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锵锵刀剑三侠逐一龙 潇潇风雨半夜驱群盗(第 2/4 页)
这女人说:“到柜上去啦,刚才是柜上来了人把她请去啦。”
玉娇龙听了,心里略微有点狐疑,就向这女人探询了探询俞秀莲平日在家中的生活情形。原来她每天只是在屋中烧几炷香,做一点针线活计,看看闲书,或是在院子里练练拳脚,养鱼莳花。北关的雄远镖店她是每天必去一趟,去了也并不是必要经管柜上的事,而是去找郁天杰和崔三的妻子谈谈闲话。
玉娇龙对于她这种生活倒是很为羡慕,只是想:若叫自己过她这种平凡寂寞的日子,可也过不了。自己的心是早已然荒了,恐怕就是回家去,照旧在深闺中读书画图、逗猫,消磨光阴,也一定觉着难耐。
她回想起在保定单战群雄,真觉得高兴;与李慕白几番争斗,虽败犹荣。只是路上受的那些闲气,实在不痛快,店房是个个狭小,店里住的人又都是那么脏,而且讨厌。她又想起了罗小虎,那大胡子长头发,那狰狞凶恶的脸,以及山谷里的贼穴,真觉得悔恨!但当想到那个脸刮得很干净、身子挺直、面目英俊、唱着悲伤的歌的罗小虎时,却又使她不禁思念:不知他现在逃到哪里去了?此生恐怕永远也不能再见面了吧?想到这里,心中又不禁十分悲痛。
等了半天,也不见俞秀莲回来,这里用的那个女人也没再进屋来。玉娇龙脚上只穿着一双袜子,不能下地,觉得十分烦闷。她扶着炕沿向下一看,见地下墙角放着一双青布小鞋,已然旧了,大概是俞秀莲穿过的,她就用剑尖给挑过来,穿在自己的脚上。但这小鞋哪能容得下她这天足?也就仅仅容下她的脚尖,她就脚踵悬起,脚尖挂着小鞋着地,在地下跳了几跳,就跳到了外屋。
她先往椅子上一坐,发了会儿呆,又回手拿起来桌上那个小牌位,掀开黑布一看,见上面却写的是“宣化孟思昭之灵位”。玉娇龙吃了一惊,明白这所供的就是俞秀莲的未婚夫,听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都说过,他们未婚夫妻始终没有见过一面;孟思昭的武艺与李慕白不相上下,而且救过李慕白的性命。至今,孟某已成了泉下之人,李慕白是漂泊江湖,俞秀莲却度着这种凄凉的生活,她还不忘孟思昭,也未免太多情了……玉娇龙手拿着灵牌位想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更想到情场挫折,人我一样,而不禁有些伤悲。
这时俞秀莲突然回来了,一进屋,看见玉娇龙手里拿着那个灵牌,就脸色一变;玉娇龙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灵牌送还原处。俞秀莲手里拿着一个包儿,说:“我叫人去给你买来了一双男鞋,这尺寸是最小的了,恐怕你穿上也大。你先在家里穿着好了,总比穿我的这小鞋强些。”
玉娇龙笑着说:“你可真关心我,我要早先就有这么一个姐姐,可就好了!”
俞秀莲沉着脸儿说:“我要是你的姐姐,这次我就不能叫你出来!自然,我也一定劝阻你的父母不把你许配给鲁君佩,可是也不能由着你去与罗小虎……”玉娇龙吃了一惊,俞秀莲没把话说毕,她就把鞋包向玉娇龙一丢,一直进里屋去了。
玉娇龙赶紧把鞋包儿接到手里,穿上鞋,趿拉着,就追到里间。她脸通红着,揪着俞秀莲,急急地问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明白!”
俞秀莲冷笑着说:“你不明白?我可都明白啦!也不用等你静一静心再跟我说了。今天恰巧有个人从北京来,罗小虎在北京胡闹,你嫁到人家家里又跑了,这人都已跟我说了!”
玉娇龙诧异着问说:“是谁?是不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又到这儿求救兵来了?”
俞秀莲摇头说:“不是刘泰保,你也不必打听啦,我说出来,你也许不认识这个人。这人来,并不是为找你,我也嘱咐别人不告诉他,你现在我家。”
玉娇龙说:“是谁?是李慕白吗?”
俞秀莲摇头说:“也不是李慕白,李慕白多年没到北京去,他还不知有个与大盗罗小虎相识的玉三小姐呢!”
