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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 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第 3/4 页)

    这时才听见屋里又是一阵忙乱,少时门开了。蔡湘妹走过来,惊惊慌慌的,借着月光把玉娇龙看了看,就笑着走过来,悄声地说:“玉小姐!您今儿来,可真是我们这儿的贵客!您快请进屋来吧,外边冷。”刘泰保这时也一边扣着大棉袄上的纽子,一边走出来,向玉娇龙恭恭敬敬地问说:“您是才看完了灯吗?后门大街今年的灯可比去年的多,我们是才逛完回来,您没去瞧瞧吗?”

    玉娇龙并不言语,她轻快地走进了屋内,只觉得扑身的一阵暖气,小炉子很旺,蒸发出来一阵尿布的气味。蔡湘妹随着进屋把灯挑了挑,玉娇龙见屋中四壁洁白,粘着各种年画,还有朱红的“抬头见喜”“立春大吉”

    的春联;桌上有煮元宵的锅,炕上有被褥,另一份小的被褥里边,睡着一个小娃娃。刘泰保是满面红光,蔡湘妹是温和地带着笑,玉娇龙看着人家的这个小家庭,倒觉得很好,亦羡亦妒。

    当下刘泰保给倒茶,蔡湘妹拉着玉娇龙的手,请她在椅子上坐。玉娇龙却摆手说:“我不坐,我也不喝茶!”刘泰保又请安说:“今天在庙里我实在是一时高兴,就忘了形啦!并不是我要故意向大家指出您来。

    事后,我见大家竟然给您让出了一条路,我也有点害怕了,我想您一定得恼了我们!”

    玉娇龙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过去,你们太逼迫我了,但我也有许多对不起你们之处,现在全不必提啦!总算我败于你们之手!”

    刘泰保听了这话,倒吓一跳,赶紧说:“玉小姐的这话我们哪当得起!早先,说实话,我实在是想借您的事出风头,露一露脸,好找一碗饭。

    现在幸蒙铁小贝勒开恩,又叫我回去啦,一节还给我加了几两银子……”

    玉娇龙就打断了他的话,问说:“李慕白、俞秀莲现都住在哪里?我还想见一见他们,有几句话要说!”

    刘泰保跟蔡湘妹两人彼此望了一眼,全都有些发怔,蔡湘妹就说:“俞秀莲早就走啦,早回巨鹿县去了,难道您还不知道吗?那李慕白是……”

    玉娇龙说:“你们也不必替李慕白隐瞒,我去找他,只是说几句话,并不想和他再争斗,因为我在他们的手下也早就认输啦!”说着又微微地叹气。

    刘泰保又笑着说:“您别说啦!您的武艺堪称今世无敌,李慕白的武艺不过是徒负虚名……”说到这里,他吐了吐舌头,又停住了话,向窗外听了听,然后才说:“李慕白那位爷,完全学的是江南鹤的派头儿;小事儿他不管,闲气他不惹,女人他不斗,富贵荣华他不贪。铁贝勒爷把他供若上宾,最近把书房,就是当年藏青冥剑之屋,收拾得干净极了,让他大爷居住,然而他大爷常常三五日也不归。铁贝勒的意思是留他长住,将来给他谋取功名,也算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但他大爷不肯,住了这么几个月,见京中无事了,他还是要走,铁小贝勒也无法挽留。我们跟他又没有多大的交情,更是劝留不住。玉小姐,您要是想找他,还是得快点去,不然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啦!走后,他大爷闲云野鹤,到处云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北京。”

    玉娇龙一听这话,就点了点头说:“好!明天就许找他去谈谈。”刚要转身出屋,却听刘泰保又说:“玉小姐留步!”玉娇龙倒不由得一怔,就见刘泰保去掀开炕布乱找。玉娇龙这时才看见他们的被窝里,原来藏着刀,大概刚才自己初来时,他们一定是预备着拼斗,后来自己隔窗表示此来并无恶意,他们便把刀藏在被窝里才开门的。当下玉娇龙心里明白,但也没有说什么。

    刘泰保在炕席下摸索了半天,蔡湘妹全不知道他摸的是什么,结果见他摸出一张纸来。他就亲自递在玉娇龙的手里,笑嘻嘻地低声说:“这就是早先小姐第一次施展奇能,从铁府盗来了青冥剑,后来又派了个小叫花子送去了的那半张信。那时,这封信就到了我的手里啦,一年以来,我把这半张信纸宝贝一样的存着。实说吧!我这小子实在是居心不善,留着这半张笔迹,为的是将来对付您。如今蒙您不究往事,还肯光临到我家,可称得是光明磊落、大量宽宏。您既然如此,我倒不好意思那么小器啦!将这信奉还您,以表我从今以后再无与您作对之意!”

