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第 2/4 页)
酒喝多了的表舅在郑凡的出租屋里上下左右看了又看,他抹着一嘴的油水,说话也语无伦次:“临时住的,不错了,还有煤炉,被单全是新的,不错,到底是大知识分子,这塑料盆也是新的。政府啥时候给你分楼房呀?”郑凡心神不宁地攥住手机,不停地拨着,嘴里嗯嗯哈哈地应付着:“政府不分房子了。”表舅不高兴了:“不分给任何人,也得分给你,能把县里书记拿捏住的人,还了得。”郑凡看表舅酒喝多了,随口应付着:“政府年底就给我分了。”
这时,韦丽兴冲冲地赶来了,推开门,她愣了一下,看到一个乡下老农正坐在床沿上抽着烟,她以为是大杂院里租住的收破烂的邻居,于是很客气地跟郑凡表舅打招呼:“你好,收工了?”表舅没听明白,趁着酒兴,继续发飙:“小罐子,年底等你住上楼房,我跟你爸一起过来玩几天。”小罐子是郑凡的小名。
郑凡连忙将韦丽拉到外面,连连道歉:“韦丽,真对不起,我表舅从乡下来了,死活要住这儿。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韦丽平静中难以掩饰沮丧的情绪:“我以为是你在催我快点过来,就没接电话,还想着为你省三毛钱话费呢。那我回宿舍去了。”郑凡攥住韦丽的手,他感觉到韦丽的手滚烫:“韦丽,真对不起!”黑暗中看不到韦丽的表情,可声音却已平静,她举重若轻地说:“别把我想成千金小姐,我没那么金贵。好了,你赶紧进屋陪表舅去吧,我走了!”她将一包糖炒板栗塞到郑凡手里,“在巷口刚买的,很香的!”
韦丽轻轻地走进幽暗而狭长的巷子里,郑凡望着韦丽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渐渐远去的背影,鼻子有点酸。
6
闪婚男女如果超过三个月还不散伙,基本上就可以过三十年。舒怀在酒桌上发表这一看法的时候,郑凡和韦丽已经在一起过了六个月,郑凡说:“你跟悦悦在一起都超过一年了,换算一下,你们在一起就可过一百年了。”舒怀谦虚地说:“我们跟你不一样,没拿证,不保险。”
韦丽百思不得其解,扭头问悦悦:“悦悦姐,为什么不跟舒哥拿证呢?”
悦悦说:“舒怀拿着一千来块工资,对将来什么规划都没有,民办中学,说垮就垮了,我心里总是没底。”
黄杉反击说:“你有房子住了都没底,人家小韦跟郑凡租住在大杂院里,不就更没底了,你见的有钱男人太多了,我真担心你推销美国鱼油把自己也推销出去!”
悦悦说:“那倒不会。我只是觉得一个男人要对自己的女人负责任,郑凡每个月存一千二百块,准备买房子,这就是负责任的男人。”
舒怀辩护说自己的工资每个月也都在还房贷,悦悦指着桌上的卤菜和酒水说:“是呀,你是在还贷,还了贷后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为什么不去兼职、找零活做,双休日全都泡网吧!今天的卤菜还是我买的。”
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了起来,天花板上的节能灯泛出苍白的光,如同舒怀苍白的人生,他将烟头按灭在桌上鸡鸭骨头的残骸间,摇了摇头:“没劲,活着真没劲!”
已是西北风呼啸的隆冬,持久的沉寂反衬出屋外的风声像刀子一样切割着这个夜晚,郑凡听到了城市结冰的声音。
晚上回来后,出租屋的门窗已经腐朽,四处漏风,塑料盆里已经结冰,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里,暖气只装在新建的高档住宅里,潜伏在城中村里的郑凡和韦丽蜷缩在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韦丽抱紧郑凡:“我们租一间不漏风的房子,好吗?我有钱。”
郑凡对韦丽说:“你把羊毛衫穿上睡,就不冷了。钱要省下来买房。”
韦丽说:“房价那么高,干吗要买房?我不稀罕,租房子多好,我们把节余下来的钱,拿出来旅游,我想去伊拉克,还想去看看阿富汗巴米扬大佛遗址。”
郑凡用手堵住韦丽的嘴:“好了,不讨论了,我早就说过,买不上房子,没有自己的家,绝不举行婚礼。”
郑凡在韦丽住进城中村的当天就声明,只有买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才向双方父母宣布两人拿过证,如果自己的女人跟着自己连个窝都没有,他夜里睡不踏实。韦丽没有郑凡那么严肃,她说没房子挺好,想住哪就往哪搬。郑凡说:“你就不怕你父母说我拐骗少女?”