玉娇龙就要去抄她的青冥剑,俞秀莲却先抢到手中,一手把宝剑藏在背后,一手向玉娇龙一推;玉娇龙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鞋几乎又掉了。俞秀莲冷冷地说:“我告诉你!今天到的这人虽说不是为你来的,可也算是为你来的,你看这封信吧!”说着,从她的青布小袄里掏出一封信来,丢给玉娇龙。
玉娇龙抽出信笺来,见上面写着是:字呈秀莲贤妹:年前在京同席见过一次面之人,今突出怪异,远走无踪。彼若妹之流,而行事则缺乏妹之谨慎及大度,其行为真真叫人没想到!
现在此事闹得极大,但未尝不可补救,详情可问来人。我妹如在外遇见此人,千万秘密将她送归,否则若使其长年在外漂流,将来真不堪设想,我等与有咎!嫂二人拜。丽芳之事均托来人面陈,恕不缕述。
玉娇龙明白,这一定是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托人带来的信,想叫俞秀莲见着自己时,就强迫自己回北京。当下她不禁心中一阵难受,可是只冷笑一声,就把信纸团揉了。俞秀莲指着炕说:“你先坐下,咱们慢慢地谈!”
玉娇龙的脸煞煞的白,强忍着眼泪,就在炕边坐下。俞秀莲说:“这是德五奶奶托我师哥孙正礼送来的。孙正礼前天才由京动身,连夜赶到我这里来,刚才一到镖店跟我说明了情由,他就倒头睡了。”
玉娇龙说:“你快点说!”
俞秀莲说:“你的事情倒不急!我师哥这次来,是因为杨丽芳,她已知道十几年前害死她父母的仇人是在河南汝南府,她要即刻就去报仇。
她丈夫的伤才好,她公公、婆婆拦她劝她也不行!她是天天哭,连饭也不吃,非要走不可,所以德家才叫我赶紧去。”
玉娇龙点点头,说:“嗯!可是,我的事现在京城有什么传说吗?”
俞秀莲说:“传说那不能听,只是,你的父母跟鲁家的人还都在掩弥这件事,说是你娶过去就病了,直到现今还没见亲友!”玉娇龙冷笑了一声,又擦擦眼睛。
俞秀莲又说:“为杨丽芳的事,明天我得跟我师哥走;到了北京,或是我劝她暂时别任性,或是我就得跟她跑一趟河南,帮她去报仇。那罗小虎我也想见见,问问他真是杨丽芳的胞兄不是?”,玉娇龙皱着眉说:“那绝没有错!我能保证!”
俞秀莲低声问说:“你是跟罗小虎有……”玉娇龙略微点点头,咬着嘴唇流泪。
俞秀莲说:“你还想见见他吗?”
玉娇龙点头,却愤愤地说:“我想见见他!见了他就用剑割下他的头!”
俞秀莲说:“那何必呢?”
玉娇龙哭着说:“你别管我!谁你都能管,你就是管不着我!”
俞秀莲说:“你不如也跟我回北京!”
玉娇龙瞪眼说:“跟你回去干吗呀?”
俞秀莲笑着说:“跟了我回去,就托邱少奶奶她们把你送回鲁家,就说是你的病好了,照常做新妇。早先的事自然全都掩住,外面的传言也自然平息。”
玉娇龙一笑,把箱子上的针线笸箩拿下来,纫了针,又找了两条黑布作鞋带。俞秀莲又笑着说:“你既然不愿跟罗小虎,还是跟鲁君佩去吧!你是一位千金小姐,本应当去做少奶奶,走江湖与你不相宜,我这是好话!”
玉娇龙又一笑,两条黑布草草缝好已钉在鞋上,系紧了。俞秀莲却拿着宝剑站起身来,将门堵住,笑着说:“你系好了鞋是想就跑吗?”
玉娇龙冷笑说:“我干吗想跑?我真要是想跑,你堵住门就能拦得住我吗?你自己把你俞秀莲也看得太高了!”
俞秀莲笑着说:“无论你这小狐狸多么狡猾,在我眼前休想逞强!”
又笑着说:“回不回北京在于你,我也不能勉强你,因为这件事与我一点不相干。不过是德五嫂子她们来信托付了我,我也觉着这么办不错,你在外面算是怎么回事呢?你去跟个罗小虎,将来又怎么了局呢?”
