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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 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第 2/4 页)

    绣香却现出来一种惊慌的神色,簌簌地流下眼泪来,她嚅嚅地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才赶紧回来告诉小姐;要不然没有小姐的话,我也绝不敢离开祝家,现在我还得在那儿住着呢!自您走后,祝大哥他们还是天天找雪虎,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

    玉娇龙叹气说:“一只猫,丢了也就丢了,现在我也不想要它啦!就是首饰匣,难道现在你没带回吗?还在祝家的炕洞里搁着吗?”

    绣香说:“我带回来啦!可是,初三的那一天,柳河村的祝家去了一个人,就是跟您比过剑的那个有三绺黑胡子的人。”

    玉娇龙一听,立时变了色,疾忙问:“哪一个?是李慕白吗?”

    绣香说:“是!他自己说是姓李,那人倒是还和气。他去了就找我,说是没有别的事,就是跟我要什么《九华拳剑全书》。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小姐走后就留下衣服跟被褥,没有留下别的东西;他也没有怎么磨烦,就走了,我就没在意。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请我到她们屋里去斗纸牌,我离开屋子的时候,还把屋门锁得很严……”

    玉娇龙听到这里,就把床连捶了两下,说:“咳!咳!”急叹了几口气。

    绣香又说:“回屋之后,因为门锁没出什么毛病,我就又没介意。那首饰匣不是你不叫我常拿出来看吗?我想一定还在炕洞里,绝没有错。

    我就把屋门顶得很严,还有招弟陪着我睡;我因为心里挂念着您,那一夜还没怎么合眼……”

    玉娇龙更发急说:“你就快说吧!是匣子里的书丢了不是?”

    绣香啜泣着点头,说:“原来在那个时候,首饰匣早就丢了!第二天一清早,姓李的又到祝家去拍门,他就拿着您的那首饰匣,可是已然给启开了。他说昨天被他取去,但匣里的首饰他一点也没动,以后若发现短少了,他还可以赔;可是匣子里有几本书,那本来是他的,他已收回去了。祝大哥、祝二哥本来要揪住他不依,可是又听他说小姐您已经回到了北京,又在鲁家当了少奶奶了,别的话都没说,他就走了。我们怕他有点来历,又因为知道他的本领大,就没敢惹他。

    “后来祝老头儿觉着我在他家里住长了不合适,就劝我回来。我也想,得把书给人拿了去的事情告诉您,我就叫祝老头儿雇了车把我送回来啦!祝老头现在还在邱府没走,他也是想见见您,交代交代在他家丢了东西的事。可是昨儿我在邱府,就见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爷去了,像位贵客似的。大概依着邱小侯爷,还不叫我回这宅里,说是什么怕再出麻烦。邱少奶奶又嘱咐我,那丢书的事,只要您不问,就暂且别提。可是我想,小姐您虽然因为太太死了,也顾不得这件事啦,可是,书是教我给弄丢了的,我哪敢不告诉您呢!”

    绣香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又低又慢,说完了恐怕她小姐立时就有严重的责罚降在她的头上,但玉娇龙只重复地问了一句:“书是全丢了吗?匣子里一本也没有了吗?”

    绣香拿孝衣的衣襟擦着眼睛,悲声说:“全丢了!就剩了四付镯子、六副耳坠、十个戒指……”

    玉娇龙摆手说:“不必细说啦,那点首饰我也不要了,我全都赏给你啦。我问你,除了李慕白,还有人去找你没有?你没见着有一个姓罗的吗?”

    绣香发着呆,摇头说:“没有啊!”

    玉娇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你服侍我睡吧!”