从二手市场花二百块钱买来的旧彩电里费翔正在屏幕上又蹦又跳地唱着一首怀旧的老歌《冬天里的一把火》,韦丽自言自语着:“冬天有火真好,我好像身上真的暖和了。”郑凡希望这首歌能一直唱到天亮,可电视图像突然乱晃了起来,郑凡哆嗦着下床用手拍了拍电视机外壳,越拍图像越晃了。韦丽说关了算了,郑凡关了电视上床后搂着韦丽说:“等到我有钱了,我会把电视里的生活搬到你面前来。”韦丽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蜷在郑凡的怀里:“电视里的生活都是假的,我不要,我只要你。”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屋外的风声像哨子一样尖啸,这一年冬天特别冷。
快过年了,艺研所每个员工发了一桶色拉油、两斤瓜子、一斤糖果、半斤茶叶,郑凡独自一人背着这些年货回到乡下过年,韦丽要到年三十才能回到卖水果的小县城父母身边,他们约好了的统一口径是,只要家里人不问,拿证的事一个字不说。
乡下木匠郑树见郑凡背了这么多年货回来了,激动得抱着一桶色拉油久久不愿放下:“瞧这油,清亮亮的,哪像我们乡下榨的菜籽油,浑浊浊、黑乎乎的。听你表舅说,年底国家给你分楼房了,开了春我跟你妈去看看,老婆要赶紧找了,过了年都二十八了。”郑凡给父亲递了一支烟,又恭恭敬敬地点上火:“爸,国家不分房子了!要住楼房都得靠自己买。”郑树先是一愣,沉思了一会,似乎想明白了:“你们薪水高,所以才要你们自己买。要不是给你高工资,你怎么会从大上海到k城来呢?对不对?”郑凡觉得自己解释不清,只好点点头,表示承认。
父亲的心情好极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郑凡夏天毕业时被父亲杀掉请人喝酒吃了,乡下过年不杀一头猪不算过年,而且会在庄上丢尽面子,对于一个家里都吃上色拉油的郑树来说,他要考虑的不是杀不杀猪,而是到哪家去买猪,现在乡下猪难养,每家顶多养一头,过年自家吃。有人介绍说镇上养猪场胡标那里有猪。
胡标就是当年抓走郑树的镇执法队队长,因平时积怨太多,几年前在县城嫖娼时遭人举报,和一妓女在宾馆的浴缸里被当场活捉,那情景就像是从水缸里捞出了两条活鱼。胡标被双开后办了一个养猪场,生意一直不错。他对郑树说跟猪在一起心里蛮踏实的,郑树说人比猪还是要好得多,不然就不是人杀猪,而是猪杀人了,胡标嘴里打着哈哈,看郑树身边站着一位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就问是谁,郑树故作平静地说:“就是那天早上被你踹翻在地的我儿子,叫郑凡,研究生毕业,在k城党和政府里上班,我表侄在县城挨打,县委书记到医院道歉,我儿子摆平的。”胡标很尴尬,连忙给郑凡递烟:“大侄子,兄弟我当年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多多包涵。”
郑凡被胡标的胡言乱语逗乐了:“这事我都忘了,你也是例行公事嘛。”
猪过秤后,总共是八百二十六块钱,胡标说只要给八百就行了。郑凡的钱全都存到银行准备买房了,艺研所本来就穷,除了工资,分文奖金没有,这次总共带回来一千块钱过年,他没想过自己付买猪的钱,可磅完秤后,父亲很轻松潇洒地对郑凡挥挥手说:“交钱呀!”郑凡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好面子的父亲把儿子当成大款了。郑凡从皮夹里动作麻利地抽出八百块交给胡标,然后又迅速地将皮夹塞进棉袄里面的口袋里,他怕父亲看到自己的皮夹空了。
郑凡知道父亲在自己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那些希望完全是父亲躺在床上不切实际地虚构出来的,郑凡无法与大字不识几筐的父亲进行沟通,他不忍心大过年的把父亲的梦粉碎掉,所以,春节期间,他不得不配合父亲,把根本不存在的荣耀和富贵表演得异常逼真。郑凡在亲朋好友面前很无奈地被父亲一次次地神化。神化带来的轰动效应是,年初三,表叔拎了一桶米酒要郑凡跟县委书记下一道命令,让其在乡政府食堂烧饭的儿子转成国家干部,要是能当上副乡长更好。年初四,庄邻周天保拎着两只腌得金黄的咸鸭子来找郑凡,他女儿被拐骗到广东卖淫去了,请他跟省里、中央的领导说说,把他女儿尽快救回来。郑凡哭笑不得,他应付着说:“我回去后,帮你了解一下!”