玉娇龙反问说:“那你现在就是有了局了吗?外屋的那个牌位,就是你的结局吗?”她斜眼瞪着俞秀莲,微微冷笑着。
俞秀莲脸红了红,说:“你别管我!我家辈辈是江湖人。”
玉娇龙说:“我们的家,由我这辈也是江湖人!”
俞秀莲说:“你细想一想吧!”
玉娇龙说:“我早比你想得细,正经你管管你自己的事吧!别来管我!”
俞秀莲说:“好啦!我不管你!”说着把青冥剑向炕上一摔。
玉娇龙赶紧把剑抄在手中,又用长衣裳裹好,她就站起了身。
俞秀莲瞪起眼睛,说:“你是立时就要走吗?你走可以,宝剑你拿去也可以,但是不许你凭这口宝剑在江湖上任意胡为,不许你再勾结碧眼狐狸那样的强盗。如果你再做出镖伤班头蔡九那样的事,我可要跟你绝交。说实话,我跟你交朋友是冲德五嫂之面,劝你回去做小姐、当少奶奶,是因为你不懂得江湖道义,专能任性……”玉娇龙却蓦然把俞秀莲一推,她就到了外屋,转脸又一笑。
俞秀莲又说:“你得跟我发誓,永不胡为,我才能放你走!”
玉娇龙却冷笑说:“我胡为不胡为,你管不着,你央求我倒许行,说横话无用!”俞秀莲一个箭步蹿上来,玉娇龙已然推门到了院里,一直向前院跑去。
俞秀莲追了出来,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说:“我还能把你放跑了吗?你别真觉得你的武艺不错!”玉娇龙一抬手,俞秀莲没有防备,一支小箭就射在她的左肋。俞秀莲真气了,拔出箭来,就跑到屋中去取双刀。
玉娇龙却疾忙跑到前院先开了街门,然后又去解马,俞秀莲已手舞双刀从里奔出,怒骂道:“好!你翻脸?我能叫你走开?”玉娇龙一剑斩断了缰绳,一手舞剑,一手催马,跑出门就飞身上了马,又一抬手;俞秀莲以为又有冷箭射来,疾忙止步,准备用刀去拨。不料玉娇龙这次是虚作式,她并未放箭,趁着俞秀莲横刀怒视,止步候箭之时,她就嫣然一笑,说了声:“再见吧!”策马向东驰出了小巷。
到了街上她略缓些,及至出了东门关厢,于路旁折了一条柳枝作为马鞭,剑插于鞍下,她便策马飞奔,蹄声疾响,尘土高腾,路上的人见她闯来齐都惊讶着躲避。她往东,才走过一条石桥,就见身后有两匹马如箭似的追来,一是愤怒至极的俞秀莲,一是个彪形大汉,大概就是孙正礼。玉娇龙又冷笑一声,连挥柳枝,催马急奔。
奔出又四五里,迎面来了一辆笨重的牛车。玉娇龙勒马向旁一让,想要躲开,不料身后飞来一个拴在粗绳子上的大钩子,一下就钩住了她座下的马腿。玉娇龙翻身落马,但她随即抽剑一跃而起。俞秀莲已由马上跃下,双刀向她来劈;玉娇龙嗖的举剑一掠,俞秀莲展开双刀,反进逼两步,左右刀势不同,向她来横截斜砍。玉娇龙疾忙翻身向后去跑,不料马上的孙正礼又抖起了一钩绳,绕住了她的宝剑,劈雷似的喝了声:“玉娇龙你个贼闺女,快跪下吧!”同时俞秀莲的双刀又赶到。
玉娇龙向地下一滚,宝剑抽开,钩绳也切断了。孙正礼跃下马来抡起大刀就砍,玉娇龙又跳起来翻剑去迎,俞秀莲的双刀自后砍到;玉娇龙向孙正礼射了一箭,又翻手抡剑,去削俞秀莲的双刀。孙正礼便疾忙跑到一边去拔下胸脯上被射的一箭,俞秀莲也收刀避开了宝剑。玉娇龙趁此时,就夺了孙正礼的那匹马,飞身而上。俞秀莲向她双刀一扑,如鹰翅一般的削来;玉娇龙宝剑斜掠,拍马紧走。孙正礼由地下拾起那带着半截绳子的钩子,又向玉娇龙拋去,但没有再钩着。
玉娇龙纵马直奔,俞秀莲又上了马紧追,并说:“非得把你捉住,连剑带人押到北京不可!”玉娇龙回首说:“你也配!我不伤你的性命,就算是便宜你了!”当下骑红马的玉娇龙在前,青衣黑马的俞秀莲在后,孙正礼也上了那匹马抡刀跟着追,并大声喊叫。
玉娇龙的马是由东转北,已走出了很远。前面是一道大河,天已不早了,晚霞下落,把茫茫的河水都映得发红。那边有个很热闹的渡口,玉娇龙避开了那边的人,又拨马往西。忽然见有一人横马将她拦住,马上的人正是李慕白,向她喝道:“你这女贼!在那边放了火,又跑到这里来了!今天我还能放你逃跑?”说着便抡剑直砍,玉娇龙疾忙以剑相迎。
此时李慕白却毫不客气,剑光甚紧。后面的俞秀莲、孙正礼也已追到,孙正礼并扯开了嗓子大喊:“李兄弟!抓住这丫头!这丫头拿的是你那口宝剑!她是北京玉正堂的女儿,当了新妇又跑了的,出名的小狐狸精!”
