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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譬如火宅(第 2/4 页)

    我坐到他身边,心中却纷乱如麻。武侯的命令绝不可违抗,可若他不肯跟我走,要我杀这么个手无寸铁之人,我也实在下不了手。

    坐在城头,一眼望下去,尽是残垣断壁,而高鹫城正中的国民广场中,正堆火焚烧尸首,远远望去,也看得到尸横遍地。城中不少地方还在传出零星的哭喊,在暮色中听来,像一阵冰水淋入心头,那也许是高鹫城中残余的居民被搜出了吧。高鹫城经此大劫,只怕永无恢复元气之日。

    陆经渔看着城下,慢慢地说道:“是武侯命你来捉拿我吧?”

    我不语,只是坐着,手摸着城砖。帝国有两大坚城,号称“铁打雾云,铜铸神威”,而高鹫城被称作“不落城池”,是仅次于那两座高城的第三大城,城墙虽然比雾云、神威两城稍矮一些,却全是用南疆特产的一种大石堆起。第一代苍月公铸城时,据说用了二十三万民夫,历时两年才完工。现在,那些石城砖上却都是伤痕累累,雉碟也大多断了。我的手摸在那粗糙的断面上,掌心也感到一股刺痛。

    他看着城池,低低地道:“围城三月,我曾亲眼看见城中百姓不顾一切,想要逃出城来。武侯命我,有出城者杀无赦。我做下此事,便知要担当起一切后果了。只是当年大帝明令不得杀降,何况那些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师出已逾十月,围这城便已围了三个月。听说出发时文侯鉴于高鹫城城池坚固,曾向武侯面授机宜,定下这“为渊驱鱼”之策,将苍月公残兵以及难民尽驱到高鹫城来。苍月公可能也没想到他这城里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本可支撑数年的粮仓一下子便空了。不然,以高鹫城之坚,只怕武侯的四将合围之计难有胜算,城内粮草未光,我们的粮草先已耗尽了。

    我依然不语。正是他这一念之仁,惹祸上身了。他站起身来,笑了笑,道:“楚将军,我们走吧,武侯只怕已然等急了。”

    祈烈走上前来,想以绳索缚起他,我斥道:“退下!不得对陆将军无礼。”

    祈烈却不退下,道:“将军,武侯明令我们将陆将军缚去,如果不遵号令,将军只怕也不好交代。”

    陆经渔回头看了看我,道:“楚将军,你这亲兵说得对。军令如山,若有人例外,焉能服众?”

    他伸出手来,让祈烈缚上了。我站着,一动不动。等祈烈绑好了,陆经渔道:“楚将军,走吧。”

    我看着他,突然有种心酸。我道:“陆将军,我愿以功名赎陆将军之命。”

    前锋营里,我虽与蒲安礼那几个关系不太好,另外有五六个百夫长却与我是生死之交。如果他们知道我这么做,也一定会和我共同进退的。

    陆经渔道:“楚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以武侯治军之严,你这么做也无济于事。放心吧,按我以往的功劳,武侯不会杀我的。”

    这时,城头下突然亮起一片火光,也不知有几百支。我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何中匆匆上来,道:“爵爷!”

    陆经渔的脸沉了下来,道:“何兄,你这是做什么?”

    何中道:“爵爷,我军一万八千二百零三位弟兄,都愿以身相殉。”

    我的脸有点变色。这何中话说得可怜,但话中之意,却是在威胁我。看来,这次差事的确不好办。

    陆经渔喝道:“胡闹!何兄,君侯于我,等若父子,你们岂可说这等话令他难办?快退下。”

    何中却不退下,道:“爵爷,你这次前去,定是凶多吉少。何中身受爵爷大恩,未能杀身以报,心中有愧。只求爵爷让我为爵爷殉死。”

    陆经渔面沉似水,道:“胡闹,我命你整肃部下,听侯武侯将令,不得有任何异动!”

    他虽然被绑着,话语间,依然还是叱咤风云的一军主帅。何中还待说什么,陆经渔道:“楚将军,我们走吧。”

    他已向城下走去。城下,大约左路军的军官都已到齐了,见陆经渔下来,齐齐跪倒。在火把的光中,我见陆经渔眼中,依稀也有点泪光。

    我一言不发,跟着陆经渔走去。

    一进营帐,其余的百夫长都在,女乐早已退下了,大家都在等候。陆经渔跪倒在武侯座前,道:“卑职陆经渔,请君侯万安。”

    武侯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色,他慢吞吞道:“陆将军,昨日有二千余共和叛军自你驻守的东门逃出,此事可是属实?”

    陆经渔垂头道:“属实。只是当时我见那二千余人大多是妇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武侯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知不知道,叛贼首领苍月也混在这批人中逃出城去。此役未克全功,你罪责难逃!”

