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朵莲花初会玉娇龙 半封书信巧换青冥剑(第 3/4 页)
来回走了两趟,忽然迎面正遇见那卖艺的父女从西边走来,刘泰保就注意地看他们。只见那个做父亲的穿着一件很破旧的青布大棉袄,头戴毡帽,手中提着卖艺的兵器,除了流星锤之外,还有一对花枪。这花枪十分特别,枪杆是铁的,尺寸不太长,两杆枪共有四个枪尖。这种东西名叫双枪,刘泰保只记得《八大锤》那出戏中的陆文龙是耍的这种枪,但还没见过练武的人有谁使用,当下他就十分惊愕。又见那女子今天换了一身红,弓鞋也是红的,纤腰间系着一条白罗巾。头上的两个抓髻是又黑又亮,每边插着一朵绢做的玫瑰花。脸上也脂粉薄涂,朱唇微点,耳边还戴着一副镀金的耳坠,手里提着铜锣和一盘粗绳,袅袅娜娜像一条小金鱼似的随着她的父亲走。
刘泰保走过去了,又翻回头来,就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这父女二人。
往东走了不远,来到一家大宅门前,这父女二人就止住了步。
刘泰保仰目一看,这大宅门是在一座高坡上。门前有八株大槐树、十几个拴马桩,大门和车门前全都有上马石。那大门是新髹的朱漆,上悬巨大的匾额,匾上是歌功颂德的几个字。向里一看,是雕砖的照壁,四周也是画栋雕檐,十分豪华阔绰。刘泰保心说:这一定就是那玉大人的府第了!那个嫦娥就是在这里住,这真是富埒王侯!也难怪那天我表兄抱怨我,在德家我跟那姑娘虽然是巧遇,可也实在是大不应当。再也别到德家去了!
此时玉宅里有几个穿得很阔的仆人都下了台阶,都把色迷迷的眼睛盯住那姑娘看,笑着问:“来啦?”卖艺的人点头微笑,说:“来啦!凤凰不落无宝地,我们不敢说自己是凤凰,不过是个老鹌鹑带着个小鹌鹑,可也愿挑选有宝的地方儿来走。今天我要练几手‘流星赶月’,也叫我闺女练一套看家的本领,名叫‘喜鹊登枝倒衔花’!”说着把家伙都扔在地下,回首向他的女儿说:“伙计,敲起锣来!”立时行人驻足,连玉宅的仆人带刘泰保,围了半个圈子。
那女子扔下绳子,挽了挽红衣的瘦袖,就铛铛铛敲响了铜锣。卖艺的人脱去了上衣,向四下一抱拳,然后说:“父女逃难到京城!”女儿敲锣答道:“京城真是好京城!”卖艺的人又说:“各路财神都在此!”女儿敲锣答道:“八仙庆寿笑哼哼!”卖艺的人假做出发怔的神气,问道:“八仙庆寿是应当笑腾腾,你怎会就是笑哼哼呢?”女儿收住锣声笑着答道:“因为铁拐李的腿疼,何仙姑的肚子又疼,所以说是笑哼哼。”卖艺的人说:“为什么何仙姑的肚子会疼呢?莫非吃蟠桃吃得太多了?”女儿摇头说:“不是!”脸上微微现出些红晕,媚笑了笑说:“因为何仙姑她要生小孩!”这样一说,把大家全都逗笑了。
刘泰保却绷着脸儿,纳着闷儿,心说:厉害!看这样子,这女儿不单是卖艺,还许是卖身;不单是个贼,还许是个娼妓。此时那卖艺的人已然舞起了流星,那女儿在旁一面敲锣,一面还闭着嘴飞起了媚眼,向那几个玉宅的仆人去掠。那几个仆人都笑着,直着眼,不去看流星,却专看那女儿的粉面和莲足。
少时,卖艺的人就收住了流星,又抱拳说:“我耍的流星大概诸位全都瞧得腻烦了,现在还是叫我的闺女来踏软绳吧!”说着,就把那根粗绳子系在两杆枪上,然后将两杆枪插在地下,就成了个软绳的架子。这卖艺的人由他女儿手中接过了铜锣,铛铛铛敲了几下。那女儿就踢脚伸拳,打了几个姿势,是“柳穿鱼”“连枝箭”“金刚跌”,个个姿势都非常利落。
