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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识分子(第 3/4 页)

    郑凡倒了一杯水递给丈母娘,丈母娘接过温暾水,放到开裂的小桌上,没喝。她以卖水果讨价还价的方式对郑凡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女儿有工作,穿衣吃饭自己挣,但城市里房子得你买,你是男人,不能让我家女儿住这么个垃圾站一样的屋里,我家女儿学历没你高,可好歹也是中专毕业,人长得模样在这呢,嫁个有房有车的,不费吹灰之力。”郑凡声音软弱地说着:“是,是,韦丽嫁给我吃亏了,受罪了!”他安慰丈母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承认自己不配。丈母娘说:“知道就好。我这次来,代价也不小,每天少挣二三十,来回还得花八十多块钱车费。我想问问小郑,你打算让我家女儿在这垃圾站里住几年呢,还是住几十年?”郑凡只说了两个字:“三年!”

    韦丽对两个人复杂的表情和内心感受无动于衷,或者说不愿意面对这种卖水果的对话方式,她以毫无设计的插入使母亲与郑凡说话的严肃性土崩瓦解:“我喜欢租房子住,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年底我打算跟郑凡去阿富汗转转。”母亲愣愣地看着女儿,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晚上,郑凡花了八十多块钱,在城中村小饭店里很奢侈地摆了一桌,还请来了舒怀和悦悦一起陪韦丽母亲吃饭,饭桌上听说舒怀和悦悦都买上房子了,韦丽母亲旁敲侧击地暗示郑凡:“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舒怀和悦悦离开后,韦丽对母亲说:“他们连证都没拿,就住在一起,这根本就不像过日子的样子!”

    吃完饭郑凡将韦丽母亲安排到了二十八块钱一晚的城中村小旅店,房间里有两个不保温的热水瓶和一台能收到五六个频道的电视机,吃饱喝足的丈母娘触景生情,在房间里拉着郑凡的手突然哭了起来:“小郑呀,不是我刻薄,实在没办法呀!小丽他爸是个窝囊废,你知道我这辈子受了多少苦呀!女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少受点罪就行了。你能理解吗?”郑凡说:“我理解,您先歇着,我得去上辅导课了!”

    郑凡蹬着二手自行车的声音消失在巷子里,韦丽母亲问道:“小舒他爸开鞭炮厂给儿子买房子,小郑他爸开没开厂子?”

    这是一个有风的中午,赵恒拍着郑凡的肩,相当激动,他有点不厚道地恭维着郑凡:“说老实话,我公司里几个小弟兄,给你拎草鞋都不配,拿不下来,所以得请你这个大手笔出山。”

    郑凡是来签传记合同的,两万块钱意味着年底的时候他离自己的房子又近了一步,这种诱惑使他无法拒绝一个改邪归正的企业家走进他的稿纸,对于受过良好教育的郑凡来说,他可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无数个相同的个案来证明这次写作并非“见利忘义”,心理上的问题解决后,签合同的心情就异常迫切:“赵总,签了合同再吃饭!”

    赵恒说:“这是一个三方合同,企业家钱不到位,我就不能跟你签。人已经在路上了,算上堵车的话,一个半小时足够了。我们到凯旋酒楼去等!”

    凯旋酒楼的包厢里有一种经年不息的酒味,在掺杂了香水的味道后,里面压抑着浑浊而难堪的气息。赵恒说这个酒楼最大的问题就是窗子都是密封的,郑凡说密封的空间里适合密谋。只是这场密谋还没开始的时候,出岔子了。

    郑凡和赵恒边喝茶,边等传主,郑凡问:“老是纠缠人家曾经是强奸犯,马上都见面了,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赵恒说:“南海浪涛老板,龙飞。”

    郑凡脑子里突然血往上涌,眼前的灯光有些晕眩,郑凡稳定了一下情绪,说:“赵总,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恒惊讶得张着嘴,一时难以合上:“你开什么玩笑!人都进洞房了,还想悔婚,三皇五帝到如今,没人这么干过!”