晚上,郑凡对父亲说:“爸,你以后不要在外面说我手眼通天,我没那么大本事。”
父亲不高兴了:“你不要忘本,能帮助乡里乡亲的,一定要帮。现在全乡的人都知道,你从大上海回到k城,风光得很,一出手,把县委书记训了一通,你表弟不但没坐牢,政府还赔了一万多。”
郑凡说:“爸,我只是在上海当学生,不是在上海当市长,到k城也只是普通工作人员,你就不要给我添乱了。”
父亲生气了,他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站起身默默地向房里走去,郑凡小心地跟了进去,他小心地说:“爸,你不要生气。今后凡是我能办的事,我一定办!”
他觉得为了父亲,他得把不能办的事办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乡里乡亲的上访告状,求医问药,还有自己买房、结婚、办体面的婚礼,他一件都不能怠慢。
这个年过得并不轻松,为了节省话费,郑凡跟韦丽每天互发信息,诉说没有对方的寂寞与别扭。大年初一,郑凡给韦丽打了一个电话,韦丽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把你给卖了!”
郑凡大年初一听这话,莫名其妙地说:“把我给卖了,卖给谁?”
韦丽好像嘴里啃着水果,边嚼边说:“卖给我妈。”
郑凡觉得韦丽越说越不靠谱:“你喝酒了?净说醉话。”
韦丽轻松地说:“没喝酒。我妈逼我跟县里一个倒煤炭的贩子见面,那贩子在县城有一幢别墅、两部小汽车,k城还有三套公寓,你说我怎么办?”
玩花船的来了,外面响起了剧烈的鞭炮声,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淹没了郑凡和韦丽遥相呼应的通话。
7
韦丽跟母亲说自己已经拿过结婚证了,卖水果的母亲根本不相信,韦丽当场从包里掏出了结婚证,母亲看了后被女儿的胆大妄为和忤逆不孝气疯了,她号啕大哭地要去跳河,韦丽从地上拉起母亲,说:“妈,我陪你一起去跳!”
郑凡问,那后来呢?韦丽说后来母亲突然就不哭了,再也不提跳河了。
过年回来后,韦丽在出租屋里说起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就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很轻松。卖水果的母亲活得很实际,一家风里来雨里去地做小买卖吃苦受累只能不让一家人饿死,所以倒煤炭的贩子把房子车子亮出来的时候,母亲不可能无动于衷,她对郑凡是硕士还是博士没有丝毫的概念,过年期间问的唯一的一句话:“你们住哪儿?房子呢?”韦丽说:“要房子干吗?反正没睡在桥洞里。你要是逼我嫁给煤贩子做二奶,我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放火把他的房子全烧了,再多的房子也等于没房。”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其实韦丽有点冤枉了煤贩子,人家是死了老婆才托人来提亲的,顶多算填房,不是做二奶。
艺研所工资低、待遇差,所里上班就很松,一般上午去半天就行了,每个人领一个项目或做一个课题,在家研究也行。但一个课题或项目是两年还是三年完成,没个准数,也没人来较真,政府现在一门心思抓经济建设,至于研究黄梅戏之类的文化工作,相当于一个人化妆的时候多搽点粉,可有可无,无关大局。郑凡研究的是《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所长说,最好五年内弄一本书出来,到时候争取市里的文化专项基金出版,郑凡三个月就拉出了提纲,搭好了架子,反正写出来的书也没人看,也要不了那么长时间,一心想着挣钱买房的郑凡四处找兼职的活干。
在郑凡的内心深处,他自己在跟自己打赌,三年内无论如何得买一套房子,办一个体面的婚礼,把韦丽体面地娶进门,他算了一下,赌赢了的时候,他正好三十岁。上海求职失败后,郑凡三十而立的定位跟韦丽母亲一样实际,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人生的最低目标,也是最高目标。当年大学时代的宿舍里,宏伟的理想每天都在煽动着每个人狂妄而自负的情绪,情绪在相互传染后,一个比一个牛,郑凡想当一个讲授屈原和楚辞的教授,黄杉想当作家,舒怀想办一所自任校长的私立中学,坚决把老家的县一中压趴下,秦天的理想居然是当国务院副总理。可大学毕业几年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黄杉发表过十几行诗歌后,文学从此不见长进,如今落到靠栖身小报写表扬稿混点烟酒的地步,作家是彻底没戏了;舒怀私立中学校长没当成,自己落草到一个私立中学打工;郑凡当古代文学教授的美梦早已灰飞烟灭,他现在只想当一个好丈夫;秦天去了北京,具体下落不明,可以肯定的是,当副总理如今连他自己在梦里都不会相信。
