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都梦断理归棹(第 3/4 页)
到了正厅,裴仲桁正端坐在厅里,月白长衫,人似乎又瘦了一点。左胳膊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右手边搁着一只碗,南舟一进来就闻到了药味儿。
见她提着东西进来,裴仲桁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燥热的天,一阵穿堂风轻轻吹进来,人都有一点春风化雨的舒意。
南舟并没有坐下,而是正了正脸色,将食盒在茶几上放下,缓声道:“我今天来同二爷将两家的账结一结。”
裴仲桁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然后道句“好。”她倒是有本事,这么短的时间把钱筹齐了。
裴仲桁垂了眼帘,拿了药碗慢慢一口一口地喝药。眼镜蒙了雾气,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头,神情清淡,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清。
南舟等不到他下文,只好自顾自地将支票拿出来,放到了他面前。“这是汇丰银行的本票,按照上回说好的数额,一分不少。麻烦二爷写张收据给我。”
裴仲桁瞥了一眼支票,接着把那碗里的药喝干净,直苦到心里。本来托盘里放了两粒配药的蜜糖,但南舟这会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等着他吃完了糖好检查支票。可裴仲桁把碗放了下去,看了那蜜糖一眼,却没去拿糖。
古怪地静默了一会儿,南舟看他一脸口含黄连有苦难言的表情,忍不住问:“二爷不要吃粒糖压一压?”
裴仲桁抬了抬眼,这才从善如流似的把糖放进了嘴里,果然好受些。
叫万林准备了纸笔。纸铺好,他拿了毛笔起来,但单手写字纸总跑来跑去。南舟自作主张地抬手帮他压住了页眉,他这才顺畅地写下去。
见他一手行楷写得俊秀,也算是字如其貌了,可是竟然是个流氓头子。南舟心底忍不住唏嘘,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裴家可真都是一家子好相貌的混蛋,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离得近了,才注意到他眉尾有一道细小的伤痕,右脸似乎是肿了一些。睫毛又黑又密,不是卷的,长且直。按说同裴益一样是个桃花眼,但裴仲桁的眼角微微有点下垂,看起来倒像个性格温敦的——可惜是个坏人。
他突然抬了眼,深邃地眸子在眼镜后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南舟吓了一跳,忙假装看字。
裴仲桁复又垂下眼睛写完最后一行字。她的手近在咫尺,葱白似的手指纤秀精致,隐隐有幽香。记忆里鲜活,捧着香喷喷的米糕,手和米糕一样都是雪白的。没有凃红指甲,指甲透着健康的粉红。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紧,暗暗深呼了一口气。落了款,搁下笔,加了私印指纹。南舟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拿走了收据,生怕他赖账似的。
旧债是清了,那一点新恩还没了结。南舟收好了字据,这才转身将食盒打开。“我妹妹已经没有大碍了,那天多谢二爷。听说二爷受了点伤,旁的东西怕二爷瞧不上,这是一点心意……”
话音还没落下,裴益拄着拐杖从外头跳进来。人还没到,怒斥的声音炸得南舟耳朵疼。
“你这个蛇蝎女人干了什么好事!是不是你给小十一喝了打抬药?你杀了老子的儿子,你他娘的还有脸上裴家来,你当老子不敢动你是不是!”
南舟见他一副疯狗的模样,心里就发憷。但这件事她又不理亏,便是凛然地怼回去,“四爷这是什么话,你糟蹋了我妹妹还想让她生你的孩子?孩子生下来我妹妹怎么活?”
“妈的,她要说怀孕了,爷还会不管我的种?爷娶了她都行!”裴益怒气冲冲。
南舟气的胸疼,冷笑道:“这道理我还是头一回听,你想娶,也要看她肯不肯嫁不嫁!这天下是姓裴的?告诉你,我南家的姑娘一辈子做尼姑不嫁,嫁猫嫁狗也不会嫁给你们姓裴的!今天南家所有的债都还给你们了,从今天起,桥归桥路归路,南裴两家再无瓜葛!”