    郑凡只得将底牌亮出:“这个人我认识,我给他儿子带家教。我可以接受他强奸犯弃恶从善,但我不能容忍他的南海浪涛还有俄罗斯小姐,还说要请我去潇洒潇洒。鲜廉寡耻,斯文扫地。早知道是龙飞,给我两千万,我也不干。”

    赵恒很奇怪地看着郑凡:“你不会是从外星球来的吧?让你写他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服务社会、贡献税收的传奇人生,不是让你写南海浪涛里藏了多少俄罗斯小姐的。你不正在帮他儿子辅导功课吗?这又怎么解释?”

    郑凡说:“我要把他儿子辅导成与他老子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时赵恒的手机响了,龙飞说他已经到楼下了,赵恒说:“郑兄,你不能涮我!”

    龙飞跟郑凡在包厢门口见面的一刹那,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吃惊,龙飞握着郑凡的手:“能把我儿子辅导得进步飞快,传记一定会写得辉煌灿烂。”

    郑凡握着龙飞强硬的手,说道:“龙总过奖了,我只是候选人之一,赵总约我来谈了一会,他觉得我不合适,我当老师还行,写传记才华不够。我想把小定辅导上高中。”

    龙飞有些困惑地看着两人,走投无路的赵恒急中生智:“龙总,我跟郑兄交换了一下意见,他觉得您是一位值得大书特书的企业家,写不好,既对不起传主,也对不起历史,他手里的活太多,一时应付不过来,所以我打算请一个作家来给你做传。”

    龙飞头脑有些简单,竟然很爽快地说:“也行,你集中精力把我儿子辅导上高中,我老婆讲的奖金是算数的。”

    酒桌上的气氛很好,一瓶白酒,一瓶干红,三个人掀了个底朝天,这个瞒天过海的悔约被酒精掩盖得天衣无缝,赵恒说龙飞未来五年内定会成为k城服务业龙头老大,龙飞毫不谦虚地说:“你去调查一下,看看除了我之外,难道现在的k城还会有第二个老大!”酒喝多了的郑凡端起酒杯对龙飞说:“龙总,钱再多,为富不仁不能算老大,见利忘义也不能算老大,对不对?”

    龙飞跟郑凡碰了一下酒杯:“对,对,对,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水平就是高。”

    喝完酒分手前,龙飞跟赵恒一起去厕所方便,龙飞问赵恒:“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报价,你怎么给我找个预备队员来,什么意思嘛!”

    同样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赵恒硬着舌头搂着龙飞的肩说:“他说你的南海浴场有俄罗斯小姐。”

    龙飞横着眼盯着赵恒:“他看不起我?”

    有所警醒的赵恒打着哈哈:“不是,是他水平不够。”

    后来,龙飞的传记由赵恒请了一个三流作家主笔,三流作家在南海浴场体验了龙飞飞黄腾达和飞扬跋扈的全部历史,他用极不公正的文笔为龙飞写了一本十二万字的传记,赵恒为此付了三万块钱稿酬。一次,赵恒心理极不平衡地对郑凡说:“你少挣了两万,我多花了一万。两败俱伤。”

    郑凡看看窗外的阳光,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紫灰色,好像是沙尘暴来了。

    10

    艺研所头发很少的所长已经提醒过郑凡好几次了,市里正在抓效能建设,效能督察组最近经常拎着摄像机到市直各单位暗访,遇到办公室玩电脑游戏、上网炒股、嗑瓜子、聊天和无故不来上班的,逮到最轻的是通报批评和做检查,重则行政记过处分、降职、撤职、待岗:“做和尚就得撞钟,这段日子,每天上午你一定要到办公室来,外边的活暂时放一放,等这阵风过去了再说。”

    郑凡的研究课题已经获得通过,书稿提纲还得到了所长的高度评价,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郑凡在市里狠抓机关效能建设的时候就能享受特殊化。所长跟郑凡谈后的一个多月里,郑凡每天一大早跟韦丽一起出门上班,早上七点半就到办公室了,扫地打水抹桌子,同事们说郑凡都可以评全市劳模了。