黄杉把手头的一家叫“维也纳森林”的地产会刊转给郑凡去办,每两个月出一期铜版纸印刷的会刊,编、校、组稿三位一体,做一期八百块,郑凡觉得这报酬已经相当高了,问黄杉怎么舍得转给他,黄杉说:“如果哪一天你看到我暴富了,千万不要奇怪,因为我看不上这种鸡零狗碎的小钱!”同事老郭平时对郑凡一直很关心,郑凡过年回来后,给老郭送了一条从家里带来的咸狗腿,聊天时老郭发现郑凡这小伙子像个男人,心存感动,于是将郑凡介绍给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公司经理赵恒跟郑凡差不多年龄,他对郑凡表现出了过度的兴趣:“你是我们公司第一个兼职的研究生,中午我请你喝酒,好好聊聊!”中午的酒桌上赵恒将“天龙虎骨酒”的广告传单的撰稿任务交给郑凡,时间三天,报酬一百六十块钱。好事一个接一个,郑凡贴在电线杆上的家教广告也起到了作用,没几天,郑凡就落实了四份双休日家教,每个学生每次辅导三小时,报酬三十块钱,双休日两天可挣一百二十块钱。
这样一来,过年后郑凡每个月固定兼职和打零工加起来居然挣到了一千二百块钱。郑凡将这些钱全都存进了银行。
在收下这些钱的时候,郑凡时常有一种咽下苍蝇似的痛苦,他有时候真想不干了,可想到韦丽在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情景,他必须忍受别人难以忍受的付出。做完第一票“天龙虎骨酒”广告传单,已是第二天夜里两点多,韦丽冻醒了,她从被窝里探出头看了一眼郑凡,只说了两个字:“我冷!”倒春寒在细雪的强化下冰冷刺骨,郑凡换了一个热水袋,冲好热水塞进被窝里。屋里放着蜂窝煤炉,窗子不能关死,郑凡透过缝隙望着深不可测的雪夜,心里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悲凉,他很后悔跟韦丽拿证,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因为打赌而输掉了整个青春,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在夜深人静的晚上绞尽脑汁为“天龙虎骨酒”广告传单捏造了一个个传奇和神话,“天龙虎骨酒”能舒筋活血、防止脑血栓、动脉硬化、腰肌劳损、半身不遂、阳痿早泄、痛经闭经等等,厂家要求根据这些功效,相应地要编出一个个见到奇效的故事,王大爷、张大妈、李先生、钱小姐这些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全都在广告传单上言之凿凿地说“天龙虎骨酒”一杯见效,一瓶极效,功德无量,盖世无双。他觉得自己跟城中村那些造假酱油、炼地沟油的是一路货色,他所捏造的这些事实,跟革命时代的叛徒和“文革”时期的告密者简直就是一丘之貉。窗外的天刚麻麻亮,韦丽醒了,见郑凡还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桌上的一堆稿纸发呆,她气得将枕头扔向郑凡:“你再这样要钱不要命,我就搬回宿舍去住!”郑凡很小心地走过来,抚摸着韦丽一夜都没焐热的脸:“你再睡一会,我来熬稀饭!”
郑凡到江淮文化传播公司交稿时,他对总经理赵恒说起了心中的困惑,赵恒比初次见面更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很不客气地教训起了郑凡:“知识不跟生产劳动相结合,等于一纸空文,研究生算什么?书袋子,纸篓子,你只有把这广告传单做出来了,你才算是有知识的人;做不出来,等于文盲。”赵恒翻看着广告传单草稿,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编故事的功夫不错,很好!”郑凡不无惶惑地说:“赵总,我不想再编这些假故事了。刚进门我就跟你说了,最好不要印出来,钱我也不要了!”赵恒把草稿迅速放进抽屉里:“我说郑兄,我们能不能冷静一些?”他将郑凡按坐在沙发上,又给他递过来一支中华烟,并亲自给他点上火:“郑兄,你没有作假,这些功效都是专家权威论证过的,有国家批准文号的,你所做的只是把那些没有到场的受益者的感受和心里话写了出来,你代表他们说心里话,而不是代表他们做假。”郑凡在赵恒润物细无声的启迪下,沉默不语了,他觉得赵恒说得也在理。赵恒看郑凡心理有所松动,拍了拍他肩:“继续合作,中午我请你喝酒!”