裴仲桁脑仁发疼,见裴益还要再同她争论,抬了抬手叫万林制住他,然后叫来泉叔送南舟出去。
裴益不服气,挣脱开万林,恨恨地踢翻了一个椅子。“臭丫头心太狠了!好好一个孩子没了,娘多盼抱孙子!”
裴仲桁皱了皱眉,“你就没想过会有孩子?”
“我哪里知道睡几觉就能睡出孩子的?我睡过那么多女人,也没瞧见谁怀下崽来。”
裴仲桁捏了捏眉心,无奈道:“那些烟花柳巷的女人都是吃避子药的。”
“我哪儿知道?又没人告诉我!”裴益气哼哼道。
裴仲桁不理他,走到食盒前,发现里面是个汤罐。他抱了罐子出来,叫人拿了碗。打开了盖子,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奶白的汤水,上面飘着几片翠绿的芫荽。
碗拿上来了,他自己盛了一碗,原来是是黑鱼汤。
“二哥,你怎么敢喝那个女人送的东西,也不怕下毒?”裴益没好气道。
裴仲桁没理他,舀了一勺汤,喝了一口。太腥,太咸,还有牛奶的怪味道。大概为了叫汤水变白加了不少牛奶,他从小到大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汤。不过,那份儿心是喝出来了——谁家的厨子也熬不出这么难喝的汤,怕是她大小姐亲手炖的汤。
裴益一个人嘟嘟囔囔不见他搭理,打眼一瞧,怎么见裴仲桁嘴角还挂了一点笑模样。这可是奇了。
“好喝?”
裴仲桁摇摇头,“难喝。”
“那你还喝?”
“娘说过不要浪费粮食。”说话间一碗汤喝下去半碗。
裴益挠挠头,二哥该不会叫人给打傻了吧?为了那臭丫头闯了死对头盛老三的地盘不说,自己胳膊断了,还害他腿上也被砍一刀。这会儿还喝死丫头送来的汤?这哪里是汤,分明就是迷魂药!南家的丫头都是妖精,就会迷惑人。南漪也一样,有阵日子没见了,心里怪痒痒的。
怎么也算跟过自己大半年,看她遭这一回罪,不能当做不知道,怎么也得去看看。想到这个裴益就坐不住了,丢下裴仲桁跑出去叫顺子去买给女人的补品。
顺子抓抓头,“四爷,什么是给女人的补品?”
裴益往他脑袋上一抽,“你没长脑子还没长嘴是不是?不懂你不会去问啊?捡贵的买,听到了没有!”
当天顺子买了大小十几包的东西,裴益看着还算满意。顺子屁颠颠地拿了东西去了南家,人被南舟轰出来不说,东西也全都扔到路上。
顺子灰头土脸地捧着被糟蹋的东西回来了,裴益火气蹭的就上来了。拐杖往地上一扔,“娘的,真是不是抬举的丫头!”
裴益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他想要给的东西一定得给出去。到了后半夜,裴益换了身利落衣服,腿伤也不管了,拐也不用了,趁黑摸到了南家。这房子谁住哪间他早都打听清楚,背上背了一大包东西,翻墙进了南家。他身上功夫好,手脚也轻,随便一弄便弄开了南漪的门。
南漪自己住一间,这几日刚刚有点起色,但人还虚弱,心情也有些抑郁,半夜睡的并不踏实。只是这回一睁眼见床前一个黑影,吓得要尖叫,裴益立刻捂住她的嘴,“叫什么叫,是我!”
但这个声音比见了鬼还可怕,南漪叫不出声,人却疯了一样使劲又推又抓。裴益冷不放脖子叫她抓了几道血痕,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你再乱动,小心我出去砍了你姐姐!”
凶神恶煞的样子终是把南漪吓住了。确定了她不会乱叫,裴益才松开手,“没良心的女人,爷特意来给你送好东西,还破爷的相。回头不讨女人喜欢了,爷就缠死你!”
