟旁人说,我到这里来了!”妇人说:“咱们这些日的交情啦,我们又不是第一回给你办事,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玉娇龙冷笑说:“我有什么不放心?出了事你们也好不了!我虽然也闯荡江湖,可是我的手下没有案,你们,尤其是你的男人,他的底我全都知道。”妇人脸色变了变,双手一齐摆着,说:“话既说到这儿,也不必再往下说了,你要办什么事就快点请吧!可是,要小心一点!现在不似前些日。”玉娇龙惊问说:“怎么?”那妇人就悄声说了四个字:“处处风紧!”

    玉娇龙却不在意,提剑出屋,就见天空星月茫茫。她悄悄爬上墙头,向下一看,巷中已无人行走;她就翻过墙来,贴着墙根疾疾地走。少时就来到城墙下,她将剑插在背后,然后用双手抠着城砖,如个壁虎似的很快地向上去爬;遇着有斜生于砖缝之中的松树、酸枣树,她就拔攀着,用力向上去蹿。少时她的双手就揪住了城垛口,一翻身就上了马道。

    城上凄凉得如一片沙漠,斜月下照,只有她的影子淡淡地在地下浮动。此地的风很凉,她先坐在垛口上歇憩了一会儿,就依旧抠着城墙,向下去爬,就进了内城。于是她就穿越着曲折狭窄的小巷,避着悠悠的子时更声,走了多时,她才来到鼓楼迤西。上了坡,她不由得心里一阵发疼,眼睛也有些发酸了。大门前槐树的枝叶蔽住了天上的星光,月光不知怎会透进了林中,将淡青的颜色在朱门上抹了一笔,看上去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庙,更显得萧索荒凉。

    她飞身上房,踏着屋瓦,很迅速地,但是无声地,就走到了后院。此时各房中尽皆黑暗无灯,只有北屋她母亲所住的里间,纱窗上浮着一层极浅的嫣红色。她晓得那是她母亲床前的一只灯座上有个“福”字的银烛台,点着那红色的羊油蜡烛,为的是不伤眼睛。然而这种光色愁黯得很,有如她的心情一般。

    她轻轻地跳下房,脚底下觉得酸软极了,泪水不自禁地由眼眶里流出,流到她的嘴角,浸入唇中,又咸又苦。她几乎要悲哽出来,但极力忍抑着,就慢慢地走到屋门前。试探了一下,觉得门从里边关插得很紧,她先弯下腰,轻轻地将宝剑平放在窗前的石阶上,然后伸着手指从里面去启门。她对于这种偷偷的启门技术,向来精通、敏捷,然而如今到了自己家里了,她反倒畏惧似的,十个手指不住地乱颤。半天,她才将屋门启开,还发出一些声音来。她侧着身,如同墙上的月影似的极慢地移动。快走到里屋前时,她觉出外屋门是睡着一个人,这人像睡得正酣,脚步才微微快了些。她飘然地启帘直进里屋,一股药味直钻入鼻子里。红烛的光在她的眼前一迸,她就觉着眼睛里有许多莹莹乱转的液体,看室中的一切东西全都缭乱。她疾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蹲下身,慢慢蹭到靠后墙的绿缎幔帐之前。她用手徐徐地撩开,烛光就投进帐内,紫色的缎被,红色的枕头,枕上睡着垂着苍白头发,脸上皱纹似愈多,目阖口闭的母亲,她在心里叫了一声:“母亲!”便怆痛地用手摸着她母亲的脸。她觉得母亲的脸很热,心里又是一惊。

    这时玉太太重重地出了口气,她疾忙将手缩回,趴伏在床下,泪水便一滴滴落到地下的方砖上。待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又直起腰来,听母亲呻吟了一声:“哎哟!”翻了个身脸朝里去了。她用帐角擦擦眼泪,跪在床前,双手搭在她母亲的被上,又不禁一阵剧烈的抽噎。