    问题出在郑凡在江淮文化传播公司接了一个修家谱的活。k城少林武校校长曹诚在培养了成千上万的武术运动员、健身教练、保安、江湖打手后,身家过亿,于是他想起了修曹氏宗谱,修谱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他修成魏武帝曹操的后人,“一千两百块,怎么样?这个活一般人做不了,蒋介石的家谱是找戴季陶修的,曹校长的家谱非你郑凡莫属。”被戴了高帽的郑凡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曹校长在看了郑凡做的“东临碣石,魏武挥鞭,纵横经纬,天下一统”的序言后,嘴上一圈胡子兴奋得乱颤一气,他当即拉着郑凡去曹操老家亳州去寻根,并要补充材料以证明他是曹孟德的第七十六代孙,郑凡从曹诚校长那里看到了一份民国年间流传下来手抄的“曹氏宗谱略考”,里面提及曹氏东晋时由山东迁徙到k城,与安徽亳州曹操并无确凿联系,曹校长对郑凡说,安徽、河南、山东的曹氏都是曹操的后代,五百年前是一家算什么,我们两千年前就是一家了。郑凡想,宗族修谱如同房屋修葺,只能越修越好,所以就跟着上路了,本来说好了,星期天下午赶回来的,谁知星期天晚上车坏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折腾了一夜,星期一修好车赶回来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半了,他匆匆上楼的时候,跟市效能督察组拎着摄像机的人迎面相撞。

    路上车坏了,耽误了行程的郑凡一早给所长打电话请假,所长手机坏了,所以这次出事是在劫难逃,艺研所和郑凡被全市通报批评,郑凡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而且在艺研所效能建设学习会上进行了公开宣读。会后所长将他叫到办公室,并递给他一支劣质香烟:“市效能办第二个处理决定是没法执行了,扣除第四季度奖金,我们所从来就没奖金。”土头灰脸的郑凡被劣质烟呛得半死,他涨红着脸说:“所长,真对不起,我给所里抹黑了!”

    做过检查的郑凡变得胆小了,每天上午寸步不离办公室,《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需要补充资料,本来上午完全可以去两站路远的市图书馆跑一趟,可郑凡怕一出门督察组又上门了,他像憋尿一样忍住了,这是一种很难受的忍。直到元旦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督察组再也没来过了,所里的其他同事都出去兼职干私活了,郑凡却把兼职的活都留在晚上和双休日来做,同事们都说郑凡的表现比许多党员都要好。

    空荡荡的楼道里,所长和郑凡在上厕所的时候时常不期而遇。一个滴水成冰的早晨,所长和郑凡边撒尿边说着知心话,所长说:“我想发展你入党,所里都快三年了都没发展新党员。”郑凡放水冲净小便池:“谢谢所长关心,我离党员的标准相距太远了,我不配。所长,这段日子,我常常觉得自己活得很龌龊,很下贱,有时候半夜里惊醒,发现缩在被窝里的我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所长拍了拍郑凡冻得有些僵硬的肩:“也难怪,现在的文化传播公司,基本上都不传播文化。”

    韦丽一直不知道郑凡被市直机关通报批评和在单位做过公开检查,她是第二年春天在一个烤红薯的吊炉前知道这件事的。那天下班后韦丽肚子有点饿,就买了一个烤红薯,路边烤红薯的老汉顺手抓起一张废纸包起红薯递了过来,刚出炉的红薯太烫,手掌辗转红薯的过程中韦丽看到这张废纸是市效能办的公文,题头是通报批评鲜红的宋体字,下面一串批评名单中郑凡排在比较突出的第二位。韦丽回来后问郑凡为什么瞒着她,郑凡说:“告诉你,等于让你也受一次处分!”

    办公室适合群体办公,但并不适合个体搞研究,然而农民儿子郑凡必须天天到办公室耗着,刚想写书稿,收旧报纸的来了,还没写几行字,电话响了,问要不要炒股软件,还有上门推销化妆品和酒店协议号、歌星演唱会联票的,一个高档会所居然到办公室来推销小姐,说是安全可靠绝对保密。郑凡每天穷于应付,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大多数的活都被推掉了,赵恒在电话里对郑凡说:“报酬可以商量,以后我接下的活交给你做,三七分成,你七我三,怎么样?”郑凡知道以前的活赵恒都是以倒三七转包给他的,赵恒拿大头,自己拿零头。郑凡面对这种开价,就觉得赵恒还不是一个良心完全被狗吃了的饕餮之徒,于是就答应多接一些。然而赵恒的活大多是健身馆开业、宠物医院开张、新药隆重上市、购物中心商品促销、保健品宣传之类的传单和小广告,每次只能挣上一两百块钱报酬。