    蔡湘妹推了他一把,说:“你就别说啦!这么絮烦,人家小姐哪耐烦听呢?”

    刘泰保说:“不是!我得把话跟小姐表明啦,因为小姐不能常到咱们这儿来,今天见了面就许不能再见面。小姐的名头高、声气大,以后还难免有些江湖小,要在她老人家的太岁头上动土,到那时别又疑惑是我。我现在幸仗李慕白大爷的面子,贝勒爷又将我召回叫我教拳,从今我决定安分守己;你在家里抱孩子也少出门,这全得跟玉小姐说明了,不然,将来万一,倘或……”

    蔡湘妹又推了她的丈夫一下,把刘泰保推得坐在炕上。她笑着,望望玉娇龙,又望望她丈夫,说:“人家还不知道咱们两人统共才会几手儿吗?你放心,以后人家车受惊了,轿被撞了,绝不能找到咱们头上来!”

    玉娇龙听了她后边的那两句话,又不由脸色一变,但她急于要走,不愿多听他们絮烦,就将那半张信纸在灯上烧了,又握了握蔡湘妹的手,带着微笑说了声:“后会有期!”刘泰保赶紧说:“快送小姐!”蔡湘妹也说:“您请再坐一会儿好不好?我们待会儿才睡觉啦!”这时孩子又在炕上呱呱啼哭,蔡湘妹便赶紧叫刘泰保看孩子,她就往外去送。到了院中,她要去开门,玉娇龙摆手,她只见玉娇龙身躯一拧,也没听见什么声音,便已跳过院墙走去。

    这时月轮已经转向西方,月光渐渐惨淡,寒风益紧,四下更为岑寂。

    玉娇龙踏着月色疾疾地行走。少时即到了铁贝勒府前。这广大庄严的府门前,此刻也十分寂静,门前的一对玉狮,浴在月光里,远望着如同两堆云似的。玉娇龙就将长衣卷起来,紧系在身上;此时她的精神愈为振奋,行动更是小心,就耸身越进了府墙,然后又蹿上房去。

    因为是元宵佳节,府中的下人们都在聚赌,所以各院中的屋里多半有灯光,但是也没有人再顾到外边了。玉娇龙曾两次盗剑、一次还剑,共曾来此三回,所以这是她的熟地方。她躲避着月光,专寻着房影墙根那些黑暗的地方去走。

    少时玉娇龙就到了那西廊下,这里早先是藏那口青冥剑的屋子,如今是李慕白下榻之地。窗里却很昏黑,也许李慕白没在这里,但她却加倍的谨慎,其行轻如鹤鹭,其动敏似猿猴。来到廊下先蹲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站起身来,隔窗向屋里去听,却一点声儿也没有。她倒是很诧异。走到门前拿着拳脚的姿势,一手高举在前,一手向下去摸门上的锁,但见并没有锁着,里边倒是另有一层门,可关闭得很严。

    她知晓屋中有人在睡觉,就更不敢做出一点响声。然而她是急于要跟李慕白会会,即使再打斗一番她也不怕,于是她用着极细的心,放着极大的胆,就从头上拔下来一支半截玉半截银的簪子去拨门。自然她做得极为小心,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但是门才拨开,她才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见屋里倒没有人,背后却有个人一拍她的肩,轻声说:“你来有什么事?”

