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脚印(第 2/4 页)
“尽管她并不是亲生的?”我说。
“尽管她不是亲生的,”盖兹说道,“照理她应该把姓氏改了就好了,但她没改。她只叫他老爸,这也自然,她并没见过其他的父亲,不过她写信落款还是奥利芙·布朗森。”
“说起来,布朗森是怎样的一个人?”
“布朗森?大高个,很爽朗,嗓门很大,笑起来像咆哮,很有肌肉,是个运动健将。基本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耿直得就像骰子有六个面一样明明白白。他是个红头发,脸上的皮肤也是红的。现在想来,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会出汗的人。他全身上下像是水会涌出来一样,那时候打网球他都会带上一根毛巾。”
“听上去可不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啊。”
“他长得挺英俊,而且身材也保持得好。他对后面一点颇为在意。能和他谈的话题只有橡胶和运动,网球啊,你知道,还有高尔夫和射击。在我看来他一年到头都不会翻开一本书。他是典型的私立‘公学’出来的那种人,我第一回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三十五了,但头脑还是像个十八岁的孩子。有太多这样的家伙到了东方似乎就不再成长了,你知道。”
这一点我倒的确知道。一个旅行的人,最让他手足无措的就是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秃顶中年男子,说话、行事都跟中学生一样。你几乎会以为,他们穿过苏伊士运河之后脑子就关了起来。他们可能已经结婚,有好几个子女,甚至还管着庞大的一门生意,但他们对于人生的态度依然停在六年级。
“但是他这个人并不笨,”盖兹继续说,“业务上没有什么是他不懂的。他的橡胶园是全国打理得最好的,他也很懂得如何管理自己的工人。这的确是个大好人,要是他真把你惹烦了,你还是忍不住喜欢他。布朗森在钱这方面也不小气,总愿意帮别人一把。卡特莱特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会来的。”
“布朗森夫妇相处得好吗?”
“哦,应该是吧,要我说他们一定相处得不错。男的心肠好,女的活泼、开朗。你也知道,她说话很坦率。就是现在,她愿意的话还是可以很风趣,但那些玩笑里往往多了些刺人的东西;当她还年轻,还是布朗森夫人的时候,那些欢笑就更纯粹了。她那时候精力充沛,总想着玩乐,一点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不过那些话跟她的性格相称,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就是说她那个人是这样直爽、坦率、漫不经心,没有人会计较她说了你什么。他们当时过得挺幸福的。
“他们的庄园离阿罗利匹斯大概有五英里。他们有一辆马车,每天一般都是五点会到。当然那时外国人非常少,而且以男人为主,大概只有六个女人。谢天谢地布朗森夫妇出现了。只要他们一下马车,气氛立刻就活跃起来。那个小小的俱乐部里我们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时光。之后我经常想到他们;离开那里的岗位之后,总体而言我也没再那么开心过。二十年前,每天六点到八点半,从亚丁[8]到横滨你找不到一个比阿罗利匹斯更欢乐的地方。
“有一天布朗森夫人告诉我们,他们有个朋友会来小住,几天之后卡特莱特就跟着他们来了。据说他跟布朗森是老朋友,一起在马尔伯勒[9]还是跟它差不多的地方上过学,之前来东方是坐同一条船来的。很多橡胶园那个时候栽了跟头,不少家伙就失业了。卡特莱特就是这样。他没有工作已经大半年,也没有积蓄;当时种植园主收入比现在还差,如果没有特别好的运气,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存起来应付拮据的时候。卡特莱特就去了新加坡。经济困难的时候他们都去那儿,当时的样子我见过,我就认识很多种植园主睡在新加坡的大街上,因为连一晚上的住宿费他们都拿不出来。我知道他们甚至会在欧洲大酒店门口拦陌生人,问他们讨一块钱吃饭。我想当时卡特莱特日子就很不好过。
“最后他写信给布朗森,问后者能否想办法帮他一把。布朗森请他住到家里来,直到情况好转为止,至少食宿不用再花钱了;卡特莱特当然一听就答应了,可布朗森还得先把火车票的钱寄给他。等卡特莱特在阿罗利匹斯下车的时候,他口袋里不会多过十分钱。布朗森自己本来就有收入,据我判断大概一年两三百,虽然管理庄园的工资是削减了,但至少工作没有丢,也比大多数种植园主宽裕一些。卡特莱特到的时候布朗森夫人让他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想住多久都可以。”
“她人真好啊。”我评论了一句。
“好极了。”
盖兹又点了根方头雪茄,杯子里也再次斟满。一切都停下来了,除了壁虎几声叫喊,这寂静很压迫人。似乎这热带的夜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天知道住得最近的人类离我们有多远。盖兹沉默太久了,逼得我只好找了句话说。
“那时候卡特莱特是怎么样一个人?”我问道。“自然更年轻些,你也提过长得好看;但为人性情怎么样?”