    陆经渔的声音还是很平静,道:“违令不遵,军法当斩,卑职不敢狡辩,请君侯发落便是。”

    我刚要跪下,蒲安礼他们一帮四个百夫长已抢出座位,跪下道:“君侯,陆将军诚有不是,但请君侯看在陆将军过去的功劳上,从轻发落。”

    此时,我与剩下的十六个百夫长齐齐跪下,道:“请君侯三思。”

    武侯的脸有点红,但此时已渐渐平息。半晌,他才道:“陆经渔,若人人皆以过去的功劳作为搪塞,军纪岂不是一纸空文?你久在行伍,此理不会不知。”

    陆经渔道:“卑职明白,请武侯发落便是,卑职不敢有半句怨言。”

    此时武侯已趋平和,道:“陆经渔,为将之道,令行禁止,若有令不遵,如何能够服众?这次你所犯此罪不小,但看在过去功劳上,姑且记下。我命你点本部铁骑一千,我另将前锋营拨与你使用,十日之内,若不能取苍月首级回来,你便将自己的人头送来吧。”

    这个处置虽还有点苛刻,却也不是完不成的。苍月的残兵败将已没有什么战斗力了,加上身边一大批平民,取胜更是轻易。问题是十天里要找到苍月公,那倒是个问题。

    陆经渔道:“谢君侯,我速去办理。前锋营诸位将军连日血战,卑职不敢劳动,还是用我本部骑军。”

    我的心一动。陆经渔不要我们随同,那可能已起了逃亡之心,这要求只怕武侯不会同意。

    哪知武侯想了想,道:“也好。你即刻出发,十日之后,或苍月之头,或你之头,你任选一个呈上来。来人,解开他。”

    他的亲兵把陆经渔解开了。陆经渔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多谢君侯。我这就出发。”他又向我们拱了拱手,道:“列位将军,多谢。”

    看着他出去,我心里不禁有点空落落的。只怕,从此军中再见不到这号称“冰海之龙”的勇将了。

    这时,武侯在座上道:“列位将军,请入座,今日尽欢而罢。”

    那班女乐又出来了。六个身穿绸衫的女子,吹奏起一支欢快的乐曲。那是一支古曲《坐春风》,是两百余年前的名乐师曾师牙根据一本古书所载乐曲所作,酒肆歌楼中,人们点此曲的最多。武侯命奏此曲,似要将刚才的肃杀冲淡一些。

    我举起一杯酒。这酒是武侯命人特制的美酒。酿酒之术,也是从古书上发掘的。据说最好的美酒可以点燃,帝国的大技师们虽绞尽脑汁,按那些残破不全的古书记载造出酒来,却无论如何也点不着。真不知古人是如何酿出那种酒来的。

    这酒放在一把小壶中,下面是一只小小的炭炉,让酒温保持适口。我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两个身着红黄纱衣的女子则在帐中曼舞,营帐之内,春意融融。可是,我心底隐隐地却有种不安。偶尔看一眼那弹琵琶的黄衫女子,她还是面无表情,指下,像是熟极而流,一串串乐声从指下流出,却又似山间流水凝成冰粒,听得全无春风骀荡之意,倒像春寒料峭,夜雨芭蕉,一片凄楚。

    我们每人饮了大约都有半坛酒了吧,几个酒量不佳的百夫长已有醉意,苦于不能请辞,他们渐渐已不以宴饮为乐了。我的酒量甚宏,但也有点头晕,眼角看去,蒲安礼却神定气闲。那也难怪,酒不是寻常百姓喝得起的,只有蒲安礼这等世家子弟才能自幼便时饮美酒,不至于喝到烂醉如泥。

    武侯也微有醉意,忽然笑道:“扫平共和叛贼,诸位将军都立下战功。过几日大军班师,今日请大家放浪形骸。来人,再添酒来。”

    此言一出,贪杯的面有喜色,酒量浅的却暗自苦笑。我的注意力却全放在了武侯露出的那句话上了。他说“过几日”便要班师,那么,他已默许了陆经渔的逃亡吧。以武侯这等似乎不近人情的人,心中也有与常人一般的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我也只觉头有点痛了。待宴会散去,我们二十个醉醺醺的百夫长走出营帐,等在外面的亲兵和什长纷纷围上来,扶住自己的主将。南疆地气温暖,可毕竟只是初春,夜深了犹有寒意。外面的冷风一吹,倒舒服些。祈烈迎上来道:“楚将军,你能骑马么?”

    我笑道:“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虽然而有点醉,但骑马还没问题。我甩蹬上鞍,却手一松,差点摔下来。祈烈在下扶住我,道:“楚将军,若不能骑马,我还是到德洋大人那儿借辆车来。”

    我摇摇头,道:“德洋大人只怕早入睡了,你别去招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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