刘泰保看了越发不住地惊异。又听卖艺的人敲锣说道:“八仙庆寿笑腾腾,蟠桃会时显奇能,果老骑驴绳上走……”那女儿听了这句话,立时腰肢一拧,如同蝴蝶一般,翩然踏上了软绳。两只莲足灵巧地在绳上行走,双手腕叉在腰上,袅袅娜娜如杨柳迎风。旁观的人都齐声叫好。
刘泰保尤为惊讶,因为自己在江湖上虽曾看见过几个绳妓,但她们踏软绳全是手中有东西,或是拿着两头重的一根竿子,或是手里提着两个沉重的东西,像如今这女子徒手在绳上跳跃,自己还是初次看见,于是眼睛也发直了。
卖艺的人又敲锣说道:“湘子吹笛真可听!”女儿在绳上蹲着行走,双手做吹笛之状。卖艺的人又敲了一下锣,说:“采和的花篮献祥瑞!”女儿突然一翻身,手向上,头向下,在绳上连走几步。刘泰保也不禁叫道:“好啊!”铛铛敲着锣,卖艺的人又说:“铁拐李的葫芦显威风!”接着,锣声紧,卖艺的人口中连珠一般地念道:“曹国舅的鼓板叮叮响,汉钟离的扇子呼呼风,吕洞宾把莲花采了一朵,……”他的女儿在绳上站立,说道:“错了,吕洞宾是使宝剑,莲花却是何仙姑的。”卖艺的人说:“他们二位神仙都把自己的玩意儿玩腻啦。现在换着使用啦!”紧敲着铜锣,说:“何仙姑的宝剑逞英雄。只见她,鹞子翻身鹰展翅,仙人照掌虎扑胸,剪腕点范双架笔……”只见那女儿随着锣声口令,就轻转纤腰,频挥玉手,宛转如飞燕,急快似流莺,在绳子上打了一套绝妙的拳法。最后卖艺的人把锣使力地敲了一下,随手按住了锣音,又说:“金盘落月并无声!”那女儿翩然而下,一双莲足落地,真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围观的人齐都连声叫好,这父女就拱手求钱。刘泰保就把手中的一串钱向场子里一抖,哗啦哗啦洒了满地。不单那卖艺的父女齐向刘泰保来望,就是旁边的人也都转头看这位“阔大爷”。刘泰保却高扬着脸儿,表现出一种闲散全不在意的神气。旁边的人也都扔了几个钱,卖艺的人作揖称谢,然后捡起钱来又练。这卖艺的人又耍起了流星,那几个玉宅的仆人却都回头看了看,大概是看见了管辖着他们的人,就一齐都回去了。
可是这里围观的人仍然不少,那父女练得都很高兴。
又待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官人手摇着皮鞭把闲人驱散,刘泰保也躲到南墙角。卖艺的父女捡起家伙来就跑,两个官人还拿着鞭子追赶。
刘泰保看着不平,就赶紧走过去拦阻,说:“他们卖艺求钱也不容易,你二位老爷何必要把他们赶走?”那两个官人把刘泰保打量了一番,其中的一个就带着气问说:“你是干什么的?”刘泰保说:“我是铁贝勒府中的教拳师傅,姓刘,今天也是来这儿看看玩意儿。”
两个官人一听,这才都转为笑脸。一个就说:“刘爷你不知道,我们哥儿俩是提督衙门的,这路北的大门就是玉大人的宅子。玉大人办事最严,好清静,连卖零食的人都不许在门前喊叫,这卖艺的家伙却带着他的女儿整天在宅门口敲锣乱吵。前天宅里姑娘又出来瞧了瞧他们,他们就更得意了,索性天天来啦!在宅门口招这一群闲人,这算怎么回事儿呀?提督大人今天心里又正不痛快!”