    忽然听她母亲说:“快把水拿来吧!钱妈!”玉娇龙疾忙拿帐子遮住自己的身子,轻轻地带着悲声答应了一下,然后将幔帐掩好。她到桌旁去拿藤编的暖壶,倒了一茶碗酽茶,又轻轻地走到床前,用幔帐遮着自己的身,略略扶起母亲的头,喂了几口水。她的泪仍簌簌地不住地流,希望叫母亲睁眼看看自己,可是玉太太的眼睛并未睁开,她喝完了水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就又翻身向里,并且呻吟了一声:“龙儿啊!唉……”

    玉娇龙把脸贴在被褥上,一会儿,就觉得母亲已经睡熟了。她流了许多眼泪,心中旋回了多次,还是将幔帐平平地闭上,把茶碗仍放还原处,轻轻地退身出屋。走到门外,将屋门掩好,却又不放心,她重新进屋来,将在外屋支铺酣睡的钱妈重重地推了两下。钱妈惊醒,坐起来问了声:“是谁?”玉娇龙一声不语,疾快地出屋,拾起宝剑飞身上房,越过了西房后的那所花园,心中益发悲痛,忍了一忍,越墙而出,便下了高坡。回首又看了一眼,只见树影郁然,月色愈晦。

    她往西一直走去,才走不远,见眼前走着一个人,忽然躺在地下了,把她吓了一跳!她疾忙闪在一边,手横宝剑。但是这个人忽又爬起来了,歪歪斜斜地走着。玉娇龙想着这人是个醉鬼,大概是醉糊涂了,回不了家啦,便没有介意,穿越着小巷又紧紧往南去走。可是她觉得吃力极了,因为心中既悲,身体也极疲惫,头也觉着昏沉,就想:回到红脸魏三家里,好好休息一两天,然后置几件衣裤鞋袜,再于夜间看看母亲的病情,就,就还是走吧!或是到柳河村祝家会着绣香一同南下,往新疆去找旧时的女友美霞也好,或是索性往巨鹿去重战李慕白与俞秀莲!

    她走了多时,才到了前门的城根,实在太疲惫了,她就在地下坐着歇息了一会儿,几乎要睡着了。天际的乌云遮住了黯月,顺着城墙扫过来一阵阵的凉风。忽听长巷中的更鼓敲了四下,玉娇龙打了一个冷战,站了起来,她就一振勇气,爬过了城墙,疾疾地走到了西河沿。

    来至红脸魏三的家门前,越墙进去,就见那屋中已没有了灯光。她手中持剑进到屋中,摸着了取火之物,点上了灯,就见屋中另支了一份床铺,上面铺着一份褥枕,看来是为她预备的;炕上却是那红脸魏三的老婆,掩被睡得正香,还露出一只很胖的胳膊来,简直跟一只猪似的。玉娇龙心想:这家人倒还诚实,他们也是畏惧自己的武艺吧?不由连打了两个哈欠,吹灭了灯,倒在床上,臂压着宝剑,又流了两行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又梦见母亲忽然病死了,她看着衣裳不住地哭;又觉着是罗小虎突然自暗中扑出来,用臂将自己紧紧抱住,她便骂道:“可恨!不成材!”罗小虎只是笑着,两臂如铁箍似的将自己的身子箍的很痛,气也喘不过来。她不禁大嚷了一声:“快放开我!”

    忽然惊醒,睁眼一看,原来实在是有人按住自己,已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手脚。她惊极了,翻身要起,但哪里翻得起来?按住自己的又不像是一个人,全都力气很大,玉娇龙就嚷了一声:“你们敢……”但觉得身上的绑绳越绕越多,越捆越紧,捆她的这两人全都气喘吁吁,玉娇龙就咬牙骂道:“红脸魏三你忘八蛋!想害我?我死了你也不能活,我被交官你也跑不了!”

    那红脸魏三却发出狞笑,说:“我倒是不怕了!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是奉官捕你!”

    玉娇龙嚷嚷说:“我不是强盗,我是玉……你以为捉我到官我就怕吗?”