    玉娇龙这一惊非同小可,疾忙闪身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的,原是手持青冥宝剑的李慕白。她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索性拼出去,抡手跳起来要夺李慕白的剑。李慕白却一脚向她踹来,就听咕咚咚一阵乱响,屋里的门也给撞开了,玉娇龙整个被踹到屋里,坐在地下,并且撞翻了一张小桌。

    她几乎叫了起来,赶紧挺身立起。知道李慕白是持剑堵着屋门呢,她不敢往外去撞去跑,想要抄起个什么东西先拋出去;但见这时身旁起了一片光,原来李慕白已在自己滚进来时进屋来了,一手持剑,一手将灯点上。玉娇龙疾忙退到了墙角,双手抱起来一只花瓷的绣墩,想要拿这作兵器。

    李慕白却昂然站在灯旁,向她说:“玉娇龙你不要动手!自你回到家中安分居住后,我便不愿使你难堪。青冥剑在我这里,铁贝勒也不愿再留它了,叫我后天带走;《九华拳剑全书》二部,一共四卷,也都被我取来了。你我已没有再争斗的理由,今天你来,还有什么事?”

    玉娇龙放下了绣墩,却哭了,顿着脚,也不顾声音之大小,就急急地说:“我来找你就为的是这两件东西!青冥剑你给不给我,还不要紧;那书,一部是我保存的,一部是我抄写的。没有我保存,那原书早就落在恶人的手里了!没我抄写……”又顿脚说:“我抄写那不容易!虽然我多半已经记熟了,可是还是得要回来我的书。今天你不将书还我,我们就再斗吧!我并不怕你!”

    李慕白却摆手说:“不要嚷嚷!你嚷嚷得使人来了,于你玉小姐的身分有损。你抄写的书当然要给你。连这口宝剑,假使你是个明义气、晓道理,真正的行侠仗义、助弱扶危的人,我还可以送给你。但拿以往的事来说,你实与盗贼无异,我不能给你利器,助你去横行!”

    玉娇龙流着眼泪,愤愤地想了半天,忽然她叹了一口气,就说:“我知道你厉害,我在你跟前认输就是,以后我也不能再到外面去横行了!

    但是你要那两部一样的书有什么用?你快些把我抄的那一部还给我吧!

    我就走!”

    李慕白未料到玉娇龙会认起输来了,看她此时颓唐懦弱的态度,与早先那种倔强、骄傲大不相同,而且她只是要她自己誊写的那书,并无奢望,心里便也有些活动。他就放下了宝剑,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昂起头来,说:“以你过去杀人放火的行为,我不信你能够长久改悔,而且你在家中绝住不长,早晚你还是要去为非作歹的!”

    玉娇龙忽然就扬起脸来,忿然地说:“你不信又当怎样?你不是我的师傅,又不是我的亲族,你凭什么要永远管辖着我呢?”

    李慕白说:“因为你的武艺全是自书中学来的。书是九华老人所传,我盟伯江南鹤所写,后来被哑侠不慎遗失。所以你若在外作恶,便如同是我九华山上的人作恶一样,这次我将书收回,也是为此之故。我看你的武艺虽然精熟,但真正的书中奥妙你还并未得到,倘若给了你书,你的恶性仍然不改,再将书中的奥妙得到,就越发难制了!”

    玉娇龙说:“你说我恶我就不服,干脆你就说,你是怕我将书中的武艺再学几年,本领将你迈过去罢了!”

    李慕白说:“我要将这两部书都送到江南鹤之处,他现在在江南九华山上。如果将来你确已改过,我想他必能将书送还你,你也可以派人去取。”玉娇龙只是冷笑不语,李慕白便转过脸去,也不看她,只拂手说:“快走吧!”

    玉娇龙咬着牙,发着恨,往门外去走,同时她却斜眼溜着放在李慕白身旁的那口青冥剑。蓦然她就蹿将过去,刚要用手去抓,不料李慕白早已将剑高举起来;她跳到桌上又用脚去踢,狠狠地说:“还我!”李慕白将剑身平击在她的脚上,她立足不住,摔下桌来。她虽没有倒下,那盏灯烛却掉在地下,火焰突突的腾起。

    李慕白发怒说:“快走!不然我要用剑伤你了!”玉娇龙却嘿嘿一声冷笑,说:“将来再会面吧!无论你将来到哪里去,无论有多少人锁着我,困着我,我要得不回我的书,取不回这口剑,我誓不为人!”李慕白厉声说:“你若再怙恶不改,我剑下绝不饶你!”玉娇龙又一声冷笑,出屋上房而去,李慕白也没追她出来。