刘泰保笑着说:“算了!算了!把他们赶跑也就是了,不必再追他们啦!”说着向那两个官人点点头,就往东走去。
此时那卖艺的人提着双枪和流星,他那女儿拿着绳子跟铜锣,往东随跑着随回头来望,有一群人还跟随着他们,刘泰保也赶上了。就到鼓楼后的一片广场,又围了一个圈子,这父女又练起了流星跟软绳来了。他们父女是练一会儿,歇一会儿,再练一会儿,围着看的人是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不过是走的少来的多,所以越来越显着人稠密。
刘泰保看了多半天,便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喝了几盅酒,吃了两碗面。他心里寻思着:那卖艺的父女俩,他们要不是贼,我敢输脑袋!有那么灵巧的腰腿,精熟的武艺,他们能安分卖艺不偷盗?天下没有这么痴的人。说不定昨夜把我踹下房去的,就是那耍流星的家伙,斩铜截铁的宝剑一定在他们的手中。他们在玉宅的门前练把戏,一定就是为探道,也是预备到玉宅里去偷!他扔下酒饭钱,又挤进了场子。就见那女儿站在软绳上跳跃着,舞起了流星,比她的父亲舞得还好。旁边的人没有一个不吃惊不发痴。
刘泰保看了一会儿,把手中的钱都扔完了,便又挤出去,躲到一边等着。直等到天色晚了,那父女才收了场子,观众也都散去。那父女提着他们卖艺的家伙就走了,刘泰保却在后面跟随着。那父女是往西走,晚霞正映照着那女子的红衣裤和头上的红花。父女二人都像很疲乏的样子,慢慢地走,刘泰保也就在后面有二十步之外慢慢地跟随。走的是鼓楼西大街,经过玉宅门前之时,那卖艺的人又往坡上看了一眼。刘泰保在后面却不住暗中冷笑着。
一直往西,过了德胜桥,还往西,眼前就展现出一片严冬的风景。只见一个七八顷宽阔的大湖,湖水都结成了坚冰。湖边扶疏地有几十株古柳,柳丝在这时是也看不见一条了,只有歪斜的枝干,在寒风之中颤抖。
在湖心偏西有乱石叠成的一座山,就仿佛是一座岛似的。上面树木丛生,并有红墙掩映,里面有一座庙宇。湖的四周都是房屋。有的是雕梁画栋的楼房,似是富贵人家的别墅;有的却是蓬门土屋,是极贫穷的人家。地旷人稀,天色已晚,从城墙那边吹来的风分外寒冷。暮鸦在枯枝上乱噪着。刘泰保夏天曾来过此地,他晓得这是北京的名胜,文墨人叫它“净叶湖”,俗名儿叫作“积水潭”。
此时那卖艺的人是顺着东岸往北走着,他的女儿在后跟随,刘泰保又跟在那女儿的后边。前面卖艺的人并未注意,那女儿却走到一株枯柳树的旁边,忽然纤腰一转,回过头来,把她明媚的两只小眼睛向刘泰保一盯,又嫣然一笑,锣跟绳子都放在一只手内,另一只手掠起了腰下垂着的白绸汗巾,耍了个花儿,又一笑,媚眼儿乱转,然后转身颠跑了几步,就跟上了她的父亲。刘泰保心说:啊呀!这是向我调情呀!小娘儿们你别跟刘大爷耍这花样,刘大爷是铁罗汉,不受你这狐狸精的迷惑!
又往前走了不远,路北就有一座破烂房子,屋顶是用稻草跟泥灰盖的,院墙是用碎砖头浮垒成的,街门只是荆棘扎成的,这人家一定很穷寒。卖艺的人就推门进去了,那女儿临进去之时,又回首向刘泰保笑了一笑,轻佻地耍了耍汗巾,这才进去。刘泰保也向那女儿一笑,心里却说:小妹子!我在这儿等着你,你快把宝剑送出来吧!
那父女都回家去了,刘泰保却仍在湖边闲走。天际的红霞已纷纷下落,四周遭都渐渐发黑了。刘泰保刚才喝的那几盅酒的酒力也都消散,身上觉得很冷,便一耸身跳到冰上,打算溜几下冰,溜完了到德胜桥找个小铺喝几盅酒,却再想主意。不想才溜了两下,他就啪嚓一声,在冰上摔了个大马趴。此时却听岸上有女子咯咯地一阵笑。刘泰保挺身而起,一耸身又跳到岸上,仔细一看,笑的人正是那卖艺的女子。刘泰保上前一把将她抓住,说:“小妹子,你还笑我?今天我赏了你多少钱?若不是亏了我,那提督衙门的人赶上你,至少也要在你这嫩肉上抽几鞭子!”
女子却笑着说:“你别拉我!留心把碗打了!”