    红脸魏三说:“因为你不怕,我们才捉你;因为你是玉娇龙,我们才把你上捆绳。乖乖的吧!让我们把你送个好地方去。”

    玉娇龙啐了一声,嘴唇碰着个什么东西,她用牙就咬,只听那魏三的老婆妈呀一声怪叫,疼得直吸气,连声叫着:“哎哟!哎哟!哎哟……”红脸魏三回手把灯点上,灯光照着两张又红又黑的脸,都喘吁吁的,那魏三老婆的肥肉上满流着汗。

    玉娇龙见自己的双臂已被倒捆在背后,浑身上下乱绕着很粗的绳子,直缠到脚根,而青冥剑就斜躺在床角。她就全身用力想去挨着那剑锋,把身上的绑绳给磨断。红脸魏三慌忙过来抽剑,玉娇龙狠狠地用力,一条左腿已然挣出,咚的一声将红脸魏三踹得滚在地下,宝剑也当啷一声落下了床。玉娇龙身子一挺,独腿向下一跳,那魏三老婆却扑过来紧紧将她抱住。玉娇龙把头向魏三老婆的脸上一撞,又咚的一声,正撞在魏三老婆的眼睛上;这老婆又怪叫一声,但是两只胖胳臂却紧紧抱住了玉娇龙的细身子,死也不放。此时那红脸魏三又将玉娇龙的双腿紧紧地缠住,多加了几条绳子,原来他们的那只柜里早已预备下了很多绳子。

    此时窗外似乎有车轮咕噜噜的一阵响,骤然又停住了,红脸魏三就说:“来啦!”他赶紧跑出去开门。这里玉娇龙被魏三老婆平放在地下,她知道挣扎是无用了,就瞪大了眼睛问说:“快说!你们是安的什么主意?

    打算把我交到什么地方?告诉你们,你们若想还活,就趁早放开我!”

    正说着,外面又进来了三个人,很匆忙地抬起来玉娇龙往屋外就走。

    玉娇龙的身子直挺,大声嚷嚷:“你们是强盗!快放开我!”这几个人全都一句话也不答,就直把她往外抬。抬出街门,外面就横停着一辆棚子车,玉娇龙又嚷嚷说:“你们抢人!”忽然一块手巾堵在她的嘴里,她只哼哼着,就被塞进车里,还有个人说:“慢慢的!”

    一言未了,忽然由车底下钻出来一人,这人说:“慢慢的?你们就先都慢慢着走吧!到底你们吃了什么狗熊肝、老虎胆,敢来私劫正堂大人的千金?”

    他的话才说完,有个人就把他向旁一拉,说:“你看看这个!”这时天已快亮了,此人手中的东西很能看清楚,这由车底下钻出来的人一看,原来是个衙门里的人才有的、上面盖着火印的腰牌。这个想打不平的人就不禁惊讶说:“啊!你们哥几个原来是官人?”

    官人把腰牌别在腰上,就说:“你知道了就得啦!我们这是差事,你少管!你今儿怎么样?捞着点了没有?天快亮了,快走吧!以后你小子留点儿神,想去上谁家捞的时候,先得提防点我!”说着顺势一脚。那人却早溜开了,还说了声:“得!我走!谢谢诸位抬手!”

    这里玉娇龙卧在车里,她气极了,悲痛极了!《九华拳剑全书》上所有的武艺,到全身被绑的此刻也一点拿不出来了。车帘已放下,车窗外的话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有人说:“那家伙是个干什么的?”“还不是小贼?他打算拦住咱们沾点儿油水,他瞎了眼啦!”“应该把他也抓住!”

    又听是魏三说:“值不得!那……”又有一人不耐烦地回答他说:“你放心吧!怎么说一定就怎么算,还能坑了你?你只把嘴堵严些,脖子缩到盖子里就得啦!”车动了,车轮响着,也不知是向哪里走去。

    少时东方已现出了曙光,曙光渐渐伸展,伟大的京城又自星稀月淡之下恢复了光明,晨风顺着城根飘着。正阳门的门洞开了,有许多人拥挤着出出入入,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刚才从那车底下钻出被认为是小贼的人,他也混进城来,仓仓惶惶直往东城去走。