“这个嘛,说实话,我从来没怎么留意过他。他没有架子,很亲切;我敢说你也注意到他现在很安静,其实呢,当时也没有比现在活泼多少。但他完全不让人讨厌。卡特莱特喜欢看书,钢琴也弹得不错。没有人嫌弃过他,因为他从来不会妨碍谁,但是从来也没有人对他多加了解。他舞技挺好,这点讨女人喜欢,不过他打桌球和网球也都不赖。很自然地他就成了我们的一员。我不能说他当时受到如何疯狂的欢迎,但的确每个人都喜欢他。当然,同情的心理都是有的,面对一个完全破产的男人难免如此,但反正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总之,我们就接纳了他,就好像他从来就是属于那里的。他那时候每天晚上就跟布朗森夫妇一起来,和大家一样为自己的酒水买单;我想应该是布朗森借了他一点钱,覆盖眼下的开销。另外,他也总是彬彬有礼的。我说的这些都不具体,因为他的确没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在东方,你见的人太多了,他就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也想尽一切办法要找活儿来干,但始终都不走运;实际情况就是根本没有新的职位空出来,所以他也很懊丧。他在布朗森家住了足足一年。我记得他跟我说过:
“‘说到底我也不能住一辈子。他们对我实在太好了,但凡事都有度的。’
“‘照我看,布朗森应该是很愿意接待你的,’我说,‘橡胶种植园上都冷清得很,再说,你多耗费的食物和饮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盖兹又停下来,迟疑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这故事大概是被我讲坏了,”他说,“一直在瞎絮叨。我可他妈不是个小说家,我就是个警察,把当时看到的事实说给你听;从我的角度,所有的背景都很重要;我是说,他们本身是什么样的人是应该了解的。”
“当然了,你就往下说吧。”
“我记得当时有人问布朗森夫人——是个女人,应该是医生的夫人——她问布朗森夫人,屋子里总有个外人有时候不会觉得烦吗?你知道,在阿罗利匹斯那样的地方,不聊邻居的家事就没有多少可以聊了。
“‘哦,不烦,’她说,‘西奥省心极了。’她转头对着自己正在擦脸的丈夫说:‘我们喜欢西奥在家里作客,对吧?’
“‘我觉得挺好。’布朗森说。
“‘他一天到晚有什么事情干呢?’
“‘哦,这我不清楚,’布朗森夫人说,‘有时候,他就和雷吉在园子里转,打打猎,或者跟我聊天。’
“‘他很愿意帮忙,’布朗森说,‘那天我发烧了,他就替我把活儿都干了,我只要躺在床里自得其乐就行了。’
“布朗森夫妇没有孩子吗?”我问。
“没有,”盖兹回答,“我不知道原因,他们其实完全负担得起的。”
盖兹靠在椅背上,把眼镜取下来擦拭镜片;他的度数很深,戴上眼镜之后眼睛看上去就变形了,看他本人摘下眼镜长得也不算难看。壁虎在屋顶发出像人一样的叫声,有点像一个智障的孩童在笑。
“布朗森是被杀的。”盖兹突然说。
“被杀?”