刘泰保低头一看,才见女子的手中有一只粗碗,就问说:“你要买什么去?”
那女子笑着说:“我到桥边去打酱油,回来好做晚饭。吃完晚饭我爸爸要到茶馆听评书,那时候大爷你可以去找我。”
刘泰保笑着说:“真的吗?”
女子说:“我冤你做什么?今天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做官的,又有钱,又爱做好事。”
刘泰保放了手,又拍拍女子的肩膀,笑着说:“你捧我啦!你快买酱油快回去做饭,快叫你爸爸去听书。不到八点我准找你去,咱们拍手为记。”
那女子笑着点头说:“好吧!你先回家吃点儿草料去吧!”说着她顺着湖岸往南跑去了,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咯咯地笑。刘泰保的心里不禁起了点儿异样的感觉,仿佛魂都消了。
站在这里受了半天寒风,忽然见由南边又来了一条黑影,迎近一看,正是那女子买了酱油回来了。刘泰保就笑着说:“小妹子你先别走,我要问你句话,你姓什么?”他伸手去抓,那女子却向一旁去躲,真如流莺穿柳一般,嗖的一声就躲开跑过去了。刘泰保赶紧去追,那女子咯咯地笑着,跑得极快,一霎时就进了那荆扉,跑回家去了。刘泰保追到门前,隔着破墙往里去看,就见院里东屋有很明亮的灯光,可听不见人的说话声。
他便笑了一笑,转身走去。唱了二簧,摇摇摆摆地到了德胜桥。摸摸里衣还有两张钱庄的票子,他就进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壶白干,借以消磨时间,心里却忘不了那黑黑的一点也不难看的脸儿,明媚的眼睛,娇痴的笑,双抓髻,红衣裤、小红鞋、白汗巾,玲珑的身子还会飞。由此又想到了那口斩铜截铁的宝剑,心中骄傲地想:一定能成功,不但宝剑追回,还得交上一场桃花运。
一壶酒他喝了多半天,这时差不多就有八点钟了,刘泰保心说是时候了,遂就给了酒钱,出了门。迎面的北风一吹,他那微薄的酒力就涌了上来,觉着身子有点儿飘飘然的。他就仿佛怀着新郎将要入洞房时的那种心情,可是又极力自制着,暗道:我可别忘了,今天我来是为探案,不是要找什么风流的便宜!否则不单贼捉不着,宝剑觅不回来,还许坏了我一朵莲花的名头。
当下他摇摇摆摆地又来到了积水潭边,顺着湖边往北走去,远远地就望见了那座破烂房子,有点儿灯光从砖头垒成的墙缝儿滤过来。可是一闪就过去了,刘泰保心说:怎么那姑娘是拿着灯上茅房去啦?不然就是在院子里捉蟋蟀?可是这时候又哪儿来的蟋蟀呀?
他迈腿跑了几步,少时就来到了那破房子前,扒着洞往里看了看。里面的东屋窗上有隐隐的灯光,可是听不见里边有人说话。刘泰保就啪啪鼓了两下手掌,然后退后了两步,又“啪啪”鼓了两下。这里夜静地旷,拍手的响声很是清脆,院里只要是有人,不会听不见的;可是刘泰保看了半天,那荆棘的门户却不见启开。刘泰保就不由“啪啪啪”连声又拍了几下手,等了一会儿,依然是芳踪杳然。他心说:好丫头,你可别骗刘老爷呀!
于是“啪啪……”连气拍起手来,并且非常有节奏,嘴里并唱着:“哗啦啦又把门儿开,开门一看原来是张秀才,张秀才……”
忽然啪的一声,也不知是从哪儿飞来的一块小砖头,正正打在刘泰保的后脑瓢儿上。刘泰保吓了一跳,也不再往下唱了,回头向四下寻觅,却听在一株大柳树的后边有女子的咯咯笑声。刘泰保就说:“好丫头,你敢戏耍我!”
追到柳树后,却见那女子收住了笑声,不住地顿脚抱怨,说:“你可唱什么呀?我爸爸才走,院子里还有街坊呢!叫人家听见了算是怎么回事呀?”
