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洁(第 3/4 页)
“否则她一定会告诉我的。”
“我想也是。”
“当然我是问过的,但她断然否认,我确信她没有骗我。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那样的事。”
“这我倒是觉得奇怪了。”
“可是,你也知道,玛杰丽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耸了耸肩。
“她对查理是绝对忠诚的,无论如何都不想欺骗他;想到自己有事瞒着丈夫,她就受不了。她一发现自己爱上盖里,就立马想告诉查理。当然我求她不要说。除了让查理痛苦之外,什么用都没有。而且说到底,这小伙子再过两个月就走了,为一件毫无可能延续下去的事情小题大做,似乎也没有好处。”
但正是盖里近在眼前的离别,才让整个局面崩塌了。毕晓普夫妇跟往年一样安排好了出国旅行,准备开车穿过比利时、荷兰,以及德国北部。查理忙着翻阅地图和旅行指南,从朋友那里打听酒店和道路的讯息,一想到这个假期就激动难耐得像个还在上学的孩子。玛杰丽听他头头是道说着,心情越发沉重。他们会离开四周,而盖里九月份就会乘船远走了。剩下的日子所剩无几,她怎么能丢掉四个星期的时间呢?想到这次驾车旅行,她就满心的烦躁。出发的日期越来越近,她一天比一天紧张。终于她认定,只有一件事情可做。
“查理,这次旅行我不想去了,”她打断查理道,后者正在介绍他刚听说的一家餐馆,“我希望你能找别的人跟你一起去。”
他茫然地看着妻子。这几句话让玛杰丽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事,我就是不想去了,我想自己待一段时间。”
“你生病了?”
她看到查理的眼神突然有了恐惧,那种关切让她再也承受不住。
“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健康过。我爱上了一个人。”
“你?爱上了谁?”
“盖里。”
他看着妻子,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玛杰丽读错了丈夫的表情。
“你怪我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是不由自主的。他还有几周就要走了,我不会浪费剩下的这一点点时间。”
查理一阵狂笑。
“玛杰丽,你怎么会这么丢人呢?你的岁数都可以当人家的妈了。”
她脸红了一下。
“他对我的爱也一样深。”
“这是他说的?”
“一千一万遍。”
“那只能说明他就是他妈的一个骗子。”
他又咯咯咯笑起来,肚子上的肥肉也欢快地晃动着。要我说,查理的应对方式是值得商榷的。珍妮特似乎认为他应该更温柔和体贴。他应该理解她。我知道在她脑海中,查理听到了之后该是怎样——绷紧上唇[9],默默承受,最后放手。女人最善于体察自我牺牲的美,只要这自我牺牲是别人的。要是查理勃然大怒,砸坏一两件家具(到时还得是他自己去换新的),再朝玛杰丽的下巴挥上一拳,这种反应珍妮特也能同情。但嘲笑玛杰丽是不可原谅的。我没有指出,对于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五十五岁病理学教授来说,要他突然出手打女人也不容易。不管如何,荷兰一行只能作罢,毕晓普夫妇整个八月都留在了伦敦。他们并不怎么开心。中饭、晚饭还是一起吃,因为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了,而剩余的时间玛杰丽都会跟盖里待在一起。和盖里在一起的时光弥补了她承受的一切,而她所承受的,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得尽。查理有种粗俗、刻薄的幽默感,嘲笑起妻子和盖里时可以非常好笑。他始终认为这件事只是儿戏。玛杰丽会这样糊涂让他烦躁,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妻子会做出越轨的事情来。这一点我也跟珍妮特提了。
“他甚至一点疑心都没有,”她说,“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
几周匆匆过去,盖里走了。他是从蒂尔伯里港[10]起航的,玛杰丽去替他送行。回来之后她连哭了四十八小时。查理看着她越发恼火,渐渐要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我跟你说,玛杰丽,”他终于说道,“我对你一直非常容忍,但你不能任由自己胡闹下去,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好笑了。”
“你就不能别来管我吗?”她吼道。“我生命里所有可爱的部分都离我而去了。”
“能不能别这么荒唐?”他说。
我不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可能执意把自己对盖里的看法告诉了玛杰丽,据说用词还颇为恶毒,这无疑是愚笨的。于是就发生了这对夫妇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暴力场面。之前她能忍受查理的嘲弄,是因为明白下一个小时或者第二天就能见到盖里,可现在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便再也承受不住。几周以来她都克制着自己——此时一下把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或许她根本不清楚自己对查理说了些什么;而查理本就是个暴躁的人,终于打了她。查理动手之后,两人都吓住了。他抓起一顶帽子就冲了出去。在过去这段痛苦的日子里,两人还是睡在一起的,但那天半夜查理回到家,发现玛杰丽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铺了一张临时床。