“对,是蓄意谋杀。那一晚我永远也不会忘。我们先是打了网球,布朗森夫人、医生的太太、西奥·卡特莱特和我;然后我们打了会儿桥牌。卡特莱特那天状态不佳,到牌桌边坐下来的时候,布朗森夫人跟他说:‘我说西奥,你要是牌打得跟网球一样臭,我们就要把这家都输掉了。’
“我们当时刚喝完一杯,她喊了仆人过来,又点了一轮酒。
“‘把这杯酒吞下去,’她对卡特莱特说,‘没有顶级大牌和一个边花上的赢墩,就别叫牌。’
“布朗森那天不在,他骑自行车去了卡布隆,取钱给他的苦力发工资,准备回来再一起去俱乐部。布朗森的园子相比于卡布隆其实离阿罗利匹斯更近,但商业上卡布隆更重要,所以布朗森把钱存在那里。
“‘雷吉回来可以直接加入我们。’布朗森夫人说。
“‘他已经比说好的时间迟了吧?’医生的夫人问。
“‘早过了,他之前说网球一定赶不及,但桥牌应该能打上一盘。我怀疑他没有直接回来,而是去了卡布隆的俱乐部,在那里喝得起劲呢,这个混蛋。’
“‘哦,不过凭他的酒量,可以干掉很多杯却一点醉意都看不出来。’我笑着说。
“‘他越来越胖了,你知道吗,一定得当心了。’
“牌室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但可以听到台球房里面的欢笑声,听得出都很尽兴。快到圣诞节了,大家都有些放浪形骸。圣诞前夜还有一场舞会。
“在牌桌旁坐下来,我还记得医生的妻子问布朗森太太,是不是累了。
“‘一点都不累,’她说,‘我有什么好累的?’
“我不明白说这句话有什么好脸红的。
“‘我是在担心刚刚那场网球是不是让你有些吃不消了。’医生的妻子说。
“‘哦,不会。’我当时就感觉,布朗森太太的回答有些过于简略突兀,就好像她不愿多聊这件事。
“我不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也是一直到后来,我才想起这些事。
“我们打了三四盘桥牌,可布朗森还是没有到。
“‘不知道他那里出了什么事,’他的妻子说,‘我想不出什么道理他会这样迟。’
“卡特莱特向来话很少,但那天晚上他几乎没有开口。我以为他太累了,问他今天都忙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他说,‘稍微吃了点午餐之后就去射鸽子了。’
“‘收获如何?’我问。
“‘哦,五六只吧。它们都太容易受惊了。’
“不过这时候他说道:‘要是雷吉回来晚了,我猜他是觉得再赶过来不划算。可能我们到家的时候就会发现他已经洗了澡,在躺椅里睡着了。’
“‘卡布隆回来的确是好长的路啊。’医生的妻子说道。
“‘他走的不是大路,你知道吗,’布朗森太太解释道,‘他会抄一条穿过森林的近道。’
“‘骑自行车那里好走吗?’我问。
“‘哦,好走,那是条不错的小道,大概近了好几英里。’
“我们刚开始新的一盘,酒吧间的仆人进来说有个警长找我。
“‘他有什么事?’我问。
“那个仆人说他不知道,但有两个苦力也在外面。
“‘这混账,’我说,‘要是最后没有什么事情却来烦我,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跟仆人说我马上就来,还是把手上那一局打完了。我站起来,跟桌上的人说:‘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又关照卡特莱特:‘牌帮我发着,听到没?’
“我出来之后看到警长带着两个马来人在台阶上等我。我问他们到底要干吗。他说那两个马来人去警局,报案说有个白人死在森林里通往卡布隆的那条小路上;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惊骇,一下子想到了布朗森。
“‘死了?’我喊道。
“‘对,被射杀的。伤口在头上。一个红头发的白人。’
“这时我知道一定是雷吉·布朗森了,实际上,其中一个说认得死者的马来人还报出了他种植园的名字。这太让人不好接受了。而他的妻子还正在牌室里不耐烦地等着我去理牌、叫牌呢。有一时半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实在是有些慌了神。要是什么铺垫也没有,把这么从天而降的可怕消息告诉她也太说不过去了,但我发现我根本想不到能说什么来减轻这个打击。我让警长和苦力不要走,自己转身进了俱乐部。我必须振作起来。走进牌室,布朗森太太说:‘你可真够久的。’这时她看见我的脸色。‘出了什么事吗?’我看见她握紧了拳头,脸色变得煞白。你会觉得她应该是有了些凶恶的预感。
“‘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说道,嗓子像被堵住了,声音自己听起来都沙哑而诡异。‘发生了一个意外。你的丈夫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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