维也纳森林是k城的高档住宅小区,一期开盘的口号是“不出国门半步,尽享欧陆风情”,其实这个假冒的维也纳森林地产项目与奥地利和蓝色多瑙河毫无关系,只是大门和楼顶做了一些欧式圆柱造型,加上小区里原先有一些杂乱无章的树木和一口毫无生气的鱼塘,开发商郝总就说一不二地对郑凡说:“你在大上海待过,见过的欧式建筑也不少,你要想办法在会刊中用我们的维也纳森林把外滩给比下去!”郑凡听了老总标语口号式的宣言,很为难:“郝总,我只能尽力而为,毕竟外滩是一个多世纪的杰作。”郝总将他的雪茄从嘴角边挪开:“你要是想不通,很简单,不换脑子就换人。会刊是要寄赠给各界成功人士的,办好了,你买房子我给你打九五折,市长只给九六折。我是一个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人。”郑凡小心地问了一句:“郝总,多少钱一平米?”郝总说:“六千八,九五折是六千一百六。”郑凡试探着追加一句:“全市均价只有四千二。”郝总斜了他一眼:“维也纳森林不是为穷人建的。”郝总女秘书小莹进来拎起郝总的公文包:“郝总,您约的周行长来了,在二号会客厅。”
情绪沮丧的郑凡晚上拖着比情绪更加沮丧的身体回到城中村,巷子里路灯好像又坏了几盏,弯弯的街巷已经沦陷于深深的黑暗中,郑凡踢翻了一个塑料罐子,响声惊动了院子里的狗,好管闲事的狗神经过敏地叫了几声。郑凡一进门就跟韦丽说了维也纳森林的房价:“打了折还要六千一百六,简直不想让人买房子了。”
韦丽将郑凡轻轻一推,郑凡就跌倒在床上:“都晚上十点半了,一进门就说房子,谁要你买房子了?我不稀罕!这是你一个多月来回来最早的一次,上床睡觉!”
二手电视机屏幕上的图像乱晃,腿脚松懈的旧床也遥相呼应地晃了起来。屋外的天空,一动不动。
8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黄杉在这个收获的季节破产。
自作聪明的黄杉跟野模好上后,怕长得容易出轨的野模小看他,就租了一套豪华公寓冒充自己买的,野模激动得躺在客厅松软的沙发上一边看着韩剧,一边跟黄杉调情,他们在沙发上爱得你死我活。没多久,黄杉未来的丈母娘,一个偏远小城倒闭剧团的过气花旦看了公寓后非常激动,当场就默认女儿未婚先同居的危险生活,还提醒黄杉说房间里不要开空调睡觉,那样会影响女儿皮肤的水分,拍平面照的效果会受影响。黄杉连连说是,晚上吃饭的时候,过气花旦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志,房产证上一定要有女儿的名字。走投无路的黄杉只好花钱弄了一张写有两人姓名的假房产证,这张假房产证是在野模母女要去做婚前共同财产公证的时候穿帮的,野模和她的母亲指着黄杉的鼻子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骗子”后,拂袖而去。黄杉给郑凡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从小报辞职,第二天就要离开k城,临走前,他约郑凡和舒怀聚一下,地点定在“老榆树地锅庄”。“你跟舒怀都不要带女人过来,我一见女人就会神经崩溃!”黄杉最后强调了一句。
最后的晚餐充满了伤感,郑凡本来想猛烈抨击一下黄杉的自作聪明,最后弄巧成拙,可看到黄杉一脸失败和绝望,他也没忍心说什么,舒怀将一大杯白酒倒进喉咙里,眼睛通红:“黄杉,你真蠢呀!你以为有一套房子,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女人搂到怀里了。”舒怀情绪一激动,夹着的一块骨头从筷子间掉了下来:“错了,有了一套房子,你还是穷人,揣着一张狗屁钱不值的大学文凭,光靠拿死工资过日子,一辈子穷人。”
黄杉借酒浇愁后是心如死灰:“我一出校门就看出来了,像郑凡这样玩命地打短工,挣点零花钱可以,要想脱贫是根本做不到的,你像摸彩票中奖一样,撞到了一个好女人,我跟舒怀没你这个福分。”
舒怀有些不服气了:“也不能说悦悦不是一个好女人,她不跟我拿证是逼我出去多挣些钱,可我现在都沦为一个教书匠了,到哪儿去挣钱?双休日带家教,我想过,可挣不了几个钱,再说我每周十六节课,人累得要死,下班回来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郑凡觉得自己跟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城市农民,辛勤耕种,不辞劳苦,然后换回点收成,他一点都不想讨巧,想讨巧也讨不到,这种农民式的生活逻辑让他不断爆发出搏杀的斗志,而少了许多的抱怨和消沉,他对黄杉说:“你要是在外面混得不如意的话,就回到k城来,毕竟还有我和舒怀在。”
黄杉端起杯子仰头猛喝一口,杯子是空的,酒已经喝光了,他放下空杯:“郑凡,我会回来的。不过,那是混好了的时候!”