这句话更叫南漪害怕,她退到床角,颤抖着声音问他:“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还能干什么,给你送点东西补一补身体。”说着他把背上大包裹解下来,放到桌子上。
南漪看不清是什么,“你拿走,我不要!”她已经觉得很耻辱了,要他的东西还不如叫她去死。
“爷瘸着腿翻墙进来送给你,你敢不要?”
南漪听他语气里有了怒意,怕他闹起来。强压住胆怯,同他商量,“你送东西来,明天叫我母亲他们看见了,要怎么想我?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裴益挠了挠头,觉得她说的似乎有点道理,“那你就说……你姐姐给买的,我现在就去跟你姐姐说。”
南漪吓坏了,他半夜吓唬她一个还不够,难道还去吓唬南舟吗?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去!”
裴益垂目看了一眼她的手,嘿嘿笑了起来。南漪忙松开手,却来不及了,手一下就被他握住了。南漪又急又恨,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要说多喜欢也没有,只是因为知道她给他怀了一个孩子,他突然就觉得他们和旁人是不同的了,是有了联结的。裴益对她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感情。毕竟是自己儿子的娘,虽然是仇人的女儿,也不妨碍什么。他的爱恨都很直接,想到哪里便做到哪里。向来都是女人哄他,他也没那个性子哄人。不过看她那样子也挺可怜的,他决定还是不跟她一般见识。他二哥说了,人家正正经经的清白姑娘,你想她对你好,你也得拿出心好好待她。可他待她可已经算顶好的了吧?放平常谁敢同他这样蹬鼻子上脸的?
于是他的声音也软了软,“哎呦,就摸摸手能哭成这样?行了行了,爷不碰你成了吧?你当天底下就你一个女人啊?要不是看在你给我怀过一个崽……”
“你闭嘴!”南漪恨的双眼冒火。
裴益皱皱眉,不耐烦道:“好好好,我不说这个。女人做小月子,不能哭,眼睛会瞎的,我大嫂……”不能提,都是南家人害的,大嫂可不就是月子里哭瞎了眼。他压了压快要生出来的火气,“你要是瞎了嫁不出去,到时候你那个三姨娘肯定要求着我收了你。”
南漪脸上惧色更盛,眼泪也吓停了。裴益逗她也逗够了,笑嘻嘻道:“成了成了,你记得叫你姐姐给你弄了吃。”
南漪不敢同他顶嘴,想着等他走了,马上把东西扔出去。裴益却瞧穿了,又板着脸吓唬她,“劝你不要扔,我天天派人在外头盯着,你敢扔我的东西瞧瞧!”
南漪简直气得没办法,拿着毯子护在胸前默默地哭,“你简直不是人!”
裴益看她比往常又瘦了,楚楚可怜的样子反而更动人了。他按捺住性子,“好好,我错了成了吧?你好好养着,下回我来看你。”
没有比这句话更叫她害怕的。南漪觉得自己简直走投无路了,她绝望地从枕头下摸了一把剪刀出来。裴益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笑道:“你干嘛,绞了头发当姑子啊?你去哪个尼姑庵,我就翻哪家墙。”
“我杀了你!”
裴益更觉好笑,“好好好,我不还手,就坐在这里让你杀。”说完真松开手,大喇喇往她床上一坐。他想着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敢动刀动枪的。没料到南漪扬手真扎过来了,本来是能躲开的,但觉得她丢了孩子大约也难过,叫她出出气算了。于是他也不躲,那剪刀真就扎在肩胛骨下一点。
南漪呆住了,她是想杀了他,只是哪里杀过人呢?她平常连踩死个蚂蚱都要内疚一天。看剪刀头没入他身体里,也吓得松开了手,自己吓哭了。
裴益仍旧笑嘻嘻的,“我说你们女人怎么这么难搞,你捅我一刀你还哭上了?成了成了,我走啦。你记得吃东西,想要找我报仇也得有力气对吧?不然我现在再给你一把刀你也捅不死我,是不是?”