    绣香遂赶紧替小姐脱去了孝衣,并脱去了鞋。玉娇龙却不解内衣,就颓然地往床上一躺。绣香又把蓝色的缎被为她盖好,把她头下的枕头垫高了一些;在昏暗的烛光之下,就见玉娇龙已不流泪,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了一般。绣香想着小姐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今竟成了这样,倒不禁有些害怕。她轻轻将幔帐掩上,然后持着灯到套间去睡。这时窗外棚下还有灯光,有守灵的人在那里按着时候烧纸,四下却寂静无声。

    这一夜过去了,便是出殡的日子,宅里的人全都特别忙碌。门外的杠夫是很早就来了,土坡下一片吵嚷声,能够传到最深的院落。和尚、尼姑、道士、番僧也都到来诵经,不过今天他们诵的经却很匆急,仿佛是催着灵柩快点走似的。亲友也来了不少,也都坐立不安似的。

    待了一会儿,玉宅全家男女及幼小,衣冠似雪,围住了棺材,一齐号啕大哭,连仆人都落眼泪。那玉大人叫一个仆人搀扶着,也到灵前顿了顿脚,又大声喊着:“快些吧!快叫人进来把棺材抬走,要哭你们到庙里再哭去!让我耳根清静点,叫我眼前也……也换换别的东西,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咳!家门不幸啊!”又一顿脚,几乎把灵台的浮板踏断。这位老将军戎马一生,向来是威严显赫,没有这样过。他顿完了脚,便双泪直垂,泪水都流到苍白的胡子上,跟个小孩子一样地哭,亲友们赶紧上前劝慰。宝恩、宝泽全身重孝跪在灵前,几乎哭昏了过去,倒没人顾得来劝他们了。

    玉娇龙是独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里,只有绣香在旁,听到外边的哭声、嚷声和杂乱的劝慰声,她的脸色一阵一阵地发白,白得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样颜色。这些日她都是以泪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里却连一点泪水也没有。

    少时外面的声音都停止了,反现出一种肃穆、凄惨的气氛;是杠夫进院来了,用红绳子捆上棺材,好慢慢地往外去抬。杠夫头儿敲打着清脆的响尺,众人都随着棺材往外去走,仆妇也来请玉娇龙,说:“姑奶奶!您请出门上车吧!”玉娇龙连眼皮全不抬,头也不点。于是绣香便上前来搀扶,慢慢往前院去走。还没有走到门外,听门外面又发出一片哭声,真能将铁石之心全都震碎。玉娇龙忽然一声悲哽,双肩发颤,绣香赶紧把一块新的白绒手绢递给她,玉娇龙就用此掩住了面。

    此时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杠上,上罩以文彩斑驳、骧龙起凤、奇伟瑰丽的棺罩,六十四名杠夫换班抬着,就仿佛抬起来一座建筑宏伟的大亭子似的。前面是全份的仪仗,是开道的锣、旗、牌、伞、扇,金瓜、钺斧、朝天镫,鹰、狗、骆驼、缠马,单钩、影亭、小轿,松狮、松鹤、松亭,还有许多纸扎,其后就是敲打着各项乐器的僧道了。

    送丧的人很多,都是些贵官、显宦,京城中的名公子、阔差官,灵柩前面步行的两位孝子又都是知府,更为人所称赞。在官罩的后面就是送丧的女眷,都坐着骡车,一共三十多辆,鱼贯着走;前面的几辆都蒙着素白的车围,其中有一辆就是姑奶奶玉娇龙乘坐的。这支大出丧的队伍直占满了一条大街,前面的开道锣已走出了德胜门,后边的官罩跟玉娇龙乘坐的白车还慢慢地才离开大门不远。

    路两旁已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万头攒动,比上次这里的小姐出阁时可又热闹得多了。因为那时玉娇龙还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名气,如今真有由十里地之外赶到这儿来看的,大家想看一看的还是玉娇龙。然而玉娇龙只是在走出大门之时,一手掩面,一手被绣香搀扶,神龙似的一闪,她便进车里去了,给人的印象只是她那身穿雪白的纤纤俏影。她那绝世的容貌,观众们却没有眼福,然而大家却仍蠕动地跟着。有的人还怕今天再跳出一条莽汉来,拿弩箭射白车;可是直到了德胜门外广缘寺,一路上幸是平静无事。

    这广缘寺的面积颇大,是一处有名的禅林。但在其东,土阜隆然,上有枣树丛生,鸦群飞噪,那就是辽金的城垣遗迹,俗名为“土城”。去岁,刘泰保、蔡湘妹初会碧眼狐狸,玉娇龙镖伤蔡九,便是在这里;这是他们昔日的战场,是玉娇龙初露锋芒,惹下后来种种的争斗、纠纷、苦难的所在。玉娇龙在庙门前下车之时,一眼就望见了此处,不禁感慨万端,但勃勃的雄心却又自心底翻起,心想:我真就这样一辈子算完了吗?