玉娇龙回手射去一箭,孙正礼立时栽落下马。
俞秀莲已赶上,李慕白又逼至,双刀一剑,玉娇龙便使出生平之力,以剑去迎。她此时凶极了,剑光疾抖,看不见一条条的剑光,只觉得是一朵白花将她的身子护住,且战且催马去走。俞秀莲舞双刀紧追,李慕白也赶上了,只见玉娇龙策马呼啦一声跑进河里,回手又一箭,李慕白用剑拨开。俞秀莲一马向河中去追,李慕白却将马勒住了,不肯再去追赶。
这河就是釜阳河,河身虽宽,但水很少,也很浅。那边有一个摆渡,渡口两边无数的人都向这边嚷嚷。玉娇龙催马涉水去走,连头也顾不得去回,哗啦哗啦地蹚着水。少时将走到对岸了,忽然马蹄陷在了泥沙里,玉娇龙情急,就从马上跳下;回头一看,见俞秀莲已将追至,李慕白跟孙正礼也骑马涉水追来,她赶紧在水里泥沙里连爬带走。
此时不但小箭没有了,连那玲珑的弩弓也已丢失。她上了岸就跑,一直跑出有半里地,李慕白、俞秀莲、孙正礼都已赶到,把她围困在垓心,孙正礼怒喊道:“小狐狸你还不投降吗?”说着一刀砍来,玉娇龙赶紧闪开。俞秀莲的双刀又劈,玉娇龙疾忙用剑去迎,李慕白却一剑拍在了她的头上。她的头一晕,差点儿摔倒。俞秀莲拦住了孙正礼,就跳下马来要捉她,不料玉娇龙剑抖得更紧。李慕白在马上一抬腿,又把玉娇龙踹得躺在地下;但不容俞秀莲来捉她,她又虚晃一剑,爬起来回身就奔。
俞秀莲、孙正礼在后紧追,玉娇龙却如兔子一般惊奔。正奔着,忽然李慕白横剑又在前将她截住。玉娇龙向李慕白砍了一剑,没有砍着,转身又跑,上了高坡。孙正礼自后赶来,一刀猛砍,俞秀莲惊叫了声:“别伤她!”只听呛啷一声,孙正礼的钢刀却成了两段。
李慕白说:“姑娘退后!”他便跳下马,挺剑上坡去追;玉娇龙横剑去迎,啪的一声,只觉得手腕发疼,剑已被李慕白踢落。她不顾命只顾剑,头上寒光一闪,她却伏身咕噜噜滚下坡去,抄起剑来又逃。
俞秀莲说声:“好狡猾!”双刀又赶到,李慕白又抄到前面去截,玉娇龙却爬上了一棵大树。俞秀莲骂道:“什么东西!”将一口刀拋在地下,手提一口刀也攀树向上去追;玉娇龙却又呼啦一声从树上跳下,带下来许多枝叶。
李慕白啪的一剑又打中了她的右肩,她厉叫一声,咬牙舞剑跟李慕白拼命,但觉得右臂又一阵奇痛,她把宝剑可还不撒手,回身又跑。俞秀莲也从树上下来又追她。玉娇龙回身抡剑,剑若飞蛇上掠下刺,与李慕白、俞秀莲又战了四五合,身上又受了一处伤,又咕咚栽倒了。俞秀莲一手挟刀,一手又去捉她,但她忽然又跳了起来。她已浑身是血和土,发乱脸红,瞪着女妖似的一双眼,舞剑又斗,使尽了她《九华拳剑全书》上所有的剑法。
李慕白见她把九华老人所传的剑法使用得如此之熟,反倒不肯伤她了。俞秀莲也让了一步,说:“你歇歇!我们不叫你太为难,何必你非得叫我们杀死了你呢?”玉娇龙却啐了一声,啐出来的唾沫里都带着血,倒剑回身又奔。
不远之处就是一户有土墙的人家,玉娇龙如狸猫似的跳进了墙内。这里李慕白向俞秀莲说:“进去不要与她交手,劝她出来跟她理论就是了!”