说着他要起身,南漪“嗳”了一声。
他转过头俯过去笑,“怎么啦,舍不得了?”
南漪真是气死了,“你把剪刀还我!”
他瞥了瞥剪刀,“这个还真不能还,当定情信物啦!”
南漪气得脸涨得通红,咬着唇默默地流眼泪,恨自己没用。他也逗够了,这才正正经经道:“拔了剪刀爷还要不要命了,回头死你屋里传出去好听是不是?”
裴益看呆的时间也够久了,笑嘻嘻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然后拉开了门又翻墙出去了。南漪忙下了床栓上门,又把桌子堵在门后。做完这些腰酸背痛难忍,伏在床上哭了一夜。
裴仲桁看着眼前的罐子发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陶罐,街边地摊上买的,可看了一天一夜。他其实不爱吃鱼,也不喜欢鱼腥味儿。罐子洗干净晾干了,又塞过茶叶干花这才清爽了。这罐子不好留,留了显得贪了人家的东西。既然要明算账各不相欠,就得还她的礼信。
他抽了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字,然后叫万林进来,吩咐了几句。万林搔了搔头,尽管不解还是照办了。
到了午后万林回来了,买了一大提袋小零嘴儿,恭恭敬敬地在他书桌上放好。瞥见他桌子上的罐子,万林更疑惑了,只是不敢问,退了出去。裴仲桁把东西一个一个放进了罐子里,还剩几个塞不进去,又把东西倒出来,反复调整了好几次,终于是能盖住盖子了。
他正要叫万林进来,忽然扫见镇纸下压着的支票,心头一滞,渐渐凉意漫生——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手指在罐身上轻轻滑过去,最后不过是微微用了一点力气,罐子便从桌面跌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那脆响如迷雾重重的深山里庙宇里的晚钟,敲得人神思收巢,欲念伏归。
有些念头本就不该动。
万林听到声音进来,小心翼翼地问:“二爷,怎么了?”
裴仲桁人却已经站在了衣柜前对着镜子理衣服,声音平静不见什么端倪,“叫人收拾一下,换身衣服,去仓库看看。”
南舟把祖宗牌位都一一擦拭干净、摆好,把香烛贡品放正,将众人都叫到堂屋里。她点上香,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把裴仲桁的字据拿出来,让众人看了一遍。不是不自豪的,这笔烂账是她解决的。
“爹,南家的债都还清了,裴家也答应过不会再来找麻烦,两家的恩怨算是了结了。我也该走了,定了后日的船票。以后爹和姨太太们还有十一的们的生活费你们不要担心,我会每个月寄过来。也不会很多,吃穿还是足够。南漪还小,能继续去中学读书,我会先把十一的学费留下……”
她话还没说完,南老爷拐杖猛戳地,怒目圆睁。这些日子亏得陆医生关照,老头子病也有了起色。话虽说得不如从前利索,到底还是听得懂。
“我不稀罕你养!造孽啊,生了一群讨债鬼!”他仰天悲鸣,流下两行泪来,“湘琴,我只要她一个,可惜我懂得太晚。要不是为了生你,湘琴怎么会死!我早说她年纪不小了,不要生养,她非不听,一定想生个儿子继承家业。结果呢,生了你这个一肚子鬼主意的丫头。要是有个儿子,南家的家业我都交给他,家里怎么会变成这样!造孽啊!”
南舟气得眼泪打转,“别整天说我害死了娘,你早点打发走那些女人,我娘怎么会被气死?是造孽,可都是你造的孽,算不到我头上!
我娘为什么要生孩子,还不是你那些女人欺负她没孩子。你说儿子好,儿子就有用吗?你生了多少个儿子,哪一个成器了?亏你读了圣贤书,养不教父之过,你就会指责别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我娘真是瞎了眼,为了你这样的人白白丢了性命!”