    眼下郑凡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辅导龙小定中考上,那个春风浩荡的春夜,郑凡推门进屋后的表情很夸张:“韦丽,你知道吗?小定这次考了全年级第二十八名,而不是全班二十八名。”韦丽有些吃惊地看着郑凡:“你是为小定进步高兴,还是为即将挣到高额奖金激动呢?”郑凡坦率地说:“兼而有之。”其实还有一点没说出来,那就是郑凡拒绝了为龙飞写传后,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他想用小定的进步来稀释他内心的歉疚。有一段日子,郑凡心里时常冒出些后悔,政府都承认龙飞是好人了,所以自己对龙飞一意孤行的道德判决就显得毫无意义,而两万块钱的报酬在赵恒那里兼职两年都挣不到手,这笔两万块钱巨款直接关系到他买房交首付的日期,也关系到他在韦丽母亲面前的承诺能不能准时兑现。当龙小定考到全年级二十八名后,雄心变成野心的郑凡将辅导目标锁定在小定考上重点高中。

    赵恒说手里有个五一节要散发的广告传单,务必请郑凡出手:“你七我三,就这么定了。赶紧过来拿资料!”郑凡在那个阳光很慵懒的午后骑车去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一进门见到了悦悦,原来是悦悦的公司准备在五一期间将美国的深海鱼油、维生素c粉、蒜精胶囊等保健品地毯式的在市场上轰炸一通,已升为营销部副经理的悦悦对郑凡说:“舒怀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就不会吃这么多苦。”郑凡不喜欢别人背后说自己同学的坏话,于是跟了一句:“舒怀有自己的两房一厅,我什么都没有。”悦悦将袋子里的资料交给他:“那是他爸爸的房子,不是他的。三天后交稿行吗?”

    悦悦走后,赵恒对郑凡说:“你们好像说起了一个叫什么舒怀的,不对呀,悦悦跟维也纳森林的郝总整天泡在一起,你在帮他们做会刊,没见过悦悦?”郑凡想起k城接风的那天晚上,悦悦听说黄杉准备找富婆包养,当场掀翻了桌子。此刻郑凡心里像是被泼进了一盆辣椒油,火烧一样刺痛,他对赵恒说:“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人了!”

    郑凡回来后,让韦丽找一个休息日跟悦悦谈谈心,韦丽说:“这几个月以来约过悦悦好多次,她总是没空,好像不太想见我,她说我是一个乌托邦女孩。”郑凡说:“现在的人太实际了,缺的就是乌托邦,乌托邦多好,活在想象和虚构的世界里。”郑凡抬起头望着屋顶与墙角转折处的蜘蛛网,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悦悦有什么错?我跟她一样市侩!”韦丽捏住郑凡的鼻子:“不许乱说!强奸犯的传记没写,上次还推掉了一个修复处女膜的假广告文案,你跟悦悦怎么会一样呢?你是凭劳动吃饭的知识分子。”

    郑凡一直在回避着某种猝不及防的尴尬和无奈,而这种回避的努力往往使尴尬和无奈加速抵达。初夏的一个黄昏,上早班提前回到城中村的韦丽在煤炉上烧了一条鱼,在电饭锅里蒸了一碗香肠,拆开一袋花生米,又摆上一瓶啤酒,她在等郑凡回来吃晚饭,这种乌托邦式的晚餐在他们的生活中并不常见,他们通常都是随便在地摊上买一点吃的,得过且过地糊日子。韦丽是在准备撬啤酒瓶的时候接到赵恒电话的,他说郑凡被工商局稽查大队抓走了。