黄杉走了,如同秋天的路边飘落下一片树叶,这个城市不会有人在意。
郑凡骑的是一辆花三十块钱买的二手自行车,在黄杉走后一个多月的那天晚上,郑凡从江淮文化传播公司送裕安电器平面文案骑车回来的路上,头上落下一片梧桐树叶,一阵秋凉的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寒噤,落叶让他想起了下落不明的黄杉。
如今的城市,你在劫难逃,房子就是活人的坟墓。郑凡是在计算过买房代价后得出的极端结论,如果买九十平方米维也纳森林的房子,以他目前的工资,不吃不喝三十年才够买一套,三十年后,他都快六十岁了,该退休了。如果要是按揭贷款的话,二十年还完贷款,每个月要付两千七百多月供,每月工资全都用来还房贷都不够,而且光利息就得被银行剥去十八万多,这几乎就是一个不让人活的方案。学古代文学的郑凡当年读白居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觉得老白有点矫情,人活着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窝呢?这在乡下也是不存在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城市的诱惑力就在于有房子的人能看到千千万万的无房子的人像苍蝇一样不断地撞向透明的玻璃,看起来前途光明,撞上去无一不是头破血流。
那片秋天的落叶提醒郑凡,要是弄假房产证糊弄丈母娘,就会像黄杉一样鸡飞蛋打。他算了一下,到年底,他工资可存下一万五千块钱,再加把劲,兼职打零工能挣到两万,文化公司赵恒接了一个民营企业家传记的活,他希望郑凡来写,书写出来后,付给郑凡两万块钱,这些任务都能完成的话,年底,他手头就有五万五千块钱了。
郑凡深得赵恒的信赖,是因为郑凡从来不跟赵恒讨价还价,给多少拿多少,所以他经常请郑凡喝酒,酒喝多了,无意中就泄露了真相:“妈的,这个王八蛋企业家,以前是强奸犯,现在有钱了,急于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本来我想在书号费、印刷费之外宰他八万,龟孙子只愿出五万。”郑凡明白了,这单主要由他操刀的活,五分之三被赵恒赚走了。而他的想法是,如果赵恒不信任他,他还接不到这活呢,只是写一个强奸犯,心里总有些别扭,似乎他自己也陪着一起强奸了似的,他没敢把心中的苦恼对韦丽说,他跑去跟舒怀说了,舒怀说:“人家强奸犯如今都已经是区商会会长了,弃恶从善了,为国家经济建设做了这么大贡献,省报都宣传了,你有什么顾忌的,我没你那个水平,想写人家都不让写,不能吃了鱼还说鱼腥。”悦悦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早三年遇见郑凡,舒怀你到一边歇着去!”舒怀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真没劲!”
有了舒怀的鼓励,郑凡试探着问韦丽能不能为已经弃恶从善的企业家写传记,他没提企业家曾经强奸过一个无辜的少女:“是坐过牢。可现在是全市民营十佳,每年给国家纳税三百多万,还认养了贵州山区三十多名失学儿童,都当上区商会会长了。”韦丽说:“做点善事就想着扬名,你不是说‘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吗?”郑凡说:“那不是我说的,是庄子说的。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韦丽说:“我倒是觉得一个劳改犯成了名人,挺好玩的。那个企业家叫什么名字?办的什么企业?”郑凡说:“赵恒没具体跟我讲!”
韦丽觉得好玩,郑凡觉得能挣到两万块钱,于是他决定跟赵恒敲定这笔买卖,心情不错的郑凡操之过急地要韦丽陪着他去百安居楼盘看房子,虽说楼盘在三环外,每平方米只有四千二。韦丽说:“我不去,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休息日,我想睡觉!”郑凡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百安居,售楼小姐像是考电影学院落选的,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好听,只是声音背后的内心非常冷酷:“对不起,先生,您说的四千二是开盘价,现在已经涨到四千六了。”郑凡有些恼火,他扬起手中的晚报:“这才三天,你们就涨了四百,还有一点诚信吗?”售楼小姐依然用她那训练有素的声音安慰郑凡:“先生,一看您就是有学问的人,您肯定懂得的比我多,市场经济的价格是市场选择的结果,而不是人为操作的结果,水涨船不涨,那是要沉船的。”郑凡扔掉手中的晚报:“我不买了!”他把那位美丽的售楼小姐和一堆虚假的楼盘模型一起扔到了身后。
维也纳森林里的郑凡只能是一个游客,百安居也只是让郑凡感受一下他离自己的房子究竟还有多远,因为即使四千二一平方米,郑凡也是买不起的,九十平方米基本户型办齐了将近四十万,按百分之二十首付,也得准备八万,而到年底最多只能有五万五,况且那本传记的合同还没签到手。美梦最好留在梦里,不能用现实去碰,一碰就碎了。郑凡在骑车回来的路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车闸失灵的二手自行车在城郊接合部混乱的路上跟一个卖大馍的三轮车撞到了一起,车后面篾匾里三个大馍掉到了泥泞的路上,郑凡连连说着“对不起”,卖大馍的老头拽住郑凡的车龙头:“对不起有什么用?三个大馍,九毛钱,你得赔!”郑凡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赔给老头:“一毛钱不用找了!”