此时孙正礼也空着手跑来,他和师妹两人就上前拍门。门里一个农妇抱着孩子出来,俞秀莲跟人和气地说着话,就进门去搜人。但是,真奇怪,这院中只有两间土房,院中既没有柴垛,又没有好的隐身之物,可是无论是院中屋里,尽皆没有玉娇龙的踪影;地下只有一滴滴的血迹,看那样子,玉娇龙是从前墙跳进来又从后墙爬出去了,宝剑始终没有拋下。俞秀莲、孙正礼又会同了李慕白,向这人家的墙后去搜查,就见是一股迂回的小路,接连着万顷绿海一般的麦田。山色夕阳,暮鸦乱飞,四顾无人,玉娇龙携着那口宝剑是全无踪影,这三个人只好回去。
这时那土墙里住的农妇,惊讶了半天,因为她根本没有看见有什么人跳进院,也没见有人跳出去。在俞秀莲等人走后,她又抱着孩子在院中和屋内各处搜找了半天,结果也是什么都没有,她觉得这真是一件怪事情。
她的孩子已有四五岁了,是个男孩子,但是还让妈妈抱着。这个孩子十分羸瘦,脸和身上都跟黄蜡一般的颜色,趴在他妈妈的肩膀上先是哼哼,后来就哭了起来。他的妈妈着急说:“你哭什么?快要哭死了吧?你看时气多低!家没米,孩子病,又有鬼进门!这可怎么好?你那死在外头的爹还不回来!”孩子仍然哭,妇人就把他抱到屋里,往炕上一丢,但又觉得丢得重了,遂又哄着:“三喜!别哭啦!你爹快回来啦!快给你求药来啦!
吃药要再不好,就带你到广明寺去烧香许愿……”
说了一会儿,忽然外面有人踹门,病孩子突然像有了点精神,就推着他妈说:“爹回来啦!”
那妇人有点疑惧地说:“要是你的爹还好,就怕那两个拿刀的!那小婆娘一个人拿着两把刀,也不知是哪县里的女差人?”她叨念着走出去开门,没到门前就听门外有人呕喽呕喽的咳嗽吐痰,她知道是她的丈夫,遂开了门。
她丈夫一进来,她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向她丈夫急急地说了今天家里发生的事。她的丈夫是个四十多岁很瘦的农夫,把背着的半口袋米,先放在地下,又咳嗽了几声才说:“刚才你说的那件事我知道,那拿双刀骑马的姑娘是巨鹿北关镖店的女掌柜的,她是有名的俞老雕的女儿,那不是歹人。还有个大汉子,那是她的师哥五爪鹰老孙,也是城里的人,多年在外,今天不知怎么他又回来了。刚才我过摆渡时,摆渡上的人都看见啦!说是俞姑娘带着两个男子追一个使宝剑的细长身量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真凶,三人会没捉住他!”妇人听了,发了一会儿怔。
炕上躺着的孩子又呻吟着叫爹,这农夫就止住了话,赶紧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问说:“三喜好了一点儿没有?倒是不大发烧了!你外婆给你的药,叫你妈烧点水给你吃,明天病就好了。”他坐在炕上喘了喘气,又向老婆说:“到他外婆家里我真开不了口,好容易才说出来,孩子病了,没米又没钱。外婆倒是没容把话说完,就应得借我二升米,但她儿媳妇可不大愿意……”男的坐在炕头说着,女的在灶旁烧火,此时屋中和外面都已昏黑,只有灶里的火呼呼地发着光亮。
渐渐夜深,屋中的人吃完了饭,连灯也没点,就睡觉了,病孩子的呻吟之声也已停止。此时,外面的天色愈黑,残月繁星显得愈真切,村中稀稀的几户人家,犬吠之声遥遥相应。村后广漠的麦田就像是一片大海,但比海还要沉静。这一夜,村中的狗虽不断的吠,可是没有发生什么事。
