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因素(第 4/4 页)
“实际上,我邀请了几个夏天在这边度假的埃及人。其中有一个前赫迪夫[22]的妹妹,人很聪明,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说起来,后天我就走了,明天晚上就不能让我们两人独自待一会儿吗?”
她扫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有微弱的笑意,但卡洛瑟斯的目光沉重之极。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他们往后安排。”
“那就安排吧。”
他的船一早就走,行李已经都准备好了。贝蒂让他不用换正式的餐服,他说他还是换上吧。这是他们最后一晚面对面用餐了。餐厅里只规规矩矩地略加陈设,灯罩透出的光线很柔和,但夏夜从高大的落地窗涌进来,给了房间一种清冷的奢美之感。它让人感觉像是修道院的餐厅,皇族的夫人会退隐至此,要把余生献给某个对信徒要求略显宽松的信仰。用过晚餐,他俩在露台上喝咖啡。卡洛瑟斯已经喝下两杯甜酒了;他心里十分紧张。
“贝蒂,亲爱的,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他开口了。
“你一定要说吗,换了我,就不说了。”
她的语气很温柔,神态平静如水,只有蓝色的眼睛仔细地在观察卡洛瑟斯,其中还闪烁着笑意。
“我非说不可。”
她耸了耸肩,不做声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对自己很气恼。
“你知道很多年来我都疯狂地爱着你。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向你求过婚了。但不管如何,事情会变,人也是会变的,对不对?我们都不年轻了,贝蒂,现在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朝他微笑。这种微笑一直是贝蒂身上最有魅力的一点,里面有那么多的善意,那么多的坦诚,而且最让人感叹的,是她依然那么单纯。
“你很可爱,汉弗莱。我没法告诉你我有多感动,你太好了,还能再这样问我。但你知道,我这人常常是依着惯性做事,到现在我已经习惯拒绝你了,改不了了。”
“有什么原因吗?”
克洛瑟斯的语气带上了一点狠劲,几乎有些阴暗,让她又很快瞧了他一眼。贝蒂的脸色因为突然的愤怒有些泛白,但很快她掌控住了自己。
“因为我不愿意。”她微笑道。
“你要嫁给别的什么人吗?”
“我吗?不会,怎么可能。”
有一时半刻,似乎祖辈的荣光在她心头扫过,让她挺直了身子。这时她哈哈大笑起来。是她心里想到了什么,还是汉弗莱的求婚让她觉得好笑,除了贝蒂自己,世上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知晓了。
“贝蒂,我求你嫁给我。”
“不可能。”
“你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的。”
他把心里全部的悲痛都放在这句话中,脸孔已经扭曲了。贝蒂充满温情地朝他笑了笑。
“有什么不行的。别犟了,汉弗莱,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可你现在就跟个老太婆似的。”
“贝蒂,贝蒂。”
难道她想不明白,这次求婚是为了她吗?他会说这番话,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人性中的同情和羞耻。贝蒂站了起来。
“不要这么讨人厌了,汉弗莱。你还是睡觉去吧,你也知道明天蒙蒙亮你就得起来。明天一早我就不送了,再会,上帝保佑你。你能来做客真是太棒了。”
她亲吻了卡洛瑟斯两侧的脸颊。
因为八点要上船,卡洛瑟斯很早就动身,走出大门发现阿尔伯特坐在车里等他。阿尔伯特穿了件汗衫、帆布裤,戴了顶贝雷帽。卡洛瑟斯看到自己的行李放在后座,转过来对男管家说:
“把我的包都放在司机旁边,”他说,“我坐在后面。”
阿尔伯特没有说话。卡洛瑟斯坐好之后,车就发动了。到了港口,搬运工纷纷跑过来。阿尔伯特也下了车。卡洛瑟斯身材很高,所以自上而下看着司机。
“你不用送我上船了。我自己完全没问题。这是给你的小费。”
他递过去一张五英镑的钞票。阿尔伯特脸红了一下。这个动作让他非常意外,他很想拒绝,但不知道该如何表示,多年来奴仆的心态依然强大。或许他只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谢谢你,先生。”
卡洛瑟斯草草点了个头,走开了。他逼得贝蒂的情人称呼他为“先生”了。这就好像他朝贝蒂微笑的嘴角扇了一个巴掌,就好像他把一句辱骂丢在了她的脸上,让他纵然痛快却也满是苦涩。
他耸了耸肩,我明白即使这样小小的胜利现在看起来也很空洞。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沉默着。我想不到说什么。他又说道:
“我敢说,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要把这些事告诉你。我不在乎了,你懂吗,我现在觉得什么事都没意义了。我感觉这世上已无羞耻可言。我绝不是妒忌。只有爱着的人才会妒忌,我的爱已经死了。它就在那一瞬间被杀死了。持续了那么多年的爱。我现在想到她,只觉得可怕。摧毁我的是什么,让我痛不欲生的是什么,是想到她能堕落到这样难以启齿的程度。”
的确有人说过,奥赛罗杀死苔丝狄蒙娜不是因为妒忌,而是因为痛苦,他难以相信这个天使般的人居然是这样污秽和不堪。[23]让他高贵的心灵破碎的,是美德会倾塌如此。
“我曾以为她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是那样爱慕她,爱慕她的勇气和坦诚,她的聪明,她对美好事物的迷恋。到头来,她就是个骗子,其他什么都不是。”
“我倒不这么看。你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以贯之的吗?你知道我在这故事里看到了什么?要我说,只有通过阿尔伯特,她的灵魂才获得自由,逍遥天界。阿尔伯特可以说是她触碰坚实大地所发出的鸣响。或者正因为他的社会阶层和她相距那么遥远,她才获得那种自在的心境,跟同阶层的男人在一起时是不会有的。人的心性是很奇怪的东西,它飞升得最高的时候,常常身体正在沟渠中快活地打滚。”
“别胡说八道了。”他恼怒地说道。
“我不觉得这是胡说八道。可能我说得不太好,但其中的道理很正确。”
“对我有什么帮助?我已经伤透了心,垮了,完蛋了。”
“咳,别说傻话。你干吗不就此写个故事呢?”