郑凡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被百安居腌臜了一下午,又被卖大馍的教训了一通。情绪受挫的郑凡很小心地往回赶,不能再撞了。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他接了电话后,拎起车龙头往相反的方向骑去。
龙小定的爸爸龙飞激动得又给郑凡倒了满满一玻璃杯白酒,维多利亚大饭店包厢里铺着厚厚的地毯,郑凡头有些晕,他老是担心油滴下来弄脏了地毯,他想不明白吃饭的地方为什么要铺地毯,所以第一次进入豪华酒店的郑凡,注意力不在桌上,而在桌下:“来,满杯干了!”龙飞举起杯子伸了过来。郑凡谨慎地端起足有三两白酒的玻璃杯,轻轻一碰,一干而尽。
龙飞推着平头,手指上戴着钻戒,开的是一辆丰田越野车,他的声音和姿势同样充满了野性:“兄弟,还是你厉害,到底是大上海的研究生。小定从小学到现在,从来就没考过全班前四十名,你辅导还没两个月,一下子就考了个二十八名,真他妈的祖坟冒烟了。”他一激动又跟郑凡干了一杯。
龙飞今天请郑凡吃饭是为了庆祝儿子期中考试获得全班第二十八名。龙飞是k城最大的南海浪涛浴场的老板,浴场吃喝玩乐一条龙,他的老婆身上缠满了叮叮当当的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之类的,涂得猩红的嘴唇和深紫色的指甲油极不恰当地反衬着一身毫无节制的肥肉,但她的庸俗很坦荡:“小郑老师,你要是能把小定辅导上重点高中,我奖励你两万,普通高中,奖励一万,还有,就是你去南海浪涛洗桑拿全部免费,找小姐的钱你自己付……”龙飞打断老婆的话:“你他妈女人家就是小气,郑老师去南海浪涛,全免!要不马上吃了饭就跟我一起去,先去体验体验!俄罗斯的也有。”
郑凡表示小定的辅导他会全力以赴,城中村澡堂子洗澡只要三块钱,挺好的。吃完饭,龙飞执意要郑凡上车去南海浪涛潇洒,郑凡拒绝得很彻底:“龙老板,我是一个居无定所,一贫如洗的穷书生,我没有资格去你的浴场泡澡。”
龙飞老婆打圆场说:“那就不要为难小郑老师了,等他有资格了再去浴场享受也不迟,他还年轻着呢。”
龙飞不再坚持,他从车里拿出一包东西塞给郑凡:“这是我从香港五星级宾馆带回来,牙刷比街上买的要好得多,香皂也很好,刮胡刀相当好用。”郑凡说:“我有牙刷,香皂昨天刚买的。”龙飞说这些东西我太多了,你要是嫌弃就顺手把他扔到垃圾桶里去。
郑凡是带着一包香港宾馆的一次性牙刷、小香皂还有刮胡刀回到城中村出租屋的:“我是觉得这些东西扔掉了太可惜,不是我喜欢占小便宜。”郑凡对韦丽解释着。韦丽拿出一把牙刷拆开了仔细地看着,感慨万千:“这些当老板的,有几个臭钱,自以为是,目空一切,小人得志,不得好死。这么好的牙刷,为什么要扔掉?”
这顿饭郑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有钱人的生活,晚上的酒桌上,每人一盅干捞鱼翅,四百八十块,还是打过折的。他得苦口婆心地辅导十六个晚上才能换到这一小盅粉丝一样的鱼翅。韦丽问郑凡什么时候睡觉,郑凡打了一个哈欠:“站了一天收银台,够累的,你先睡吧!宏达种子公司的平面广告文案明天一早就要交过去,我得连夜赶出来!”
韦丽看着喝得有些摇晃的郑凡,有些生气:“你喝多了,开夜车能行吗?我也不睡,陪你一起熬夜,熬死了拉倒!”
郑凡用冷毛巾擦了擦发烫的额头,人也清醒了许多,他轻轻地将韦丽揽在怀里,若有所思地说:“韦丽,我跟别人不一样,舒怀爸爸能给他首付,谁给我首付?黄杉家里有钱,他不想要,我想要又到哪儿去要?我爸是乡下农民,地里刨不出钱来,我只有靠自己才能住上房子。你越不要房子,我就必须要给你房子,不然我就是一个骗子;老家乡下再穷,孬好有房子住,不能进了城后,连五尺身子都没地方放,那样我不好交差,我爸会伤心的。趁着年轻,现在还能干得动,咬咬牙,会挺过去的!”
韦丽抚摸着郑凡冒着虚汗的额头,望着这个网上赌来的男人,喃喃地说着:“没有我,你不会过得这么累,不会这么累。”说着说着,韦丽的眼泪流了出来,郑凡轻轻地拭去韦丽的眼泪:“我们这些农村考出来的,不脱掉三层皮,这个城市就不会让你每天夜里睡得安稳!”