    玉太太之灵柩停在庙中的西庑,当日又设祭开吊,诵经烧纸。直到傍晚之时,人才渐渐地散去,庙中才恢复了平日寂静;只留下玉大少爷宝恩在庙中住着守灵,其余的人全都趁着天还未黑,赶紧坐车进城回宅。在路过土城之时,玉娇龙在车上扒着车窗又向外投了一眼,只见彩云如血,晚风如刀,乱噪的群鸦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盗、草寇,乌合之众。而秋风吹起来沙尘,吹着一望无边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遥远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处吹着芦笛,悲凉凄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阵酸楚。

    玉娇龙姑奶奶本来不是玉宅的人了,回到玉宅后,她应当至多在这儿再住一天,或是当日就坐着车回鲁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连跟她来的鲁宅的一个仆妇、一个丫鬟,她全都给遣走了。她就在娘家住着,只让绣香服侍她。她除了有时看看侄女蕙子的伤势,以她私存的刀创药亲自给蕙子医伤,就不再做什么别的事,连跟她的大嫂、二嫂谈话都很少。因为丧事才过,父亲已然辞官,两位兄长又都丁忧家居,所以对外也没有什么应酬,大门也终日掩闭。深深宅院,充满了岑寂萧条,外面什么事她也不知道。鲁宅除了仆妇还时来看看,鲁太太、鲁君佩是绝对不来了,仿佛两家的亲戚已无形断绝。

    秋雨连秋风,严霜降过之后便落了大雪,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菊花百余株,什么时开的,什么时谢的,也无人经意。玉娇龙不但多日未读书,连武艺她也不习练了。有一次钱妈给抱了一只猫来,一身的黄毛,大圆的眼睛,长尾巴;对着太阳光一抚它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儿,真跟个小老虎一般。钱妈原是为给姑奶奶解闷,绣香也很喜欢,说是比雪虎还好,但玉娇龙连瞧也不瞧,摆手说:“快抱出去!快抱走吧!我这屋里不要!”

    她每日身上穿着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从清早绣香给她梳过了头,她就坐在一把红木的铺着厚棉垫的椅子上;眼前摆着一个黄铜镂着花儿的炭盆,用木架子支着,旁边是一竹篓儿木炭。她拿着带链子的铜筷箸,夹了炭往盆里续,拨拨灰,扇扇火,有时把几块炭搭成了个小房子似的,为叫它燃烧得更旺;有时又拿铜筷箸在灰上画,仿佛写字似的,写着写着就许流泪痛哭;有时啪的一声铜筷箸飞了出去,正正插在床隔扇上画的牡丹花心上,绣香还得给她把筷箸捡回来,弄得绣香也是一阵阵着急,一阵阵害怕。玉娇龙就这么天天过活着,饭蔬茶水都得送到她眼前她才吃,不送她也不要;而且饮食方面也不像早先那么挑剔了,衣服鞋袜虽仍要干净,但不再讲究。

    到了冬月,新年已近,蕙子姑娘的伤已然好了。这天仆妇林妈抱着她来了,还有吟絮拉着蕙子的四岁的弟弟刚儿,但吟絮却没敢进屋来,林妈说:“大奶奶叫我抱蕙小姐来看看姑娘!”刚儿也揪着玉娇龙的衣襟问说:“姑姑,你在屋里净干吗?跟我去抬棺材玩,好不好?”玉娇龙惨然一笑,很亲热地拉着侄子的手。

    突然蕙子又问说:“龙姑姑,那一回我们住在庙里下雨闹贼,您那时怎么穿着那样一件衣裳呀?伤了我的那个女贼,您把她捉住了没有啊?”