“你不能睡在这里,”他说,“别犯傻了。到床上来吧。”
“我不会来的,不要烦我了。”
他们一直吵到天亮,但查理拗不过妻子,之后她每晚都睡在沙发上。但公寓太小了,两人哪里避得开对方,不光避不开视线,连声音都没法不听到。他们亲密生活太多年了,凑在一起是本能。他试图跟妻子讲道理,说她蠢得不可思议,无休无止地辩论,就为了让她明白她有多糊涂。玛杰丽被他搅得没有片刻安宁。她没法睡觉,因为查理会一直谈到后半夜,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他以为自己能用讲道理打消玛杰丽的爱。也可能连着两三天他们一句话也没有。终于有一天查理回家,发现妻子哭得很伤心;那种落泪的画面让他心乱如麻,他告诉妻子自己有多爱她,描述着过去快乐的时光,试图打动她。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保证再也不会提起盖里。他们能不能把这段噩梦忘记呢?但与丈夫和好意味着很多事,每一件都让她作呕。她说自己头疼欲裂,让查理把安眠药拿过来。第二天早上查理出门的时候她假装没有醒,但门一关上她就打包好东西离开了。玛杰丽继承的几件小首饰卖了一点钱,在一家便宜的家庭旅馆租了个房间,没有把地址告诉查理。
查理是在发现妻子不告而别时垮掉的。玛杰丽这一逃摧毁了他。他告诉珍妮特他受不了这种寂寞。他写信给玛杰丽,求她回来,让珍妮特代为说情;他什么都肯答应,一味自轻自贱。但玛杰丽不为所动。
“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我问珍妮特。
“她说她不会。”
这时候已经快要一点半了,我还要赶到伦敦的另一头,只能告辞。
两三天之后,玛杰丽打电话给我留了言,问我是否能见见她。她提议到我住的地方来找我,我于是就邀请她来喝下午茶。我努力想对她和善一些,毕竟她的恋情并不关我的事,但我又觉得这女人实在糊涂,恐怕态度是有些冷漠的。玛杰丽从来就不俊俏,这么多年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双黑色的眼睛依然好看,脸上光洁得让人吃惊。她穿得很简单,辨不清有没有化妆,可能是手艺真的高超。她依然有魅力,因为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丝毫不带矫饰,有种亲切的幽默感。
“如果你愿意的话,想请你帮个忙。”她开门见山地说道。
“什么忙?”
“查理今天就要从马什家搬回去了。我担心他回到公寓的最初几天会很难受,要是你可以邀请他去吃个饭什么的就太好了。”
“我会查一下我的日程安排。”
“他们说他最近喝酒喝得厉害,这真叫人痛心,你也帮着劝劝吧。”
“据我所知,他最近是家庭生活有不顺心的地方。”我这句话说得可能有些尖刻。
玛杰丽脸红了,表情痛苦,还闪了一闪,就像我打了她。
“当然你认识他比认识我早很多,自然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亲爱的玛杰丽,说实话,跟他能做这么多年朋友主要还是因为你。我从来都不太喜欢查理,但一直觉得你特别好。”
她朝我微笑,笑得甜美;他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觉得我过去是个好妻子吗?”
“无可挑剔。”
“他以前老把别人惹毛,很多人都不喜欢他,可我从来都没觉得他不好相处。”
“他真心喜欢你。”
“我知道。曾经我们开心极了。那十六年的时间我们一点不顺心的事都没有。”她停顿了一下,朝地板上看。“我只能离开他,真的过不下去了,每天争吵不休的日子太可怕了。”
“我从来没想通过,不愿意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为什么要勉强。”
“你看,我们当时真是糟糕透了。之前我们的生活方式太亲密了,根本避不开彼此,到后来我看到他的样子都觉得厌恶。”
“或许当时的局面对你们两个都不容易。”
“爱上别人不是我的错。你要知道,那种爱跟对查理是截然不同的。对查理总有种母亲的感觉,想保护他。因为我比他理智得多。查理的性子太倔了,但我总管得住他。但盖里不一样。”她的声音变得柔和,面容也不一样了,有种别样的光彩。“他替我找回了青春。我在他面前又成了个女孩,可以依靠他,知道他永远会保护我。”
“他似乎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慢慢说道,“他应该会很有前途吧。当初我遇到他时,在那个岗位上他算是特别年轻了。现在也才二十九,是不是?”
她温柔地笑了笑,很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对他隐瞒我的年龄。他说这无关紧要。”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玛杰丽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在年龄上撒谎的,在向莫顿说真话的时候,她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愉悦。
“你今年多大?”