天未明,星斗就被浓云遮住了,并隐隐响动着春雷,接着,雨就落下来了。虽然暮春的雨,下的不算很大,可是淅淅沥沥地直下到了次日仍然未止。这地方平日就人少,一下雨更连个人踪也没有了,满地的泥泞雨水。树木被风吹得在雨中摇曳,如祈雨的巫婆那疯狂的姿态。在那一片麦田上响声更大,麦浪层层起落,加以起潮一般的声音,更与大海无异。
此时,这户人家的屋宇上又起了炊烟,但因空中的雨气太重,烟起来散不开,只一团团的凝聚着。屋中那患咳嗽病的农夫不知为了什么事,正跟他的老婆吵嘴,病孩子还在呻吟着;屋子虽小,声音却很愁闷,而且嘈杂。
忽然间,有一人拉开门走进屋内,把屋中的农夫夫妇都吓了一大跳,那妇人就嚷了一声:“哎哟!”进来的这个人正是细长身子,头上一条辫子已然蓬散,雨水直往下流。脸上身上都是泥、雨水和血迹,并沾着许多青草,可知此人在麦田中已滚了一两天了,但所受的伤还不算重,所以身躯还能直挺挺地立着;手中提着一口宝剑,顺剑尖也向下流泥水。
这人还很年轻,进屋来就摆手说:“不要怕!那姓俞的、姓李的没再到你们这儿搜人不是?”妇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病孩子却从炕上爬起来,惊奇地看着她。那农夫却一半害怕一半恭敬,弯腰打躬地说:“好汉!请到炕上坐下,歇会吧!姓俞的他们没有再来,这一下雨,大概更不能来了!”
持剑的人说:“他们来了我也不怕!”喘了喘气儿,把剑放在炕上,她就向那妇人说:“大嫂!劳你驾!你先弄点水来叫我洗洗脸,我是个女的,你别害怕!”
妇人吓得眼睛更直了,玉娇龙却说:“你们放心!我不是贼,我不过是跟昨天追我的那三个人有仇。他们倚仗着人多,来欺负我,但我不怕,将来我还要报仇!此刻她们如果再来了,我还要跟她们拼一回!”
那男的翻着眼睛瞧她,见她的眉眼儿果然是个女的。说话的声音虽然急,可是很娇细,并且耳朵上还在往下滴水,还露出耳朵眼儿了呢。可是脚底下,一双青布泥鞋上绑着带子,又不像是什么姑娘媳妇。玉娇龙见这人直看她的脚底下,就说:“你们别疑惑!我是北京人。”农夫一听,就更恭敬,说:“哦!原来是京里人,是做官的呀!”赶紧抱了抱拳。
妇人打来了一木盆水,里面有一块很脏的粗布手巾,也没有碱皂跟肥皂。玉娇龙皱了皱眉,可是没有法子,遂就拧了一把手巾,把脸擦了;又向妇人借了一把破木梳,拢了拢头发。她坐在炕头上,向身边摸,那农夫夫妇齐都直眉瞪眼的看她摸什么。待了半天,原来她是摸出来一块黄澄澄的金锭,那农夫立时就变了颜色,惊诧着。
玉娇龙却把这块金子放在农夫的手里。农夫觉着很沉,手不禁有些颤抖,玉娇龙就说:“拿去快给买一匹马来,再买一套男人穿的衣裳来,快去快回,办好了我还要另外给你钱。可是到了门外,无论见着什么人,也不准说出我现在这里,否则我就拿剑把你们全都杀死!”
她这话一说出来,吓得那病孩子就哇的一声哭了,妇人赶紧过来,战战兢兢的抱住那孩子温慰。玉娇龙却很后悔,又掏出一锭金子来给孩子,说:“不要怕!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我不能不说这厉害的话,因为外面有人正在跟我作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了?”金子一到那孩子的手里,孩子就不哭了,妇人也笑了,低声说:“他叫三喜,我们姓柳,哪儿看见过金子呀?姑娘!”