    铁府中夜深院大,护院的仆人们除了聚在前院赌钱的,就是酒醉了的和回家去了的,连打更的都敷衍了事;所以玉娇龙踏着房瓦到了府外,竟无人察觉。她向西走去,来的时候是一股勇气,及至败在李慕白的手里,她是伤感灰心;后来夺剑,她是又想趁李慕白的一时疏忽,图自己的侥幸,但也没有成功。这时候她是伤感、气愤交杂在一起,她恨李慕白是当世的奇侠,但对她竟毫不客气,而且看她不起,这个仇将来非报不可,这口气将来非出不可!她又想,自己自从学会了武艺,空负一身本领,但所得到是什么?得到的是被辱遭欺、坎坷失意、母死家败、骨肉乖离、情人分散,因此又不禁伤悲起来。

    在淡淡月色、呼呼寒风之下,她如同孤零的鬼魂一般,飘飘荡荡地走回到家里。家中更如同一座古坟一般,她直回到屋中也没有人察觉。她一头趴在床上哭泣了一阵,然后记起来门还没有关,就坐起身来,取火将蜡烛点着,过去关闭了屋门;一回身,对着那后窗户又发了半天怔。她叹息了一声,重进到里屋,拨了拨炭盆,见灰里还埋着两块红炭,她就又续上了两块新炭,屋子又渐渐暖起来。她坐在椅子上,手拿铜筷箸拨着炭灰。

    这时壁上的自鸣钟虽都已交到了三点,她却还不困乏,思前想后,一阵悲一阵气,有时落泪,有时又自发冷笑。过了许多时,她忽然啪的一拍桌子,心中决定了主意,这才更换了寝衣去睡。

    由次日起,玉娇龙的态度又骤变,但除了跟她最接近的绣香之外,谁也看不出来。她不再像往日那般忧愁,也不再落泪,但脸儿却永远沉着,脸色如冰雪一般,眼神如寒星一样。金刚经她已不再抄写了,她却命人买来了顶上等的白绫,钉了个很厚的本子。她每天在本子上写极小的字,画很精细的抡拳舞剑的小人。有时画着画着她忽然停住了笔,仿佛是想不起来了,就立刻离开椅子,回身掖起衣襟,挽起袖子,以笔作剑,在屋中舞练一会儿;练完了又呆呆地细细地想,然后才接着再往下去画,有时能画到深夜还不休息。

    她又命绣香出去买了一些黑色的布,叫绣香整天的在套间屋里给她做衣服做鞋。她倒不是做男子的衣服,可全是短的瘦的,而且不用什么漂亮颜色的里子,也不镶花边;鞋也做平底的,而且底儿都要用极软的绒布,做完了一双一件,她就秘密地收起来。有旁人要问绣香近些日做的是些什么活计,她也不许绣香实说。因此,绣香终日提心吊胆,猜不出她的小姐又要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事。但是玉娇龙毫无表示,也不像心里存着什么着急的事情似的,并且对于绣香的情谊更好,把她的很新的花缎衣裳、很值钱的首饰全都赏给了绣香。但她却渐渐干涉起家务来了,出入的大宗银钱,时常要由她经手。绣香曾亲眼看见她克扣下许多银钱,全都私藏起来,并且将宅中几件贵重细软的东西,也全都收起。

    有一天晚上,玉娇龙又叫绣香早睡觉。这是个沉沉的黑夜,绣香知道她的小姐今夜必做怪事,所以很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套间里睡不着觉,便乍着胆,于深夜三更以后,到小姐的屋里去偷偷地看了看。原来床上拋着换下的衣服,屋中空洞无人,门也虚掩着,她们的小姐却不知哪里去了;绣香吓得几乎叫了出来,浑身哆嗦,心里极度的忧虑和惊惧。她门也不敢掩,回到套间,更不能睡了,就扒着门缝向外偷听。一夜门也没响,窗也没动,可是第二天早晨,玉娇龙照样由床上懒慵慵娇怯怯地起来,也不知昨夜是往哪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绣香也不敢问,更不敢向别人去说。

    就在这天下午,那早先在门前踏软绳,后来嫁了刘泰保的那个小媳妇忽然来了,还送来几包茶叶、点心等等的礼物。门房的仆人惊惊慌慌地来问绣香,说:“怎么办呢?是请进来呢?还是谢绝呢?那媳妇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定刘泰保又憋着什么坏!”