    东城,朝阳已照到了各个大小胡同。三条胡同德家,双门仍然紧闭,旁边的车门更似久已不开。这个人直到正门去扣铜环,少时,里面有人把门开开,出来的人吃了一惊,接着又笑说:“呵!刘二爷!今天您这么早……”

    这个刘二爷就说:“早?我还觉得晚呢,一夜我也没睡!五爷起来了没有?就说一朵莲花找他有事相谈!”说着,进到门里,随手关闭了大门,还抱起来一块石头咕咚一声顶上。他喘了喘气,满脸是汗,嘴上新留的小胡子上都挂着许多水珠。

    这仆人是德家的寿儿,他知道刘泰保这些日时常晚上来见五爷,但白天他从来没露过面,就如同是个耗子。可是今天居然一早就来到,寿儿遂悄声说:“您上书房坐一会儿去吧!我去回一声我们老爷,大概是还没起来呢!”他遂就进里院去了。

    这里刘泰保自己进了书房,就往床上一躺。半天,德啸峰才进屋来,当时就悄声问说:“有什么事?”

    刘泰保赶紧坐起身来,拿手向空中指点,半叹息着说:“大糟而又特糟了!怪事里又出怪事!”

    寿儿把热茶送到他的近前,德啸峰点着了水烟,寿儿又出去了。刘泰保这才跑到德啸峰的近前,说:“五哥,你不是说玉娇龙这些日病不见人有些可疑吗?我就天天夜里到玉宅的高坡前去蹲着。我想,无论玉娇龙是藏在鲁宅,躲避罗小虎,或是她已然离开了北京,反正她早晚是要回娘家的;尤其这几天玉太太病得要呜呼,她大哥二哥都回来了,她在别处听了信儿,还不心动?还不来个深夜探母吗?果然不出我所料,昨夜子时之后,我就看见由玉宅院中飞出来一条黑影!那身手,那细腰儿,那手中闪闪的剑光,除了小狐狸玉娇龙没有第二份儿!”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那家伙的眼睛真厉害,一下子就把我瞧见啦!我赶紧装了个醉鬼,又因天黑月黯离着远,她也看不出来我的模样,就算把她蒙过去了。我见她一直往南走,我就远远地在后跟随着。玉娇龙那么神出鬼没的人,昨天可不知她有什么心事,走路像没劲儿的样子。后来她走到前门城根,就坐在地下歇着,我就早爬上城去了;等她上了城又下去,我早过了城墙,藏在她的前头啦。我跟螃蟹似的,横着走道儿,眼睛瞪着她,就瞧她进了西河沿一家小门。这家子我认识,是镖行里的一个小混伙,名叫红脸魏三,他的老婆叫大母驴,两口子都有两膀子力气,在京城虽也住了几年了,可是他们的来历真有点测不透。

    “我看玉娇龙进去了,我就爬上墙头,一看屋里通黑,我又不敢进去,害怕她那小箭。在门口蹲了半天,我就想到全兴镖店去找两个伙计帮助我,不想才走到珠宝市就遇见一辆骡车。那时就四更多天了,骡车又没带着灯,我就觉着怪,疾忙折回来,跟在车屁股后面。不料这辆车正停在魏家的门首,里边可就有人嚷起来,又尖又细声音又急,我想多半是玉娇龙。车上的几个人都进去了,我趁着赶车的跑到一旁去解手,我就趴在车底下观看动静。待了一会儿,果见他们抬出来一人,正是玉娇龙,身上的那绳捆得很紧,连嘴都被人堵住了。”

    德啸峰听到这里,神色渐变,手中的水烟自然地烧着,眼神也发了呆。又听刘泰保说:“那时我很诧异,我想玉娇龙的本领多么高强!我费了一小年的力对付她,一次也没得过手,如今这几个家伙是哪一路来的好汉?玉娇龙怎会招恼了他们?他们把人捆上车去运走,是要往哪里去呢?