“我?”
“你知道,在很多人看来,当作家就有这点好,每次发生了什么让他极为难受的事情,他承受痛苦、忍受煎熬,但这些都可以放到小说里,从中能得到的安慰和解脱让人难以置信。”
“这太不像话了。贝蒂是世界上对我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我做不出这么无赖的事。”
他停了一下,我看出他有了些想法。我看到,尽管他认为我的建议非常可怕,但的确用了片刻的时间从作家的角度审视了一番这个局面。然后他摇了摇头。
“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我自己。我多少还是有些自尊的。另外,这个事情也写不出什么故事来。”
[1]收录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的六个故事》。
[2]corso,古罗马主要街道,也是现代罗马观光、购物的胜地。
[3]caffénazionale,又称“佩罗尼&阿拉尼奥咖啡馆”,罗马科尔索街上的著名咖啡馆。
[4]edwardburne-jones(1833—1898),英国画家、插图画家和工艺设计家。绘画仿中世纪浪漫主义作品,体现了拉斐尔前派的后期风格。
[5]此处原文为“weedend”,而“周末”正常的英文拼写是weekend,大致上可解读为后文所谓“似有所指,但又不知道用意何在”。
[6]taplow,白金汉郡的一个村庄,距离伦敦的帕丁顿火车站大约三十公里。
[7]rhodes,爱琴海东南部希腊岛屿;在毛姆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1930年)属于意大利。
[8]tableau,指由活人扮演的静态画面、场面或历史性场景,尤指舞台造型。
[9]standrews,苏格兰著名球场,有六百年历史,被称为“高尔夫的故乡”。
[10]英国边远地区或下层人士的口音里常省略h的发音。
[11]十四世纪初期,僧侣骑士团开始统治罗德岛,直至1523年将控制权让给了奥斯曼帝国;尤其从1480年起,骑士团在岛上修建了极为强大的防御工事。
[12]player’snavycut,英国香烟品牌,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在英德十分流行。
[13]cos,多德卡尼斯群岛(爱琴海东南部,克里特岛同土耳其之间)中仅次于罗德岛和卡帕索斯岛的第三大岛屿,距罗德岛大约一百公里。
[14]pasha,奥斯曼帝国和北方高级文武官员的称号。
[15]原文abdulhamid,应指addul-hamidii(1842—1918),奥斯曼苏丹,1876年即位,同年颁布第一部奥斯曼宪法,翌年即予废止,实行专横恐怖统治,1909年被废黜。
[16]此处作者似乎引用了荷马对于爱琴海的描绘。至于后者为何将海水描绘为“如红酒般深暗”(wine-dark),争议已久,可能和古希腊人喝红酒大量掺水有关,另一种比较主流的说法是当时对颜色的划分和当代语言体系不同。
[17]即前文所注于十四至十六世纪统治罗德岛的骑士团。
[18]此处原文为法语。
[19]giovannipaolopanini(1691—1765),意大利画家,在壁画领域享得盛誉之后,又成为十八世纪最重要的罗马地形画家,对罗马废墟的描绘包含精密的观察和浪漫的怀旧情思,1732年进入法兰西学院教授透视画。
[20]cassone,起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带盖的长箱,有精致的雕花和装饰,最早用以装陪嫁物,后用于室内装饰,不再局限于婚礼场合。
[21]patmos,多德卡尼斯群岛最北的岛屿之一,距罗德岛近三百公里。
[22]khedive,1867年至1914年间土耳其苏丹授予埃及执政者的称号。
[23]奥赛罗是莎士比亚同名戏剧中的人物,威尼斯公国的一员大将,与元老的女儿苔丝狄蒙娜相爱,私下成婚,但受旗下军官伊阿古挑拨,相信苔氏与另一位副将有染,将她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