    绣香也提心吊胆的,赶紧去向小姐请示,玉娇龙立时就说:“快请进来!”她仿佛很是欢迎的样子,并且精神突然振作起来。

    蔡湘妹袅袅娜娜、大大方方的走进来,仆人仆妇却都偷眼瞧看,偷着谈论,仿佛宅中来了个怪异的危险的人。绣香将蔡湘妹请到她小姐的房里。隔着门帘,蔡湘妹就笑着说道:“小姐在屋了吗?我来瞧您来啦!”

    绣香掀开帘子,玉娇龙往外迎了一迎,脸色非常和蔼,问说:“你好啊?”

    蔡湘妹请了安,说:“上次在东岳庙遇见您,我没得工夫跟您多说话。今儿我买了一点礼物来瞧瞧您,找您来说会闲话,我知道您在家里也是怪闷得慌的。”玉娇龙笑着说:“谢谢你了,你何必还花钱?”

    这时绣香把蔡湘妹送来的那点礼物放在外屋,她叫仆妇拿来了开水,泡了一壶上好的茶,倒在两只康熙五彩朱砂的茶杯里,用银盘托着送进里间,却听蔡湘妹正对玉娇龙说:“昨天夜里您走后……”突然见绣香送进茶来,她立时把话咽下去,赶紧起身来接茶,又笑着说:“大姐别张罗我!”

    绣香将茶敬完了客,又送到她小姐面前一杯,然后赶紧避到外屋来。

    就听身后蔡湘妹低声说话,又听玉娇龙说:“不要紧,我的事情不瞒她,上次就是她随着我出去的,她是我用的丫鬟之中最心腹者。”又听蔡湘妹说:“李慕白早就走了。”

    两人又低声谈了半天,可又听玉娇龙叹着气说:“我在这里实在住不住了!我没有朋友,只得请你们夫妇帮我……过去,我伤了你的令尊,我真对不起你!”蔡湘妹却也声音悲惨地说:“您也不是故意……不打不相识,以后我们求您帮助的地方还多着呢!”再往下的话却声音极微,不能听得清楚了。绣香在外屋却又忧虑,晓得她的小姐是又要外走,但不知道带不带她,若带着她呢,她却真有些害怕;若不带着她呢,她可有些舍不得离开小姐。

    当日蔡湘妹跟玉娇龙秘密地直谈了半日话,玉娇龙留她在这里用的晚饭。天黑了时,玉娇龙才叫人从外面雇来了车,送蔡湘妹回去。蔡湘妹走的时候,玉娇龙送她两个大包裹,里边装的仿佛是些衣物,绣香却又惊异。

    当日,玉娇龙很早就就寝了,但阖宅的人,只要是知道刘泰保的媳妇、那个骂过这里老大人的女贼来过的,就全都惴惴不安,惟恐引狼入室,两三日内不定又会发生什么麻烦。可是蔡湘妹走后就没有再来,玉娇龙也很安静,十多日后,毫无事故发生。

    这期间,鲁宅又来接过少奶奶两次,玉娇龙还是说暂不回去,鲁宅的人也不勉强她,只派了两个仆妇来这儿帮助伺候。同时,在新疆的玉娇龙的母舅瑞大人来京,一来是参加玉太太的下葬典礼,二来是送次女玉润小姐来京就亲。瑞二小姐给的是福公爷家的大少爷;至于玉润的姐姐瑞大小姐玉清,已于去年春间,与玉娇龙差不多同时出的阁,给的是新疆巡抚的公子。玉清过门以后很好,听说如今已有喜了,并且带来了致候玉娇龙的信,还说盼玉娇龙将来有机会时,能到新疆去玩玩最好。玉娇龙看了信却不禁感慨,觉着别人都比自己强!她因为穿着孝,所以表妹的婚礼也没有参加。

    又过了些日子,她母亲玉太太的灵柩就在祖茔安葬。这一天又在广缘寺开吊,玉娇龙又穿上了孝衣。亲友来的也很多,德大奶奶带着儿媳也来到了。因为这庙中有个后院子,里边的桃花已开,一些女宾吊祭完了,都走到那园中去观赏桃花,灵旁没有别的人,杨丽芳便找着了玉娇龙。

    她先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悄悄地说:“上一次,我随我俞姑姑出外,遇见我的哥哥罗小虎了,他现住在京西五回岭三清庙中,我见过了他。走的时候,他曾叫我把他的住址告诉您,说他将在那里长居。他如今十分颓靡不振,见了人,他连话也不爱说,他只希望将来能够再与您见上一面!”