    我就钻出车去,想要吓他们一下,不料……”

    德啸峰仰起脸来问:“这几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刘泰保用两个指头一拍桌子,悄声说:“他们掏出腰牌来了!我一看是官人,我就连头也不敢抬,车也不敢追,赶紧回身就走。他们还以为我是个小偷,可是我没敢争辩,我就赶紧来啦!”德啸峰听了这一席话,就摆了摆手,不叫刘泰保再说了。

    刘泰保搬了个小凳儿,就坐在德啸峰的斜对面,他喝完了一碗茶,又自己斟着茶喝。德啸峰就纳闷地说:“不会是假冒的官人吧?玉、鲁两宅既然把事情瞒了这许多日,直到现在,多半的人还都相信玉娇龙是受惊中邪。她的新屋至今还四周蒙着红布,除了一个仆妇、两个丫鬟,谁都不能进屋;今天延僧,明天请道,烧纸焚香,可见他们两家尽力不使此事闹穿,哪能又有官人将她捕去的道理?果然押在监里,是问罪还是放呢?何况这件事一定要传出去,他们两家谁能吃得住?”

    刘泰保说:“不过官人可一点也不假,腰牌上的火印清清楚楚。”

    德啸峰问说:“你没看明白他们是什么衙门的吗?”

    刘泰保说:“当时我哪敢多问?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可许认识我,我虽留了胡子,可是鼻眼也改不了。自从我回到城里来,多少日了,白天我就不敢露面!这几天还好一点儿,前些日,天天提督衙门跟顺天府的差官,到我家里去盘问,要不是您弟妹她的口齿伶俐,早就被他们把底盘看出来啦!我觉得这是小事,没跟您说!”

    德啸峰又沉思了一些时,就说:“或者是南城御史派人干的事?南城萧御史是鲁君佩的同年,听说非常恨玉大人教女不严。尤其,他是凤阳府的人,家里还有族人,大概被玉大少爷给得罪过,所以要官报私仇,知道昨天玉大少爷携眷来京探母,他就耍出这个手腕来!”

    刘泰保说:“不过这个手腕也太辣啦!我想他们许是买通了魏三,安排下罗网,绝不是一天半天了。玉娇龙也不是傻子,又有那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她居然会上了这个大当!”

    德啸峰叹息说:“一个女子,究竟能有多大的能为?”

    刘泰保说:“咱们哥儿们现在怎么办才对呀?”

    德啸峰说:“这件事,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待会儿,我先派人去打听打听。如果知晓玉娇龙是被押在哪个衙门里,他们若再不愿将案扩大,我可以出头调停调停;若是人家照着公事办,不顾玉、鲁两府的颜面,我们可就一点办法没有!”

    刘泰保说:“五哥!据您猜想,他们能把玉娇龙治成什么罪名?并不是我关心她,她要捉住了,我倒可以出头了;只是我们那位罗兄弟、虎爷,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得把他急疯了,他能当时就提着剑去闯官衙的大门!”

    德啸峰连连摆手,说:“千万不可告诉他!闯出事来,大家都要受累。

    目前我们为难的倒不是她的事,我想无论哪处衙门,捉住了玉娇龙,纵不能放了她,也不会将案子问大了。只是你那个朋友和我的这儿媳,他们兄妹真难办!只好暂等些日,等候俞秀莲来了再说!”

    刘泰保说:“我的五哥!俞秀莲来了,无论是劝您的儿媳妇别出门,或是帮助您的儿媳妇去河南报仇,那都好说。只是,现在我看守的那位虎爷,真真难办!他一死认定玉娇龙是被鲁君佩给害死了,立誓非杀了鲁君佩不可!他说先报妻仇,后报父母之仇,您说可怎么办?俞秀莲来了也拦不住他呀!”