    是赵恒带着稽查大队在艺研所红楼里将郑凡抓走的。所长当时很生气,跟稽查队的人严正交涉,稽查队的大盖帽说,郑凡撰写的“古秘方心康宁”广告传单严重失实,那个古秘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药,在k城推出后,吃死了两个老年患者,卖假药的已经被批捕,负责宣传的报纸、电台、电视台、文化公司一个都别想跑,有省领导批示,《新闻调查》也扛着摄像机来了,事情闹大了。所长软了口气对大盖帽说:“我们艺研所的都是知识分子,社会上的坑蒙拐骗看不清,摸不透,上当受骗了,还请多多包涵!”这种无济于事的辩解当然是苍白的,大盖帽毫不留情面地反驳说:“现在很多坑蒙拐骗的事,就是你们这些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干的,文盲能把假广告编出来吗?”郑凡并没有被铐上手铐,而是被两个大盖帽裹挟着塞进稽查车里的。

    韦丽在电话里大骂赵恒:“你这个叛徒!害了郑凡,还带人去抓,流氓无赖!”韦丽骂着骂着哭了起来,赵恒在电话里安慰着韦丽:“我被审了一夜,也够惨的了!反正素材是厂家提供的,我跟郑凡也是受害者。不用怕!”他回避着带稽查队去抓郑凡的事,尽可能往轻里说:“郑凡是被带走的,不是被抓走的。”

    郑凡也被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放回来后,人像是被剥去了一圈,嘴上的胡子也在一夜间疯长,整个人像是一个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战俘。他一进屋就对韦丽说了一句:“我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着了。韦丽跑到外面给艺研所打电话请假,她在电话里对所长说:“无罪释放,一场误会,正在睡觉呢。”所长说:“当然无罪,连过错都没有。你是郑凡什么人?”韦丽说:“我是他妻子。”所长听到这句话比听到郑凡被抓还要震惊:“他连对象都没有,还冒出了个妻子,见鬼了!”

    赵恒的江淮文化传播公司涉嫌策划虚假广告被重罚一万八千块,郑凡没损失钱财,但损失了内心的尊严。他被活活审查教训了一夜。那一夜,他连死的心都有,望着那些嘴里经常冒出错别字的审查者,郑凡还得不停地承认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助纣为虐,不该充当帮凶。走出审讯室时,天已大亮,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脸面丢尽,他不敢抬头看头顶上的阳光。

    郑凡大病了一场,先是发高烧,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星期,时好时坏,城中村的江湖游医给他吊了十天的水,郑凡才从床上坐起来,他脸色苍白地望着守在床前的韦丽,声音和手指也是苍白的:“韦丽,都快两年了,房子一点眉目都没有,我无能,我是骗子!”韦丽将郑凡平躺到床上,然后捋着郑凡凌乱的头发:“好好休养,不要跟我说房子。你今天买房子,我明天就去学悦悦。”郑凡声音软弱地说着:“我不贪婪,我只想给你一个窝,我不过分。”

    这次大病,郑凡在非法行医的城中村诊所,花掉了两百六十多块。那位镶着烤瓷牙的江湖游医对郑凡说:“你要是到大医院去看,不花个千儿八百的,出不了院门。”

    11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大病初愈的郑凡像一根稻草,出门的时候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确实,他骑自行车去龙小定家辅导的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韦丽劝他不要去了,他说已到最后冲刺了,必须得去。

    人不会总是倒霉,否极泰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龙小定中考分数下来了,这个班级垫底的烂秧子真就考上了重点高中,小定妈把两万块钱现金塞到郑凡的手里时,郑凡血压骤升,心脏乱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面对着厚厚两叠百元大钞,如同面对两颗随时都要爆炸的地雷,郑凡心里发虚,不敢接:“大嫂,太多了,您是不是要跟龙总说一声!”小定妈顺势将钱塞进郑凡的人造革公文包里:“嫌少呀?”

    郑凡揣着钱蹬着车飞奔到银行,他站在柜台前正准备存钱时,突然又转身离去,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存折上的数字太虚,像是假的,不真实,在存入银行前,他要让韦丽看到真实的钱。回到出租屋天色已晚,郑凡没吃饭,进屋后关了门坐在床上数钱,数第一遍的时候,多出一百块,数第二遍多出两百块,再数,又少了一百块,他头上冒汗了,怎么连个钱都数不准呢?于是接着数,数到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连续三次,都是两万。这时候,韦丽下班回来了,进屋的韦丽见床上铺满了百元大钞,像铺着一床钞票织成的毯子,没回过神来的韦丽大惊失色:“哪来的钱?你贩假钞了?”郑凡装得很平静地说:“跟你说过的,小定考上重点高中,他家里给两万块钱奖金。”韦丽拍了拍脑袋:“我都忘了,那个强奸犯还当真了?”郑凡拿起一张钞票,塞到韦丽手里:“龙家的承诺是真的。你看,这钱也是真的。不要再说强奸犯了,人家已是讲信誉的企业家。走,我请你去吃牛肉面!”韦丽说:“不,我要吃肯德基!”