“四十四。”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经写信给盖里,告诉他我已经离开了查理。只要收到回信我就会去那里陪他。”
我惊呆了。
“你知道吗,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很原始的小殖民地。我怕你会发现自己的身份很尴尬。”
“他之前让我保证,只要我觉得他走了之后过不下去,就要去找他。”
“你觉得这样明智吗,听信一个恋爱中的年轻人?”
那个美好非常的欣喜表情又浮现在她脸上。
“如果那个年轻人正好是盖里,那就是明智的。”
我的心沉下去了,缄默了片刻。然后我把盖里·莫顿修路的事情告诉她,加了些戏剧效果,我想这个故事我讲得还是很打动人的。
“你干吗跟我讲这些事?”结束之后她问道。
“我觉得这些事很有意思啊。”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的,你是想让我明白,他还很年轻,很有热情,工作起来太投入了,没有空浪费在其他心思上。但我不会干扰他的工作的。你没有我了解他。他真是个浪漫种子。盖里把自己看做一个开拓者,觉得自己正在为开辟一个新的国家出力,我也被他的激动之情感染了。这个想法的确是美妙的,不是吗?让这里的生活相较之下显得如此乏味和平庸。当然了,生活在那里有时会非常孤单,有人陪伴总是好,即使是一个中年女子或许也聊胜于无吧。”
“你会提出要跟他结婚吗?”我问。
“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不愿意的事情我一样也不会做。”
她的话是如此纯粹,那种臣服之中有些如此感人的东西,让我在她出门时已经不再讨厌她了。当然我还是觉得她很笨,可谁要是总为了人类会犯傻而生气,那他岂非长年怒火中烧?我觉得事情都会回到正轨的。她说盖里是个浪漫的人。的确,他很浪漫;可是在这个营营役役的世界里,有些胡扯的浪漫派之所以得逞,是因为他们心底对现实看得一清二楚——把他们如云似雾般的浮夸辞藻信以为真,那就是傻子了。英国人是浪漫的,这也是为什么其他国家的人说他们虚伪;他们不虚伪——英国人发自内心地朝着天国进发,但道路艰难曲折,路边有只赚不赔的投资机会,那加以利用也是有道理的。英国人的灵魂,和威灵顿的军队一样,只有吃饱了才能打仗。[11]我想盖里收到信之后的那一刻钟会有些烦恼吧。这件事我并没有什么厚此薄彼的立场,只是好奇他会如何让自己脱身。我想玛杰丽会伤心失望的;要那样的话,对她也没有什么坏处,然后她会回到丈夫身边,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两人受了这番磨砺,接下来会平和、安静、幸福地度过余生。
后来的事情并非如此。我一连好几天实在没有空档可以安排给查理·毕晓普,不过写了封信给他,请他下周的某晚一起吃饭。我提出吃完再去看场戏,虽然心里有些疑虑;因为我知道查理最近酒瘾很大,而喝醉了之后他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们约好了在俱乐部碰面,七点吃饭,因为要看的戏八点一刻开始。我到了。等着。查理没有来。我打电话到他的公寓,但无人接听,以为他在来的路上。我讨厌看戏错过开头,所以就烦躁地候在门厅里,想等查理一来就直接去楼上餐厅。为了节省时间我还点好了菜。时钟指向七点半,然后是八点缺一刻;我想不出什么理由要继续等他,就上楼一个人吃了饭。他没有出现。我让餐厅打了个电话给马什家,很快一个服务生告诉我已经接通了比尔·马什。
“问一声,你有查理·毕晓普的消息吗?”我说。“我们今天约好了一起吃饭和看戏的,但他没有出现。”
“他今天下午死了。”
“什么?”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两三个听到这声惊呼的人抬头看了我一眼。餐厅里已经坐满了,服务生穿梭忙碌。电话是在收款台上,一个负责酒水的服务员端着托盘走过来,给了收款员一张账单,托盘上有一瓶豪客海沫白葡萄酒和两只高脚杯。胖胖的引路员领着两个人去他们的餐桌,挤了我一下。
“你现在在哪里?”比尔问。
他应该是听到了我周围的喧闹声。我回答了之后,他问我是否可以用完餐去一趟他们家,珍妮特有话要跟我说。
“我现在就来。”我说。
去的时候珍妮特和比尔都在会客厅里。比尔在读报纸,珍妮特在玩接龙。侍女领我进去的时候,她飞快地迎上来,脚步轻捷、无声,微微弓着背,像是一个跟踪猎物的豹子。我一眼就看出这是珍妮特发挥的时候。她朝我伸出手,把脸转向一边,不让我看到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她的声音低沉,满是悲情。
“我把玛杰丽接到这里来了,让她上床休息,医生还给了她镇静药。她已经什么气力都没有了。太可怕了是吧?”她发出了一种介于惊呼和抽泣之间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总发生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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