    德啸峰皱了皱眉,说:“你先设法拦住他,只要俞秀莲来京,我可以叫他们兄妹去往河南。今天晚间我把打听出来的事告诉健堂,叫他再去告诉罗小虎,这几日你就暂且别到我这里来了。”

    刘泰保连声答应,当下告辞,出了门还东瞧西望。到了大街看见一辆空轿车,他就雇上了,雇到德胜门,在车上他放下车帘,卧在车里假装睡觉。及至大约快到了的时候,他方才爬起来,扒着车上的纱窗向外一看,就说:“好啦!停住吧!”他给了车钱,跳下车去往西走,就到了积水潭净业湖。

    这时湖中碧波荡漾,岸上柳丝倒垂。他向北走了一会儿,就推开一个荆棘扎成的扉门,进了一堵破砖墙里;这里原来就是蔡湘妹和她父亲蔡九的故居,现在是被刘泰保给租下了。他一进这屋子,就闻见一股脚臭气,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还有两个流氓,都光着脚丫,盘膝坐在炕上押宝。头发跟胡子又长得很长的罗小虎,是坐在一个炕角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削竹子呢!眼前一大堆又短又细的竹子,周围削了一大片竹皮。刘泰保就指着他说:“你还弄这个!”

    旁边花牛儿李成说:“给他买点竹子叫他整天削,他还老实点,要不然我可看不住。一个大活人,你不给他出门儿哪成?”

    忽然罗小虎皱眉凝眼的问:“今天外面有什么风声没有?”

    刘泰保一时兴奋,说:“今天外面的风声可大得很!”说出这句话,却又非常后悔。罗小虎立时就要站起来,问说:“什么事?”彭九李成等人也停了赌,一齐扭头,都将目光盯在刘泰保的身上。刘泰保却淡然一笑,说:“街上不过官人比往日多,不知是要过什么大差事。”说到这儿,又怕罗小虎生气,遂改口说:“一定是有什么大官要晋京。”罗小虎说:“管他作甚?”便又低下头,照旧地削竹子,越削越使力,几乎划破了手。

    忽然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握起拳来,李成赶紧拦阻他,说:“喂!虎爷!您可别再唱您那梆子腔啦!”罗小虎摇头说:“我不唱!”他往炕边挪了挪,就愁闷地向刘泰保说:“你劝劝德五爷,就叫他的儿媳妇走吧!杨丽芳既有那身武艺,为什么不赶紧去为父母报仇?姓贺的又不是什么江湖英雄、刀马好汉,一个指头也可以戳破了他,德五爷为什么不放心?”

    刘泰保把桌上剩下的一些酒肉拿起来吃着喝着,说:“德五爷不怕儿媳妇的武艺不够,是怕路上孤单,等到俞秀莲一来,他也就叫她走了!”

    罗小虎摇摇头,叹着气说:“自己的父母大仇,何必叫别人帮助才去报?”

    刘泰保突然挺起胸来,说:“你这话不对!你不能责备一个已经做了人家儿媳的女子。据你所说,她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父母,你这大的汉子,武当山的高徒,新疆沙漠里驰名的半天云罗小虎,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报仇?要是我,我早就骑上马离开北京了!”

    罗小虎叹气说:“你说得对!我也不是并无此心,可是我浑身没那股力气!”旁边的李成一边摇着宝盒,一边扭脸说:“大概你这一身虎力都叫龙给吸了去啦?”罗小虎点头叹息,说:“真是!此刻若为玉娇龙的事,我能立时跳起来跟几千几百人拼命,但别的事我是一点也办不了!”李成笑着说:“你许是魂丢啦?”罗小虎垂头不语。

    刘泰保顿脚说:“怪事!我一朵莲花行走江湖多年,也没看见过你这样的人!谁没见过娘儿们?要都像你这样,好汉子都得拴在娘儿们的裤腰带上啦?”

    李成笑着说:“喂!可别说,这倒别怪咱虎爷!玉娇龙实在跟别的娘儿们不同。我是没那艳福,要不然,譬如说,我这花牛儿也爬过沙漠,闻过她一点龙味,她如今拋了我,我也得丢丢小魂儿!”彭九推了他一下,说:“你还有魂?快开宝吧!”李成把宝盒子使力按着,蓦然吆喝一声:“开!”

    忽然外面进来一人,说:“开什么?好戏又快开台了!”进屋来的是秃头鹰。

    刘泰保晓得他的耳风长,如今前来必有所闻,万一他把那件事说露了,罗小虎立时就许疯狂,他遂迎面一把扭住秃头鹰的绣花大襟,点手说:“老秃你这儿来!我有两句话要跟你说!”