    玉娇龙听了面色突又一变,一阵发紫,绣香赶紧找出个绣花的荷包来给蕙子玩,才算把话岔开。

    可是那刚儿混头混脑的又爬到椅子上站着,大声嚷嚷说:“我要学龙姑姑上房!我也会使飞镖!”绣香赶紧抱他下来,仆妇林妈吓得赶紧抱着蕙子就走了。玉娇龙却直着眼又发了半天怔,然后长叹一声。

    过了些日,就到了岁暮。去年此时,是她与刘泰保斗得正厉害的时候。那时她就已然想到家门的名誉为重,自己的身份要紧,不可给母亲添病,令父亲着急;就已然决定洗心革面,销声匿迹。但不料罗小虎又来了!

    “罗小虎呀……”她一想起来罗小虎,就已不再是气愤,而是一种悲哀。

    她忘不了罗小虎的深情,更不能不佩服罗小虎的胆气,又不能不忆起草原、沙漠、古庙和他那舍身仗义、持刀焚契、爽快而谈、慷慨而去的往事,并且牵挂他那渺无下落的雄躯和失意飘零的身世。

    但一这样想念起来罗小虎,她就会想起母亲垂殁时的嘱咐,仿佛又听到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嘱咐:“明白的孩子呀!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那意思就是不叫女儿再去接近那大盗罗小虎,而改嫁大盗,更是忤逆、狂谬的幻想。然而她又无法将那大盗的形影由自己的脑中剔去,深闺锁不住她一颗驰放的心,冷泪灭不了她重燃的爱情,炉灰掩埋不了她的长恨。

    斯时,父亲玉大人病势又重,在病床上还愤怒地骂人。别人他都不骂,他只骂高云雁,仿佛高云雁跟他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实除了几个在新疆住过的仆人,知道高云雁就是那个风雅文弱、有点胡子、走路迈方步、说话爱撰文的高老师,别人全不知道他骂谁啦;高老师早就死在且末城了,就说他娶过一个老婆碧眼狐狸,是个女贼,可是与他也没有多大相干呀?然而玉大人是骂上了他啦,一天至少要骂十遍,并且誓与女儿不再相见。仆人们都瞒着他,只说:“姑奶奶早就回婆家去了!”

    玉娇龙却对她父亲的病体十分关心,并引起她的悲伤和愧恨,她想:母亲是因我而死的,我不可叫父亲也因我而死。但她自己不通医书,又不能亲为父亲诊病,煎药都另有管水房的仆妇们负责,她想要割股疗疾都不能够。良心的责罚,使她在百般无计之下,只有依赖神明。她开始动起笔墨,每天要写一篇金刚经;并且许下心愿,如果神佑老父病愈,明年四月,自己要到金顶妙峰山去进香朝顶,舍身跳崖。

    在凄凉情景之中就把新年过了,玉大人的病势益形危殆。玉娇龙于十五灯节的那一天,要赴东岳庙烧香为父亲求寿。但,才过了初十,鲁宅托来一位亲戚见玉大少爷,话虽未说明,可是意思已然表露出来,就是说:“两家的亲戚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鲁家少爷的病是也不见好,这里的姑奶奶又不回那里去了,两下这样分离着也不像话,而且又容易招出外面的许多闲言闲语。假若这里的姑奶奶是拿定主意不再回婆家了,那就不如打断了关系;鲁家把嫁妆退回,这里把定礼拿出,那么,也不能算是鲁家把少奶奶休回去。以后新亲虽断,老亲的关系可还仍在,依旧常来往着。”

    玉大少爷立时就认为这件事情办不到。鲁家虽然不在乎,休了儿媳妇,免去了若干麻烦,并且鲁君佩的病倘若好了一点,他仍然能娶名门之女;可是玉家的脸面太难看,家中有被退之女,于子弟们的前程都有妨碍,所以向来人答应设法劝妹妹回婆家去就是。鲁家拜托的这个人走后,玉宅的大少爷、二少爷就互相商量,当然两位少奶奶也参加讨论,结果就是由两位少奶奶去向小姑劝解。