姓柳的农夫也道谢,说:“姑娘请坐坐,我出去找个亲戚家,给您办马去。可是,我们庄户人家哪里有马?东村张家有一匹耕地的马,可是太老了,还没有小驴跑得快呢!”玉娇龙点头说:“小驴也行,因为我急着要走,可是……”姓柳的农夫说:“姑娘别嘱咐啦!到我们亲戚家里,我也不能说实话。”说着他戴上一顶破草帽,就出门冒雨走了。
这里,妇人给玉娇龙盛了一碗米饭,玉娇龙吃了,觉得很香。窗外雨声淅淅,屋中越来越黑,那姓柳的农夫又一去不归。玉娇龙看看自己这身满是泥水的衣服,昨天侥幸脱险,夜晚在麦地中趴伏了一夜,身上还有微微的伤痛;再想起昔日的富贵尊荣,跟罗小虎的相思缱绻,她不禁愁心如焚,几乎要哭泣起来。
过了许多时,外面就一阵门响,玉娇龙赶紧抄起来宝剑,到门前隔着破窗纸往外去看,就见那姓柳的农夫回来了。他牵着一头小黑驴,白嘴白肚囊儿,十分的好看,另外还有鞭子、草帽和一件蓑衣。姓柳的农夫把驴放在院中,进了屋,他那蓑衣底下藏着一套蓝布裤褂;虽然布很粗,倒像是新做的,还没有人穿过的样子。
农夫就笑着说:“这头驴是我孩子的外婆家养的,东村的张员外给过八两银子他都没卖。这衣裳做了就没穿一回,是孩子他二舅预备娶媳妇时穿的。这蓑衣你老人家也披上吧!小心雨淋湿了身子,受了风寒。这顶草帽你老人家要不嫌破,我也送给你!”
玉娇龙不禁笑了,说:“好!好!我谢谢你们啦!请你们暂时避一避,我换上衣裳当时就走!”
农夫赶紧走出屋去,妇人抱着孩子也避到一边。玉娇龙就换上了这身干衣裤,又肥又大,真觉得难看;然后用湿衣服将剑裹起,跟妇人要了一根草绳将剑捆在背后,又把鞋系紧了些,她就披上蓑衣,戴上了破草帽,遂即出屋。
那农夫赶紧把门敞开,把鞭子和驴绊交给她。玉娇龙又掏出一块银子给了孩子,农夫就笑着说:“哎呀!这一下我们可发了财啦,老天给我们送来了财神娘娘!”妇人也笑着,拉着孩子的手说:“三喜!还不快给姑娘道谢!姑娘赏了咱们这许多金银!”
玉娇龙牵着驴出门,骑上去,农夫和抱着孩子的妇人都送出来,玉娇龙就摆手说:“外面的雨很大,你们快快回去吧!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挥皮鞭,小驴哒哒地走去。别看驴小地下又滑,跑得还是很快,不在健马之下。玉娇龙高兴极了,也不顾伤痛,向前疾走。雨淋着身上的蓑衣簌簌地响,顺着破草帽往下流水,四周围都是浓烟雨气。
她催着小驴一连冲过了几个村落,忽然见面前的田禾划分出三股小道,一往北,一往东,一往西,玉娇龙在此倒犹豫了,心说:我往哪里去呢?往东去找绣香?但李慕白现在就许已然去了。宝剑给他们不要紧,只是那两部书,无论如何不能叫他们拿走!我不回去,他们还许不至于强逼绣香;我要是一回去,他们可真能逼我。往北往西,却又觉茫茫无处投奔。
想了半天,就只好策着驴一直往北。她想找个市镇或是县城,暂且好好地歇息一天,再找家铁铺买几支尖锐厉害的飞镖,回去再对付李慕白和俞秀莲。她匆匆地催驴紧走,忽听身后有人厉声叫道:“你是干什么的?站住站住!”
玉娇龙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男子打着一把破伞,步行着前来。玉娇龙就不惧了,收住驴,扭头等着这两人来到临近,她见这两人的样子都不像是好人,当下就把脸一沉,问说:“叫我停住,你们有什么话说?”
这两人挺着胸脯,发着横说:“你脊背后头藏着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看看!”
玉娇龙才晓得这两人是趁雨打劫的强盗,看他们怀里都露着刀柄,玉娇龙就不禁冷笑,更厉声些问说:“你们怀里都藏的是什么?倒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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