    秃头鹰却站住身不走,闻了一把鼻烟,摆摆手说:“别这样鬼鬼祟祟,我今天来没有别的事,是刘二嫂子叫我来找你。她说你昨晚上没回家,她不放心,才托我来看看。还有一件事,二嫂子是真有能耐,不怪是班头的女儿,江湖上长大了的;她天天跟邻居李家的娘儿们抹牌,李家娘儿们的亲胞兄就是鲁家的厨子头儿,她打听得清清楚楚,玉娇龙实在是在娶的那天逃走了。有个陪房丫头现在还不能起床,不能说话,多半是中了点穴。玉娇龙实在是跑啦!两家花了多少钱买住人的嘴,新房四周挂红布,无论谁也不准进屋看病人,那全是蒙人!”

    刘泰保说:“莫不成鲁胖子就愿意终身打这暗光棍?摆个枕头当媳妇?”

    秃头鹰说:“他有什么法子?玉宅托至亲好友求得厉害,同时他还盼望万一能再找着玉娇龙呢!可是听说玉宅派出去找小姐的人不少,还有人往新疆去,就是至今还没有下落。”

    罗小虎在旁生气说:“我绝不信,玉娇龙哪能逃?她眼里看见的就是官,无论多好的汉子,不做官她就瞧不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泰保就赶紧质问了一句,说:“你这话是以为玉娇龙早就跟鲁胖子成了夫妻吗?为怕你搅乱,才装病,才不出门不见人?”

    秃头鹰笑着说:“人家犯得上这么办?”

    刘泰保顿脚说:“假定是真的,可是铁贝勒的宝剑又是谁给盗去的?”罗小虎说:“那是另一人,还许是你呢!”

    刘泰保说:“我?我要有玉娇龙那份本事,如今不至混成这样。干脆一句话说,千真万确,玉娇龙早已离开了京师,你要是好汉应当上外省找去,别在这儿死腻!”

    罗小虎说:“我不是死腻,是你们不放我出门!”

    刘泰保说:“我放你出了门,你去杀死了顺天府丞,我的脑瓢也得掉,谁不知那天是我把你放走了的?谁不知咱们是一伙?何况我又受德五爷之托?”

    罗小虎暴躁地跳起来,说:“这要急死我!无论你们怎么说,再过三五天,我这几十支箭做好了,你们谁拦阻我也不行!”

    刘泰保微微冷笑说:“你老哥的那箭,简直还不如我媳妇的绣花针,连轿围子都射不穿,那有什么用?至多了能吓吓麻雀。”

    罗小虎顿脚说:“到时候你们看吧!我罗小虎此次再撞出事来准保一人做一人当,谁也不能连累。可是谁要救我,我也骂谁,救了我比在监狱里还看得严!”

    刘泰保微微笑着,见秃头鹰要过去跟那李成等人赌钱,便对他使了个眼色。秃头鹰笑了笑,喝了一碗茶,闻了几把鼻烟,然后就先出了屋,刘泰保随着他也走了出去。罗小虎瞪了他们一眼,便仍坐在炕上去削竹子。

    待会儿刘泰保回来,找了个炕边就躺下睡觉,罗小虎削下来的竹皮子都飞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不觉。及至他醒来,歪头彭九刚从外面买来了烙饼、酱肉、烧酒,刘泰保跟着吃喝了一顿,就倒身又睡。直睡到天黑他才醒来,那几个人又在吃晚饭。彭九吃完了,抹抹嘴就要回南城,罗小虎还嘱咐他说:“你路过那铁铺的时候,催催他们快点给我打那一百个箭头子,若是不快,或是没有我那旧箭头的三个大,我可就不要!”歪头彭九连连答应。

    刘泰保说:“咱们两人一块走,我也要出南城。”罗小虎还冲着彭九的身后说:“四天,你要把箭头送不来,哼!咱们再说!”彭九回头说:“哎哟虎爷!你得讲理呀?铁匠到时要打不好箭头子,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没学过铁匠!”刘泰保不容他跟罗小虎多分辩,就把他拉走了。