    郑凡终于有了六万块钱存款,这是勒紧裤带省来的,是豁出性命挣来的。拿证两年来,郑凡没给韦丽买过一件衣服,也没跟她单独下过一回馆子,这天吃肯德基是他们两年来最奢侈的一次浪漫。然而,他们第一次争吵恰恰发生在第一次浪漫的肯德基店里。被两万块飞来横财弄得热情澎湃的郑凡说年内必须买房,哪怕是期房,也得定下一套,韦丽说:“没必要。”郑凡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韦丽说:“房价又涨了,你的钱都不够首付。”郑凡说:“买小一点的,七十平方米也行,下半年多接一些活,赵恒正在为东南亚华侨富商做一套传记丛书,我准备接一本,报酬不少于三万。”韦丽说:“赵恒是个叛徒,不讲信用,背信弃义,你已经被他剥削得体无完肤了,还带人去抓你。”韦丽越说越气,“你要是再接那个破公司的活,我就回单位职工宿舍住,再也不回城中村。”郑凡反驳说:“不接活,哪有钱买房子?我这不都是为了你。”韦丽反唇相讥:“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证明你一个知识分子的实力和体面,虚荣!”

    郑凡有一种被撕光了的难堪和被戳穿了的痛苦,而这难堪和痛苦中还有许多委屈,即使他有着难以抗拒的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可在拿证后,他更多的是想给韦丽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地,给她一份生活的安全感。郑凡望着肯德基里温暖而庸俗的物质光辉,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鸡腿被油炸后的焦煳的味道。

    维也纳森林二期热销,郑凡编辑策划的维也纳地产会刊已出到第八期,郑凡将会刊清样送给郝总审查时,郝总正在往嘴里塞美国的深海鱼油,他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自嘲地说了一句:“降血脂,防止动脉硬化的。”已是黄昏快下班的时间,电话响了,郝总无心翻看会刊清样:“小郑,市长视察维也纳森林的照片做封面,就这样了!”他匆忙抓起电话,声音很暧昧地说着:“天还没黑呢!好了,我马上下楼!”

    郝总扔下郑凡,仓促地奔下楼去,郑凡站在窗口看到楼下的郝总搂着悦悦的腰钻进了奔驰车,郑凡的眼睛像是被有毒的黄蜂蜇了一下,钻心地刺痛。汽车绝尘而去,郑凡回过头仔细推敲着郝总这间豪华的办公室,目光在宽阔的老板桌上停住,他走过去,用力地掀着桌子,紫檀木的,太沉,桌子纹丝不动。郑凡觉得这应该就是悦悦那天想掀翻的老板桌,屋外的黑暗涌进屋内,屋内的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

    郑凡想应该跟舒怀谈谈,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谈。

    郑凡没有回城中村,而是架起破自行车,敲开了舒怀的门,进门后,郑凡看到舒怀正在空荡的客厅里抱着一瓶啤酒独自喝着,郑凡问:“悦悦呢?”舒怀从纸箱里摸出一瓶啤酒递给郑凡,红着眼说:“说我没本事,我堂堂的人民教师,不为三斗米折腰,怎么了?难道他妈的巧取豪夺、为富不仁就算有本事了?”郑凡又问了一句:“悦悦呢?”舒怀又撬了一瓶,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在大款怀里躺着呢。”郑凡小心地说:“不会吧!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沟通沟通!”舒怀在惨白的灯光下苦笑着:“沟通是在人和人之间进行的。”

    郑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再往下说。他喝光了瓶里的最后一口啤酒站起身,出门前,拈了盘子里一颗花生米扔到嘴里,感觉像是往胃里扔进了一粒子弹。