    玉娇龙对于大家劝她回婆家的事并不反对,可是她说:“我在娘家住着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是为伺候我爸爸的病,只要他老人家的病好了,我立时就回去。”

    她这样一说,理由也是相当地充足,玉宅就以此回复了鲁宅。鲁宅当然也无话可说,但是鲁太太和那病得已成了残废的鲁君佩都不再盼望玉娇龙回去。因为过去的事已使他们胆战心寒,都知道玉娇龙不但自己会武艺,她还有许多朋友都是飞檐走壁、鬼没神出;尤其是罗小虎——她的情人,简直无法对付,所以谁把她娶到家里谁就要倒霉。

    玉娇龙,这貌美多才、出于名门的玉娇龙,现今已被人视为一个可怕的东西,大家猜疑着她,就像是个迷人的女鬼、美丽的毒蛇。连她的兄嫂,仆妇丫鬟中除了绣香一人之外,谁也不敢跟她接近,见了她的面就想立时能够躲开才好。她现在成了一个孤独的人,自觉得在家里、在北京是不能再住了,但往外去,可又往哪边去呀?《九华拳剑全书》和青冥宝剑、珍珠弩已全都失去,赤手空拳揣着一颗受伤的心,可往哪里去呢?何况父亲又正病着,母亲还没有安葬,她的精神更为颓唐。

    又过了两三日,这天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玉宅里依旧很是凄清;可是外边,大街上却是加倍的热闹。今天玉娇龙要到东岳庙为父亲求寿,所以仆人们已将香烛办好,歇了好多天的赶车的也把车套出去了;青布的车围子,还表示出是穿着孝。玉娇龙虽然梳着两板头,可是满头的白玉首饰,插着两三枝素花,脸上只擦着粉,并未擦胭脂;穿的是一条青绒蓝镶缎边儿的乳羊皮袍,同样颜色、材料的坎肩;腕子上的玉镯、手指上的戒指一律是白色,鞋也是纯青色的。这样素净俏丽的一位少妇,简直是罕见。她不叫别人跟随,只带着跟她穿着一样的衣裳但是梳着辫子的绣香出了门,鸦雀无声的,放下了车帘,就往东岳庙去了。

    这天是个很晴和的日子,街上还留存着残雪,但没有什么风,天气是已有点春意了。繁华的后门大街跟东四牌楼,游人拥挤,市声嘈杂;即使是在深山清修多年的人来到这里,也得对尘世的名利荣华发生些羡慕。

    玉娇龙在车上隔着车窗向外看了两眼,她忽然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勇力和胆气,还可以找到愉快、安慰,还能够跟别人争一争、比一比,甚至于斗一斗。总之,她突然因此动了尘念,增加了生气,恢复了骄傲,振作起来雄心。

    绣香是在车帘外跨着车辕坐着,忽然她回身撩了撩车帘,向里边笑着说:“小姐!您瞧这街上有多么热闹呀?到底还是北京。我瞧天底下的所有的地方,哪儿也没有北京好!”说完了话,抬眼瞧着她的小姐,希望小姐能够笑一笑;但玉娇龙只微微点了点头,看上去虽未发愁,可是一丝笑意也没有。

    车咕隆隆地走着,因为街上的人太多,车也无法走得快。绣香的话也没引起小姐的喜欢来,她只得把车帘又掩好了,但两旁的繁华景象却令她目无余暇,她也顾不得她的小姐对此良辰美景、绮市华街是抱有如何的感想了。