刘泰保说:“谁叫我拍了手你不应声呢,你不应声我就唱。”
那女子娇声笑了笑,又说:“拍手只准拍一下,你连气儿地拍,多讨厌!听见了我也不能理你。”
刘泰保也笑了,摸摸后脑瓢儿,说:“你这一砖头真打得不轻,都鼓起来一个疙瘩了!也就幸亏是你打的我,换一个别人,刘太爷能饶他?”
女子笑着说:“哎呀刘太爷!真的,我还没问你姓什么呢?刘太爷你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
刘泰保说:“先别问我。我得先问你姓什么?有名字没有?”
女子笑了一声,仿佛是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才带点儿羞涩地说:“我叫蔡湘妹!”
刘泰保说:“好名字!‘湘妹’叫出来有多么娇嫩呢!你爸爸名叫什么?告诉了我,以后我好请教!”
蔡湘妹说:“我爸爸他没有名字,人家就叫他蔡九。”
刘泰保又问:“蔡九爷出去听评书去了吗?”
湘妹笑着说:“他不出去,我怎会出门来等你?”
刘泰保点头说:“好啦,那么外边太冷,咱们到你家里谈谈去好不好?”
湘妹点头说:“好!慢慢!你跟着我可别大声儿,小心被我们街坊听见!”
刘泰保说:“街坊还能管得着你往家里让朋友?”
说着湘妹在前边快跑着,刘泰保在后跟随。到了门前,湘妹就把那荆棘的门扉推开了一道缝儿,她一侧身就进去了,进去却又推住门。刘泰保笑着,也侧身进去。不料门上的树枝子就挂住了他的衣裳,“嗤”的一声划破了一块。刘泰保便低声骂道:“你家这个门真缺德!”
湘妹暗笑着,陪着刘泰保进到东房里。刘泰保进屋一看,这屋中是乱七八糟,靠南墙是半屋子烂纸,都是像穷人由街上拾来的,里边大概什么脏纸都有。靠东墙是一张破桌,大概用手一推就得塌架,上面放着粗碗粗筷子。桌底下是一只木桶、一只木脸盆,盆里的水已冻着很厚的冰。屋里很冷,四壁全都透风,当中一只破白泥炉子,里面有几个煤球,像是都快灭了。窗台上有一盏清油灯,灯里用的是纸捻,光焰一跳一跳的,大概油都快烧完了。北墙一铺土炕,炕上有一领芦席,席上放着双枪、流星、软绳、铜锣等几件他们用以谋生的家伙;另外还有两份铺盖、一只木箱。那只木箱虽然不大,而且很旧,可是锁得很严,刘泰保不由对之非常注意。另外还有点东西,就是小脚鞋的鞋底,上边还连着针线,是没有纳完。
刘泰保说:“真冷!你们这屋里怎会这么冷?一天挣那么些个钱,可不生个旺火?也不把墙裱糊严了!”
蔡湘妹说:“挣多少钱呀?也就是这两天的买卖还好。前些日,有时一整天连五百钱也挣不来。原来北京城的人更吝啬,净是白看玩意儿的,等到我们练完了作揖求钱的时候,他们可一转身走了,白叫我们苦人流了半天汗。这房子是我们租的,买卖要是不好,过几天就得离开北京,再到别处谋生去。谁像你们大老爷,一间小屋能生七八个旺火炉,才一进我们的屋里来,就挑剔说嫌冷。嫌冷?你给我们叫几百斤煤来!”她伶牙俐齿,半笑半嗔地说了这一番话,仿佛跟刘泰保一点儿也不生疏。
刘泰保不禁有些销魂,笑着说:“好吧!明天我给你们叫二百斤煤来,不但煤,连面、灯油我都可以供给你们。”
湘妹笑着说:“那可好啦!我们算是遇见财神爷啦,我们也不必再在街上敲锣卖艺了!”说着她把火炉又添了几个煤球,然后就盘腿坐在炕头上,拿起那小鞋底儿来低头纳着。又问说:“刘太爷,你的大名是怎么称呼呀?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
刘泰保说:“你可别叫我刘太爷,我姓刘行二。”
湘妹说:“刘二爷就是了。”
刘泰保说:“称不起爷,我上不在衙门当差,下不在街头讨饭,平日就是无家无业,游手好闲。可是银钱随手去,也随手来。没有高亲贵友,可是到处有人帮忙。”
湘妹抬起头来问说:“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
刘泰保说:“我呀,说出来你也许不明白,恭维我们的人称我们是好汉、光棍;不恭维我们的人,叫我们是混混、无赖,俗名叫作地痞,官名叫作流氓!”