    郑凡跟韦丽的沟通在这个夏天也变得越来越困难,郑凡一直没敢去接赵恒的活,韦丽说除了编维也纳森林的会刊、带家教,其他乱七八糟的活一律不准接。郑凡问:“为什么?”韦丽说:“文化传播公司都是没文化的人干的,你是有文化的人。”

    郑凡犟着脑袋说:“首付款还不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房子一定要买。买房子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韦丽静如止水地接了话:“也是我的事,我已经想好了,房子要买,马上就买。首付款不够,我想办法。”

    正在喝水的郑凡差点被喉咙里半途而废的一口水呛死,他木木地望着韦丽:“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屋外的夏夜无比闷热,大杂院里的黄狗在窒息的夜空里很压抑地叫了一声,声音像是戴着口罩发出来的。

    12

    韦丽回了一趟老家,她向卖水果的母亲借了两万块钱,加上自己这几年积攒的一万多块钱,全都交给了郑凡。郑凡接钱的手抽筋似的乱抖:“我一定会还的!”

    韦丽轻松地说:“我妈的两万一定要还,卖水果要风吹日晒三四年才能挣上,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还什么还的?”

    韦丽母亲一开始死活不愿借钱,韦丽说:“如果再不买房子的话,不是郑凡去坐牢,就是我去守活寡。”母亲问:“为什么?”韦丽说:“郑凡被你逼着表态三年买房后,梦里都在忙着挣钱买房,整个人疯疯癫癫的,没有大礼拜,没有节假日,平时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本来我坚决反对买房,可看他什么钱都挣,太危险了,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女儿竹篮打水不说,还要背上个不闻不问的骂名。”母亲拿出两万块钱的时候,哭了,她说:“养女儿享不到福,还倒舀走了一瓢。”韦丽说:“舀走一瓢,还你一缸!”

    这次郑凡和韦丽是一道去看房的,百安居离城中村近,是全市房价最低的楼盘,价格低的原因是百安居建在老火葬场的旧址上,老市民一走近百安居就像是走近遗体告别大厅,心里发毛。郑凡、韦丽这些新市民因缺少火葬场的记忆而忽略了这里的风水好坏,他们心情良好地站在楼盘模型前挑剔着房型、朝向和采光。当他们终于对一套两房一厅都很满意时,一问价格,每平方米五千八,郑凡傻了,去年给他介绍的售楼小姐没变,房价却变了:“去年我来问的时候,才四千六,不到一年,就涨了一千二。”售楼小姐很耐心地解释说:“你去问问,百安居是全市涨幅最小的一个楼盘,你要是不买,明年还会涨。”

    郑凡和韦丽站在楼盘模型前,一时像丢了魂一样,郑凡嘴里喃喃地说着:“我辅导一晚上只能挣四十块钱,他们打一个饱嗝,就涨了一千二。”

    韦丽来时高涨的热情被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收银员对数字的敏感与熟练让她很快算出了他们买房的前景:“按百分之二十首付,我们九万块钱去年在这里能买九十多平方米,现在只能买七十多平方米了。赶紧买吧!”

    郑凡犹豫着,他掏出手机,给上次同学会上重新联系上的秦天打了一个电话:“我整天忙着兼职打短工,不瞒你说,这一年半来,我一次网没上过,报纸也没看过几份,你在北京,消息应该比较可靠,电视上说这次国家宏观调控要打压过热的房地产,房价会不会降呢?”秦天好像在开会,他声音很低地说:“这次国家调控力度很大,肯定会降。”

    郑凡放下电话,拉起韦丽的手说:“走,不买了!秦天说了,房价肯定会降,我就不相信,彩电、冰箱、空调天天都在降价,房子能不降?”

    韦丽忧心忡忡地说:“假如不降呢?”

    郑凡说:“假如降了呢?”

    韦丽说:“降就降,我们先买下再说,折腾不起了!”

    郑凡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我们的钱多难挣,他房地产商打一个饱嗝就涨一千二,我一晚上只能挣四十块钱。”郑凡像祥林嫂一样,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

    郑凡和韦丽高兴而来,扫兴而归,郑凡望着失落的韦丽,说:“中午,我请你吃肯德基,好不好?”

    韦丽看了郑凡一眼,摇了摇头:“不吃!”

    郑凡问:“为什么?”