    玉娇龙听了,眼泪不禁纷纷乱落,虽然极力忍着,想不要在一个晚辈的媳妇面前露出形迹来,然而竟自忍不住心里难过。她听完了,一句话也没说,连头也没点;杨丽芳说完了话,也就走开了。

    当日玉太太安葬已毕,又过了几日,玉大人的病也渐愈了,所以玉娇龙在娘家住着仿佛已毫无意义,也毫无理由了。瑞大人这次来京,带来的差官仆人共有十多个,其中有个差官是个汉人,姓萧,年纪很轻,差事当得很红,人也不错。他要在北京顺便娶一房妻子,就托人说了一个名叫浣春的大丫鬟。

    玉大少奶奶本已同意了,但被玉娇龙听见了,她却说:“先别把浣春打发出去!咱们家里现在还少不了那么一个能管事的跟亲友们都熟的大丫鬟。我倒想把绣香聘出去,绣香跟我多年,这二次回来也是专为服侍我。过几天我要回鲁宅去,她既不能跟了我去,也不便再在这儿;回到她自己家里去,她也受不了乡间的清苦。既然那个差官的人不错,就由我做媒,把绣香嫁给他,让他把绣香带到新疆去吧!那里的生活绣香也很过得惯!”

    姑奶奶说出了这话,玉大少奶奶当然不敢不依,而且绣香也是惟小姐之命是听。不过,从此就要离开了小姐,而且不知小姐将来还要沦落于何等地步,绣香又忍不住伤心落泪。玉娇龙安慰她,主婢二人又秘密地谈了一夜,次日就决定了。过了两天,那位萧差官就将绣香接出宅去,玉娇龙当然送了很丰厚的妆奁。

    又过了几天,绣香随着她的夫婿来玉宅拜辞,因为日内就要随瑞大人回返新疆去了。奇怪的是玉娇龙与绣香离别之时,只是互相用眼波掠视,并没有什么惜别的表现。从此玉娇龙就一个人在屋,有时是本宅里的仆妇伺候她,有时是鲁宅派来的仆妇伺候她,但送完了茶或饭,就得立时走开,她不许任何人在她的屋里多留一会儿。

    她的性情似乎是越发流于怪癖了,但是对于两位兄嫂和孩子们却是益加亲善,尤其关怀她父亲的病后之躯。虽然他们父女之间颇有误解,她愧对父亲,不敢和父亲见面,但是一切保养身体的药剂与食品,她全都亲自督促着仆人们去办理,并且时常叫侄女侄男们去到玉大人的屋里,替她给她的父亲承欢、慰病、娱情。

    这时天气已渐暖,人们身上的衣服渐渐单薄,小燕子飞来了,春雨落了几场。后园中的海棠开过了一片白雪和红云,如今也成了满地落英,一树繁叶。天气暖洋洋的使人发倦,蜜蜂儿撞着窗户,嗡嗡的,像唱着催眠的歌。然而玉娇龙的精神却益加兴奋,时时地像坐也不安,立也不安似的。

    这一天,忽然她家门首,那久已断了车踪马迹的高坡上,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穿着长袍坎肩,拿着个三角形的黄绸小旗子,杆子可很长,上绣“朝顶进香”四个黑字。身后有八个穿着黑边粗布大坎肩的人,每个人负着一只缸盖大的铜家伙,像锣又不是锣,像盆又比盆浅;来到玉宅的门前,就用木锤子将这八个铜家伙,铛铛铛铛乱敲一阵。大门前是立时热闹了,拿小旗的人进去领了钱,然后在大门旁贴了一张很长的黄纸布告,就走去了。这张黄纸的布告是刻板印的,上边还印着“金顶妙峰山碧霞元君庙”,画得很粗劣,下面就写着“信士弟子某某,虔诚朝顶进香,特捐香资多少两”等等的话,这是北京城每年一次的善举。