湘妹一听,抬眼看了刘泰保一下,便不再言语了,神情上显出来一种失望的样子。
刘泰保见灯光在窗上映出她的俏影,抓髻上的两朵玫瑰花颤颤巍巍的影子,前边留着刘海发,尤为动人。两只手儿,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拿着针线,一起一落的,那手指仿佛撩动着谁的春心。一身红,盘膝坐着,腰间垂下的白罗巾故意掩住了一双莲钩。刘泰保笑着,也坐在炕上,离湘妹不远,他就说:“可是你别看不起我。我刘二虽然是个混混,可是在京城也有些名头,顺天府、都察院、提督衙门,连上带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都察御史、提督正堂、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不跟我称兄唤弟!”
蔡湘妹嫣然一笑说:“你就别吹啦,我早就瞧出来你不是个无来由的。今天提督衙门的那两个官人,要追住我们拿鞭子抽,你上前两三句话就把他们给拦住了,我还瞧见他们冲着你笑呢!正经,我们求你一件事……你认得玉大人吗?认得玉大人府中的大总管也行。”
刘泰保听了,不禁觉得奇怪,遂就说:“玉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他坐在轿子里不理我,可是我给他拜年,他亲手搀扶叫我老弟。现在九城的地面是他管着,可是没有我帮忙也不行。无论哪一省的大案贼混进了北京,我说拿就拿,说放就放。有我,流氓们不敢在街上滋事,因为他们都是我手下的;没有我,纵使他有五百班头、七千捕快,也是不中用。你打算求我办什么事?快说吧!”
蔡湘妹默然了一会儿,就说:“也没有什么难办的事,就是我们想多挣些钱。我们父女是甘肃省的人,在家里种庄稼,本来很好,可是去年黄河发了大水,水过了房顶儿,把我娘给淹死了。我们父女幸亏是腰腿灵便,躲到树上才没被水给淹死。可是水退了之后,我们的庄稼也全都完了,没得吃,没得穿,也没得住。没有法子,幸亏我爸爸还会耍点玩意儿,又教给我踏软绳。”
刘泰保赶紧插话问说:“你学了一年多就会踏软绳啦?”
蔡湘妹说:“可不是,那还有什么难练的?只要腰腿灵便,就容易学,那不像是读书写字,得下十年的寒窗苦功夫。”刘泰保就点了点头。
蔡湘妹又说:“我学会了这点儿能耐,就跟着我爸爸漂流四方,走过山西、陕西、河南、直隶,上半月才来到北京。我们卖艺吃饭,可是有时连饭也吃不饱。幸亏是前两天,在玉大人府门前卖艺,玉大人的小姐出来看了半天,赏了我五两银子,还问我十几,我说十六岁。问我的脚怎么会裹得这么小,我说是从小时裹的。我瞧玉小姐很喜欢我,我也爱玉小姐,她长得有多好呀!我想要自卖自身,到她府里去当个丫鬟!”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笑了笑说:“踏软绳有多么自由,山南海北随意去。给人家当丫鬟,那苦极了,真比牛马还不如。你别看她们穿的衣裳好,可没有你舒服!”
蔡湘妹摇摇头,显出感伤的样子,说:“不!我可愿意穿好衣裳,住那高楼大厦,这么受一辈子穷,我真不愿意!再说我跟着我爸爸,也是个累赘,要没有我,我爸爸早就投营效力去了,现在也许都做了武官。所以我想托个人,叫我卖身到玉大人的府里去,顶好是叫我去伺候那位玉小姐。
这事先别跟我爸爸去说,等事情办到了,他一定也就愿意了,他放心了我,就可以自奔前程去了!”
刘泰保听了,略略发怔,想了一会儿,就点头笑着说:“这件事容易办,要到玉宅里当个丫鬟,我一句话就行。可是你别忙,等一半天我见着正堂大人跟他去说,叫他把你收到宅里。虽然使用着,可别当奴仆看待,一定行!”
蔡湘妹笑了笑说:“那敢则好!那我可就跳出来啦!这样走一辈子江湖,跟我爸爸卖一辈子艺,怎是个下场头呢?”
-->>(第 3/4 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