道理他未必不懂,但容不得人说出来。南老爷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个大逆不道的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老头子拿起拐杖去抽她。虽然失了准头,力气也不大,但南舟心里还是凉透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拐杖,“要不是几个姨娘撺掇着要让我嫁给人家做续弦,我怎么会带着我娘的钱跑?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有没有当过我是你的孩子?你怪我害死娘,是我自己要出生的吗?你当年新婚夜不跑,怎么会让我娘独守空房十几年?
我要是大逆不道早就不管你死活了!爹,你是我爹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瞧不起我、轻看我?你的其他孩子不孝,我就不孝了?
好,你说我没用,我偏要让你看,我就算不是男人,也能把南家的产业给你挣回来!”说完丢开拐杖跑出了家门。
南舟一口气跑出了好远,直到跑不动,才扶住路边的一棵大树喘气。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气疯了,为了一口气简直赌上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可是莫名又有一丝痛快,他终于是知道世上只有周湘琴对他有真心了?他终于肯说出来了!她要为母亲争一口气,要叫他看看,他那么多子女里,谁才是真心对他的人!
她反反复复在这两种情绪里煎熬着,漫无目的地乱走,走到双腿发酸才发现到了码头。
白天的码头和夜晚的码头完全是两个世界。昨夜下了场雨,到处都是一片泥泞。货船一艘靠着一艘停靠着,扛着麻袋的苦力往来穿梭。天灰蒙蒙的,海面上也是灰蒙蒙的,南舟的心也灰蒙蒙的一片。
她从手袋里拿了船票出来,看着上面的日期。慢慢地把船票撕成了两半,叠起来,又撕成了两半,直到船票变成小的再也撕不动的纸片。她一扬手,把船票撒向空中。她不信,母亲能靠着自己撑起一个家,她会做不到?
飘絮般的船票被风吹得天涯四散,她看得有点呆,连落了雨也不觉得。码头风大,吹得头发、裙摆乱飘。风雨里,眼睛有点睁不开,她眯起了眼睛怔怔地望着海面。
不知道何时雨停了,风好像也小了。她抬头,看到的是黑色的伞面,原来是有人替她擎了伞。她一转身,闯入眼帘的是一张朗月清风地笑脸,“小孩,谁又欺负你了,怎么躲在这里哭鼻子?”
她本来是没打算哭的,只是被他这样一问,委屈全都涌上来,鼻子反而酸起来,眼泪就真掉下来了。“我才不是小孩……”她没真的做过小孩,没人疼爱的小孩根本不算小孩。
江誉白人高,南舟站在他面前离肩膀还差一小截。她今天穿着一身珍珠白色滚了淡粉色镶边的袄裙,头发没仔细梳,用个帕子系着搭在肩上。人在风里,有一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娇楚。她的刘海被风吹起来,两道浓眉笼着哀愁,干干净净的面庞清晰地摆在他眼前。眼睛这会儿被风雨吹得睁不圆,眯着眼睛仰望着他。她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没消退,又有点羞恼的意思浮上来。
江誉白有一刹那的失神,像是谁从他的三魂七魄里抽走了一丝魂魄。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站在风口替她挡着风,后背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冷水叫他幡然自省,把快要吹翻的伞又扯回来,笑着道:“哦,那是我认错人啦。看你站在这里像个帆船快被吹进海里去了——小帆船,原来刚才没哭,瞧见我就哭了。我长得那么吓人吗,把你吓哭啦?”
南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也觉得每回一见到他就哭也太邪性,“你才是小帆船。”
“再怎么我也是远洋舰吧?”他笑意不减。
“是桅杆。”南舟泪眼朦胧地瞅了他一眼,肯定地说。
江誉白一副好脾气地轻笑,“桅杆就桅杆吧。没有桅杆就没办法张帆,船还怎么开呢,是吧?对了,说到桅杆,我想起从前有个朋友也船政学堂毕业的,据说操练课人人都要爬桅杆。小帆船,你也要爬桅杆吗?”
南舟终于破涕为笑,“这个我可是拿了优秀的。”
“瞧不出来,你能爬上桅杆,还爬得最快。”江誉白佯做打量,不可思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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