    妙峰山在京西,距城不过数十里,山很高,据说由下面到山顶共合就有四十里;上有敕建碧霞元君庙,供的是一位女神,皆呼为“娘娘”。每年春季,顺天府京师各县的人,齐往朝山进香,有的求财,有的求子,有的是为父母的病许愿、还愿。庙会是由四月初一直到十五,整整半个月的会期。在事前就有人组织什么灯油会、香烛会,都是为届时贡献在庙里。还有集了资,届时在山上搭席棚,施粥舍馒头,并预备宿处,以利朝山众香客的。如今来到玉宅门前募捐的,就是这一种人。往年玉大人做着九门提督,威风赫赫,门禁森严,他们都不敢来;如今可来了,捐了四十两银子走了,并闻说这宅里的姑奶奶届时也要亲自朝山,为老大人还愿。

    关于玉娇龙要上妙峰山为父还愿之事,玉宅两位丁忧在家的知府宝恩和宝泽,全都非常忧虑。其实妙峰山离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烧一股香并不至有什么舛错,可是,听说妹妹当初为父亲许的愿是要跳崖。

    妙峰山上有一座悬崖,其高无比,下临深涧。一般孝子贤女常为父母之病来此舍身跳崖,据说因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诚,能够感动了神明;时常由高崖跳下之时,有神保佑,竟能丝毫无恙,而父母之病却因之得以痊愈。但这也不过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看见过。

    如今玉娇龙要去投崖,纵使她会武艺,精拳脚,投了下去也多半是死,谁能放心呢?所以两位知府和夫人们便劝阻他们的胞妹,鲁宅听了这信儿也派人来拦阻,但玉娇龙却意已坚决,并说:“只要心诚,必有神灵保佑,不会摔死的,你们就都放心吧!”

    转眼四月初一到了,一清早,玉娇龙便带着本宅的两个丫鬟、一个男仆和鲁宅的两个仆妇,共乘骡车三辆,前往妙峰山;但临出门上车之时,她不禁落了几点眼泪。她们的车马出了德胜门,就往西北,直奔妙峰山。

    妙峰山从今天起就热闹起来了,因为那些善男信女都讲究抢先烧香,尤其是传说烧第一股香最好。可是第一股香连庙里的老道都烧不着,那平日久闭的殿门到今天一敞开,香炉里早就有香在焚烧着了。据说,历年来抢这第一股香烧的人,都是那种飞檐走壁的江湖大盗,他们那种生活尤其要求顺利,可是,今年的第一股香不是别人烧的,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

    今年他的兴头比往年都大,因为他现在又是铁贝勒府的教拳老师啦。去年虽然连仆连起,可是也得到了不少的名头,使他在京城中的“字号”更叫得响了,“人物”更站得起来了,朋友也更结得多了,而且家中的太太又添了一个小宝宝;在外边呢,他们夫妇又结识了个秘密的朋友,就是昔为冤家今为莫逆的玉小姐。

    刘泰保是在上月二十八来到的妙峰山,他是全家来此烧香。他是骑着一匹胭脂色的健马,鞍韂皆新,不知他是怎么发了一笔财,竟能买得起这么一匹上等的马。蔡湘妹是坐着骡车,在车里抱着孩子,另外还有两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及一口鲨鱼皮鞘上嵌着崭新的铜活、剑柄上有青丝穗子的宝剑。他们来到这里之时,还没有开山哩,所以山上的人很少,也无人对他加以注意。

    刘泰保就带着妻子到了山后一个村落里,这村落在一个三岔口的中间,位在山中,而交通却极便利,地名叫作“三瞪眼”。这里有一家姓胡的老太太,是秃头鹰的丈母娘。他们来到这里,马就喂在胡家,蔡湘妹就在胡家住着,仿佛等待着什么事情似的,刘泰保却上山去了。他有几个朋友在山上搭了一座最大的茶棚,舍粥舍馒头,棚里有十几个人尽义务做招待,供着佛,还在棚前贴着捐钱的“信士弟子”的名单,第一名便是他。

    他在半夜里,到山顶庙中施展早先在玉宅、鲁宅使用的本领,烧了头一股香,跑出来一声也不语,穿着青洋绉的长衫在山底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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