    韦丽说:“省下钱来买房子吧,因为房价还要涨!”

    郑凡说:“不会涨,我们打赌!”

    韦丽说:“我再也不跟你赌了,无论是涨还是不涨,我都是输家。”

    郑凡说:“此话怎讲?”

    韦丽说:“因为我同意了你买房子。”

    维也纳森林会刊的封面上是市长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视察,郝总拿到样刊后非常满意,他当面表扬了郑凡:“楼房卖得好,会刊也有功劳,维也纳森林每平方米终于涨到了一万,成了k市顶级豪华公寓,所以,小郑每期编会刊涨到一千,悦悦,从这一期执行。”

    悦悦已经加盟维也纳森林,取代小莹成了郝总的秘书,身份一确认,他们就可以公然地出入各种见得人和见不得的人场所了。郑凡问郝总:“您说,房价究竟会不会降呢?这次国家宏观调控的力度很大。”

    郝总将手里粗如香肠的古巴雪茄烟搁到烟灰缸上:“小郑,你年轻,见识也少。这么跟你说吧,以我这么多年从事房地产的经验,国家打压一次,房价上涨一次。”

    郑凡听得头皮发麻。在跟悦悦去财务部领编务费的楼道里,郑凡问:“你跟舒怀真的分手了?”

    悦悦身上暗香浮动,声音里充满了往事如烟的情绪:“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

    郑凡问:“你究竟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呢?”

    悦悦说:“像你这样的,从不放弃努力和挣扎!”

    郑凡问:“悦悦,当初你说想掀翻的那张老板桌,是郝总的这张桌子吗?”

    悦悦吃惊地看着郑凡,没有答话。楼道里留下的是杂乱无章的皮鞋的声音。

    黄杉回到k城的时候住在希尔顿大酒店,他在一个没落的黄昏时分携带着一位全身披金挂银的温州女子入住酒店。他宴请同学的晚餐也是希尔顿大酒店的西餐厅,舒怀、郑凡、韦丽还有信访办的师兄老蒋,大家在外国音乐的背景中入座后,首先对黄杉身边的那位珠光宝气却年龄偏大的女子产生了怀疑,黄杉穿着一身休闲西服,头上喷了定型胶,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他指着身边的女人对同学介绍说:“这位是方圆投资集团和董事长莉莉,我的女朋友,美国西太平洋大学的经济学博士。”莉莉很有修养也很含蓄地向各位点点头,黄杉从莉莉手里接过一把名片,散发了起来。然后他又掏出自己的名片散了一遍,韦丽接了名片,念了起来:“方圆投资集团总经理黄杉,真了不起!”舒怀深有感触地说:“黄杉,你混大了,把我也带去吧,k城让我备受羞辱。”黄杉轻轻地转动手中的高脚葡萄酒杯,说:“舒怀,你连个悦悦都拿不住,我怎么敢带你走南闯北?”舒怀想说“野模不也离你而去了吗?”但看到他身边的莉莉,也就不说了。

    几杯啤酒下肚,黄杉借着酒性泄露了方圆投资集团的投资战略,他说方圆集团目前主要在海外投资,说白了也就是在海外炒房:“日本的东京、韩国的济州岛、阿联酋的迪拜塔,我们投进去了近两个亿。我的判断是,中国的房价升值空间已经不大了,所以我们在莉莉董事长的英明领导下,进军海外市场。”郑凡问:“那k城的房价肯定要降了?”黄杉说:“不会降,而是升值空间不大。不过,k城属二线城市,上涨空间不会小,我们集团对这里不感兴趣。”

    晚餐吃得简单而马虎,大家全部的兴奋点都集中在黄杉的高谈阔论和指点江山上,大家对他身边的女人充满了疑问,比如年龄几何,那么多钱从哪来的,怎么又成了黄杉的女朋友,美国的博士怎么穿戴得那么物质而庸俗,看上去的矜持与无知又是那么接近,但没有一个人说出这些疑惑,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女人应该在三十七八岁左右,比黄杉大十岁是没问题的,黄杉钻进这个显然曾经沧海的女人怀抱,让各位同学吞进肚里的西餐和啤酒很不是滋味,他们在五星级的酒店里丢失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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