    其实此际的玉娇龙,却又因为刚才绣香那两句话,心底滋出来悲痛。

    她想起了去年的今日,晚间随母亲在绸缎庄的楼上观灯。那时满街的灯彩,火树银花,并没想到罗小虎就杂在楼下的人群里,所以自己也很快乐。母亲就说到京城热闹,比新疆好得多;但自己却摇头,说是新疆好,很想念新疆。那时自己实在是希望罗小虎能够得个出身,博个功名,自己好与他结为夫妇,并没想到今日……想到这里,一阵心痛如绞,又想,如何可以对得起罗小虎呢?他不能做官不是因他没出息,是因为真难!他早已洗手不干强盗了,但又无人不知半天云罗小虎是大盗。母亲临死之时,且谆谆嘱咐不可再接近他,然而他又多么可怜呢?玉娇龙柔肠迴转,不觉车已走出了齐化门。

    齐化门的关厢也是一条很繁华的街道,东岳庙就坐落在这条大街的东端路北。不只因今天是上元节,平日每逢初一、十五,来这里进香的男女老幼就很多。庙门前且有集会,平日就比石桥镇的那个集会热闹得多,今天的热闹更加了十几倍。人挤着人,不透风,车更是过不来,任凭赶车的拿着大宅门的势力腔调,大声喊着:“借光喂!让让路吧!哪儿来的这么许多人?喂!喂!”可是前面的人连整步儿都不迈,实在这时真是走不动。

    玉娇龙只好叫车停住,绣香抱着香烛,两人下了车。一下车仿佛就掉在人粥里了,行动都不能由着自己,前后左右都是人头,玉娇龙的高高的两板头都有几次要被人挤掉。除非她这时忽然蹿上这些人的头顶,踏着人头,像在西瓜地里走着似的,跳进东岳门;但这是绝不可能,她只得被人挤着。前边是几个老太太,左边是两个小媳妇;右边是三个年轻的男子,都向着她扭脸,嘴里喷着臭葱气味;身后还不知是什么人,但觉得四周的压力都很大,喧哗之声震耳。绣香都要哭了,叫着:“哎哟!哎哟!挤死啦……小姐您可要留神!哎哟!你们可别挤我们的小姐呀……”可是,她嚷嚷的这些话谁听得见呢?

    其实玉娇龙是不怕挤的,前边、左边都是妇女,她应当容让;但右边的三个年轻男子,永远向她喷臭葱气,她可真觉得讨厌。她就把右边的胳臂肘儿弯起来,向那边去顶,顶完了一个再顶一个,顶得那三个人全都皱眉咧嘴,其中一个且喊着说:“我的肋骨快要折了!妈哟!”

    好在这里的人虽彼此拥挤,几乎用不着自己迈腿走路,可是大家都是同一方向、同一目的,要进那庙门,所以挤了一会儿,不觉着就走进庙里来了。只听罄声嗡嗡,只见香烟弥漫,这东岳庙本供的是泰山之神,可是后边又供着十殿阎罗,所以这里的神又像是管辖着世人的生死。到这里来烧香的多一半是为家里的什么人求寿,少一半是到偏殿的子孙娘娘殿去拴娃娃或是还童儿;这只说的是烧香的人、有目的而来的人,至于那些没有目的的也不烧香的人,恐怕还要多两倍。

    庙里的拥挤不下于庙外,但一上台阶,到了大殿前,这里的人却不太多了。玉娇龙在这香烟罄声之中,就虔诚地将香拈毕,将头叩完。她流着泪默祷,求神佛再给她父亲几年阳寿,并祝她母亲在地府平安,末了还私自忏悔她自学得武艺之后,在新疆沙漠、在土城、在荒山河畔、孤村古庙,所无意或不得已而杀人的罪愆。绣香搀扶她起来,说:“小姐!咱们回去吧!”玉娇龙拿一块青绸揉着眼睛,微点了点头。

    绣香搀着她,下了台阶,但一回到人群中,一挤起来,可又谁也不能够搀扶谁了。往外面去挤更不容易,因为对面的人比身后的人力量大,挤得玉娇龙真急躁,她真想一阵乱打,打出庙去。

    这时忽听得前面有妇人的尖锐声音,喊说:“哎哟!你们倒留神点儿人家的脚呀?赶鬼门关吗?挤什么呀?把庙都挤破啦!不挤就过不去今天这灯节了吗?”又听是男子的声音,说:“诸位借光!让堂客先过去……”

    又听别人发了闲话,那妇人却发起怒来了,说:“你是什么东西?你说的什么话?你敢摸我的手?你没看看老太太我是谁?”又听那男子说:“算了算了!这人绝不是故意的,咱们也没得罪谁,他不能不认得我。朋友!让点路,这不是自己的家里……来!借光借光!大节下的何必惹气?挤死了人又得叫阎王爷费一本账!”