后半夜,韦丽醒来的时候,她看见郑凡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轻轻抹去郑凡嘴角流出的一绺口水,郑凡醒了,他对着韦丽笑了笑:“做完了,想缓缓劲再上床,人一松懈,不小心就睡着了。”韦丽将郑凡拉起来,扶到床边:“睡吧!”
郑凡往床上一倒,衣服没脱,头一挨着枕头,触电一样,昏睡了过去。韦丽给郑凡盖上被子,她用手指梳理着郑凡乱如稻草一般的头发,听着郑凡鼻子里发出的贪婪的鼾声,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望着郑凡像望着一条忠于职守的狗。
9
寒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涌进k城。郑凡一早推开门,发觉大杂院里的老柿子树突然间就光秃秃地裸露出干枯的树杈,树上残存的一两片叶子摇曳在清晨的风中并被稀薄的阳光穿透,似乎是在提示这棵树是活着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郑凡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树上那片挣扎的叶子。
父亲打电话来说,胡标养猪场的一百二十头猪被人毒死了,公安说胡标当镇执法队长得罪人太多,调查难度太大,几个月过去了,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胡标找到乡下木匠郑树时拎了四条红塔山香烟和两瓶柳阳特曲,价格远远超过了当年罚去的三百块,他哭丧着脸,一是求郑树宽恕他当年的粗暴执法;二是求郑树带他到k城来找郑凡,请郑凡跟老家的县委书记说说,催促县公安局尽快破案,最好把公安局长给撤了。乡下木匠郑树在电话里说:“胡标虽说当年得罪过我,可人家都上门低头认罪了,不能得理不饶人,是吧?能帮就帮一下,我打算带他一起去找你,顺便到k城玩几天,房子是政府给分的,还是买的?”
郑凡心里叫苦不迭,他惊慌失措地对着电话叫了起来:“我在外地出差,一两个月都回不去,你们千万不要来!”郑树并没有从电话里听出儿子的推托和无奈,却很生气地吼着:“你在外地出差,给县委书记打个电话,有那么难吗?”
郑凡在电话里拖着哭腔,委屈地说着:“爸,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表弟被打断腿赔钱的事,是信访办师兄同学给县里打的电话,我哪有这个本事?我没有房子,我租住的一间房子,连乡下的猪圈都不如。”
电话那头的郑树沉默着,后来电话就断了。一个乡下木匠连棺材都能割好,亲生儿子急得要上吊的声音,不会听不明白。
韦丽在西北风呼啸的晚上对郑凡说:“反正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让你爸妈和我爸妈都来k城见个面,没偷没抢,光明正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郑凡在换电灯泡,灯泡拧下后,屋里一片黑暗,韦丽划着火柴,郑凡将一盏节能灯拧上,屋内顿时泛出白布一样的光:“我爸妈要是看我住在这地方,肯定会伤心的,真的,不如乡下的猪圈。”
韦丽看着白色灯光发愣:“节能灯光没有电灯泡好,苍白的,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
郑凡说:“省电,顾不了太多。维也纳森林的会刊过几天就要付印,到哪儿能找出它与巴洛克和哥特式风格的蛛丝马迹来。你先睡吧,我得熬过这个无中生有牵强附会的晚上。”
韦丽从身后搂住郑凡的脖子:“我不希望你过得太累。”
郑凡扭过脖子,蜻蜓点水地在韦丽脸上亲了一口:“年轻时累,是为了年老时不累。没关系!”他指着墙上那幅彩色打印纸上的标语,“这可是经过你批准贴上去的。”
标语上写着:“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韦丽卖水果的母亲是拎着一袋子有伤疤的水果来到k城的,既没事先约定,也没打电话,突然袭击。韦丽在收银台前见到母亲时,并不感到惊讶,她笑嘻嘻地说:“妈,你先到超市里转转,挑些贵一点东西,等我下班一起过去!给你女婿就带这么几斤烂水果,太不拿我当回事了。”
这天,韦丽是上午班,下午三点下班,韦丽看了一眼母亲买的一包饼干和一袋花生糖说:“把我们当小孩糊弄,是吧?”母亲风吹日晒的脸像一个颜色极不正宗的苹果,母亲说:“不是懵懂小孩子,就不会这么糊里糊涂拿证了。”
郑凡正在屋里备课,晚上他要去给龙小定辅导功课,语文、外语、政治、历史四门课的量很大,丈母娘突然出现不是给他一个意外惊喜,而是一个意外的打击,猝不及防的郑凡不安地搓着双手,他都不知道让丈母娘坐在哪儿,韦丽母亲看着这间床边摆着煤炉和墙上贴着标语口号的房子,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把煤炉放在屋里,中毒了怎么办?去年腊月二十三,县城西门张老四一家三口,没一个活过来。”郑凡像犯了罪一样解释着:“妈,我们屋里窗子都留着一道缝呢!没关严,门下面也有缝。不会中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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