    这里,来这儿赌钱的那两个流氓全都赢了钱,高高兴兴地走了,只有花牛儿李成输了个精光,手里捧着宝盒子发愁。罗小虎就说:“昨天咱们商量的那事怎么样?只要你能给我找一口刀,把我带到西城鲁君佩的门前,你就不用管了。我绝不能被他们拴住,办完了事,我找着我那两个伙计,一定给你五百两,我有一箱子金银呢!我那两个伙计都是忠心于我的,他们绝不能拐走。大概他们搬出了那店房,还是住在城里,只是你们不叫我出门,所以他们找不着我。只要我们见了面,你想跟我借一千,我也有!”

    花牛儿李成说:“虎爷!你小点声音说话,老刘现在就许在窗外偷听着啦!”罗小虎冷笑了一声,李成说:“你别笑!你不怕他,我可怕他!招翻了他,他能打我,在北京城我就永远别吃他的饭啦!可是,并不是我贪财,我觉着他们这样不许你出门,也太不对!”

    罗小虎愤愤地说:“我是不愿意跟刘泰保伤了交情,又因看在德五爷的面上,不能不暂时忍耐;否则你们多少人,也看不住我!”

    李成说:“我也明白,不过我敢发誓,鲁翰林在西城到底住哪一条街,我真不知道。早先我是用不着打听他的家,这些日我又净陪着你,没有工夫去打听。再说,现在一个玉正堂家,一个鲁翰林家,谁要是在街上一说,就有嫌疑。在西城臭皮胡同我倒有个相好的,外号叫大萝卜。”

    罗小虎问说:“是个干什么的?”

    李成说:“是个娘儿们暗混,早先跟我不错。到她那儿一打听,不但能知道鲁家的住处,还许能打听出来玉娇龙的真情。可是,大萝卜的那个门儿是没钱莫入,我今天又输了个精光!”

    罗小虎说:“这不要紧!”伸手就往里衣去掏。他这里衣,自从那天射轿逃走,被刘泰保带到这里之后,就没有换洗过,这时他就从里面掏出来了几张五十两的银票、几粒珊瑚和珍珠。

    李成特意点上灯来看,不禁惊疑,咧嘴说:“虎爷!你敢则真有钱?你这财是怎么发来的呀?”

    罗小虎说:“我在沙漠里虽做过半天云,可是我早就洗了手,这些钱是贩马赚的。在新疆养马容易,贩马也容易,跟番子们做买卖,赚的不一定是金银,珊瑚、珍珠、猫儿眼,全都有。我有一颗猫儿眼搁在屋里能发光,用不着点灯,我送给朋友啦!将来还可以要回来给你看看。”

    李成吐了吐舌头,说:“是夜明珠吧?虎爷,我说怪不得玉娇龙以千金小姐之身,却肯爱上了你,原来你真有聚宝盆?好!只要有一张银票,今天就花不了,我先带你看看大萝卜去!”于是花牛儿李成就穿上鞋袜,把衣服揪了揪,又摸了摸小辫,罗小虎就吹灭了灯,二人出屋,将门倒锁,就一同往外走去。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最近更新 修真高手的田园生活 从笑傲江湖开始横推武道 玄鉴仙族 阵问长生 彼岸之主 仙人消失之后 神话之后 五仙门 叩问仙道 长生从炼丹宗师开始 魔门败类 我在凡人科学修仙 山河志异 武圣! 盖世双谐 修仙琐录 过河卒 剑啸灵霄 志怪书 托身白刃里,浪迹红尘中
最多阅读 星戒 道与天齐 北玄门 阵问长生 魔欲仙缘 乡野超级仙农 剑来 天影 重生八零娇娇媳 我是仙 武圣! 山海为龙 过河卒 修仙从摆地摊开始 带着空间在逃荒路上养崽 洪荒:截教副教主 我有一卷黄庭经 绝世凶魔 玄鉴仙族 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