    玉娇龙觉出这男女二人的声音颇为厮熟,正在诧异,就见那两口子一边嚷嚷一边把人乱推着,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原来,来者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与他的媳妇蔡湘妹。玉娇龙不由得一下愕然,刘泰保也直了眼,那穿着一身红、拿着一股香的蔡湘妹却在人群里就屈腿儿请安,满脸带笑,像遇见了至亲似的,说:“玉小姐您也来啦?您一向好呀?我也短去望看您!”又皱皱眉说:“您府上太太故去啦,我们也没去行个人情,唉!真对不起!今儿就是您跟着这位大姐来的吗?您瞧有多么挤,有些个坏蛋是成心来这儿起哄!”又向她丈夫说:“你给哄哄闲人,把小姐送出去,小姐人家哪儿经得起这样乱挤呢?”

    刘泰保也向玉娇龙递着笑容弯了弯腰,然后回身抡臂大喊一声:“诸位!让点路!识点相,睁点眼,看看这位小姐是谁?这是前任九门提督玉正堂老大人宅中的小姐千金,你们敢挤?谁敢挤?快让路!”

    也怪,不知是刘泰保的声音大还是玉娇龙的名声大,这么稠密拥挤的人群,居然让出一条很宽的道;两旁的人莫不仰脸抬头,直眼看着。刘泰保是开路的先锋,蔡湘妹是殿后的女将,就从这股大道上大摇大摆地将玉娇龙主仆送出了庙门。

    玉娇龙的脸可都气紫了,上了车,蔡湘妹还殷勤地说:“小姐,我一半天望看您去,您不是常在家吗?早先的那些事您可千万都别计较啦!”

    又拉着绣香的手说:“这位大姐有工夫时找我玩去,我们还住在那儿,你问小姐,小姐她知道!”刘泰保又向车里解释,说:“小姐您可别在意,不这么着,您绝挤不出来。过去的事早已烟消雾散,您对待我们俩总是好处多,过错少,以后还得……”玉娇龙不等他说完,就自己放下了车帘,发怒地指挥赶车的快将车赶走。

    立时鞭子响了,车轮转动了;四周的人彼此议论,齐都惊惧,又让开了一条大道,看着玉娇龙的骡车向西走去。绣香害怕似的掀着车帘又向里说:“那媳妇不是早先在咱们门前走软绳的吗?”玉娇龙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赶车的似乎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刘泰保那小子又蘑菇上啦!

    驱车疾走,少时进了城,又一时就回到玉宅的门前。赶车的由车上取下了那个脚凳儿来,绣香就搀扶着小姐下车进内。

    此时玉娇龙的脸色依然一阵一阵地发白。刚才在东岳庙中之事,自己并不十分恨刘泰保夫妇,但是太可惊,那些人怎会一听说了自己,就全都惊慌着让路?这是什么缘故呢?莫非自己在京城中的名声竟闹得如此之大,连妇人孺子全都知晓了?这样,即使我深自韬晦,但万一将来京城中若再出什么大事,譬如像三年前禁宫盗珠之事,那纵不是我做的,也必叫人疑惑是我做的,我有口也难分辩;我家中的人想脱祸,届时也恐怕不能够幸免……咳,我真不可再在这儿住着了!想到这里,她只是叹气。绣香在旁,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但见她的小姐这时已不甚伤悲,也不像怎样气愤,只是有点坐立不安似的,时时站着,翻着眼睛发呆。

    这几日每逢晚饭后,绣香必要为小姐研上一小盘朱砂,展开黄纸,为的是小姐抄写金刚经,并且要在几上焚烧檀香一炉。但今日绣香刚要照例去预备,玉娇龙却摆手说:“今儿晚上我不想写了,你不必预备了!你睡觉去吧!”绣香听了,倒不由一阵发怔:这时还没到二更天呢,小姐就催着自己去睡,是什么原因呢?但她绝不敢问,就答应了一声,遂先去扫床铺被。

    玉娇龙就又说:“把那开箱子的钥匙给我,你快睡去吧!”绣香又一惊,只好由身边把一串钥匙掏出来,放在小姐的手心上。她铺好了被,给铜盆中续了几块炭,将蜡烛剪了剪,又将热茶预备好了。玉娇龙又向她摆手,她只得怀着惊疑,慢慢地启帘退出了屋去,并轻轻地将门带上。

    此时虽然壁间的自鸣钟才打了八下,但玉宅里外院全都十分寂静,淡淡的月色浸在窗棂上,一格一格的影子很是分明。外面微风拂动,不知触到什么东西上,刷刷作响。玉娇龙独自站在屋中,遥想着大街上不定是多么的热闹了,灯光不定是多么的繁华了!去年的今夜,是自己与母亲观灯的日子,也是罗小虎见着自己的日子,但现在呢?母亲已在灵柩之内长眠了,罗小虎也不知何往,人事真是变迁得快呀!

    此时虽然周围十分凄清,但她的心中却十分紧急。她将臂伸了伸,将腿踢了踢,觉得自己的身子还能用得。又在室中慢慢地打了一套拳,撩起了衣服,以手作式,又舞了一趟剑;觉着《九华拳剑全书》虽已尽失,可是书上大半的招数,已深深印在自己的脑中,并未忘记,她又不禁傲然自喜。

    直待到自鸣钟的短针已过了十一点,眼见就要敲打三更了,玉娇龙这才用钥匙将箱子上的铜锁打开。启开箱子翻了半天,才找出一条深蓝色的绸子夹裤和一件绿色绸子的小夹袄,可镶着红边;她的衣服只有这一身还瘦小、利落,并且在月色下还不太显。只是她此刻手中并无寸铁,但又想,没有兵刃自己照样能敌得过人,遂就不在意。她到床里急急忙忙地将衣服换上,外面又罩上一件浅蓝色的不太短的旗袍,换上了平底鞋。又待了一会儿,等着更夫将三更敲过,她就轻轻地开门出屋,脚下一点响声也不出,就偷偷地走到外院;然后趁着无人发觉,飞身上墙,由墙上跳到门外。

    门外树影萧疏,高坡上连一只狗也没有,她就贴着墙根去走。虽然这时天青如洗,月明如镜,马路上也有三三五五往来的人,但都是观完了灯或是饮够了酒的疲倦醺醉的人,所以没有人会注意这个蠕蠕的纤秀的影子是男还是女,更没人管她是个干什么的,尤其是没人会想到她即是玉娇龙,如今又飞出了深闺,半夜而出,做她的诡秘难测的事。

    玉娇龙走到鼓楼前,见那条后门大街的两旁还有点点的灯火、寥寥的游人,有的卖元宵的摊子还在高声吆喝。但走到鼓楼东,进了小巷,却又一切都沉寂了,一些小门破户全都紧紧地关着门。玉娇龙迤逦地行走,脚步渐渐地加快了。

    又走了一些时,她就走到了花园大院。这里地旷人稀,天更宽,色更深青,上面嵌着的月轮显得更圆更大。刘泰保住的那所小房子,就像是个小摊似的摆在北首。玉娇龙来到这门前,就将长衣服脱了,搭在肩上,然后一耸身跳过了墙去,故意将声作大了些。北屋中的灯光昏昏,就听刘泰保在屋中发出,问道:“是谁?快说!”

    玉娇龙来到窗下,向里边说:“是我,今日白天咱们在庙里见了面,我有几句话在那时没得空跟你们说,现在,你开开门吧!”屋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都惊愕住了。玉娇龙又隔窗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小但很急躁,说:“你开开门吧!我无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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