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因素(第 2/4 页)
“你觉得婚姻是件好事?”
这句话有些伤人,因为他和所有人一样,都听说了威尔顿-伯恩斯夫妇相处得并不好。不过贝蒂的回答还是惹恼了他。
“总体上的确如此。我想,一段婚姻即使不如意,可能也总比不结婚要好。”
“你明明知道我是绝不会结婚的,原因你也很清楚。”
“哦,亲爱的,你不会现在还假装仍旧爱着我吧?”
“我的确还爱着你。”
“你真是蠢到家了。”
“我不在乎。”
她对着卡洛瑟斯微笑,依旧是那种半是戏谑、半是柔情的神色,每次让卡洛瑟斯的心里都是一阵幸福的疼痛。说来也怪,他居然能把这种感觉几乎限制在心的一角。
“你很讨人喜欢,汉弗莱。你知道我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但即使我单身也不会和你结婚的。”
等到贝蒂和丈夫分开,自己住到了罗德岛上,卡洛瑟斯就见不到她了。她不再回英格兰,但两人的通信一直没有断。
“她的信都写得很棒,”他说,“你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这些信跟她本人很像,聪明、风趣,没什么要紧的话,但看事情又那么通透。”
他曾提出要去罗德岛上住几天,但贝蒂的意思是最好他还是不要去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所有人都知道他爱贝蒂爱得痴狂。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感情依然还在。他不清楚威尔顿-伯恩斯夫妇分开到底是什么缘故,或许他们之间闹得很僵。贝蒂可能觉得卡洛瑟斯出现在岛上会对她名声不好。
“我第一本书出来的时候,她写了一封迷人的信给我。你知道我那本书是题献给她的。她很意外我居然写得这么好。每个人都赞誉有加,这也让她非常高兴。我想能取悦她是那本书让我最快乐的地方。说到底,我不是个职业作家,你也知道:我并不怎么看重文学上的成功。”
这人太蠢了,我想,而且还不诚实。他的书好评一片的时候,他以为我没注意到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这一点我并不怪他,那种得意再自然不过,但他又何必费这么大力气不承认呢?可话说回来,享受声名带来的快乐,他多半也的确是为了贝蒂。终于他有看得见的成就可以献给对方了。捧到贝蒂脚边的不只有他的爱,现在还有他卓越的文名。贝蒂也不再年轻,今年三十六了,她的婚姻,她的寄居他乡,改变了一些事情;她身边不再围绕着追求者,公众的追捧给她头顶戴上的光环也消失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只有他这么多年来深爱不渝。在地中海角落里的一个小岛上,贝蒂把自己的美、妙语和待人接物的优雅无止境地埋藏于此,这也太荒唐了。他知道贝蒂是喜欢自己的。她不太可能对自己的长情无动于衷。而现在,他知道自己所能提供的生活对贝蒂是有吸引力的。他决定了,要再次求婚。七月底的时候,他应该就能请假离开。他写信给贝蒂说,放假了准备去希腊,如果她愿意见面的话,他就在罗德岛住上一两天,听说意大利人在那里开了一家非常好的酒店。这个想法提得很随意,体现了卡洛瑟斯得体的语言艺术;长年在外交部工作,他必然明白凡事不能突兀。他从来不会主动将自己置于某种进退维谷的处境中,一旦有必要,他总是可以老练地收回提议。贝蒂发了封电报回来。她说汉弗莱能去罗德岛真是再好不过,他当然是要住在她的家里,最起码待半个月,并且要他告知是乘哪一班船到罗德岛。
他从布林迪西搭乘的蒸汽船驶近罗德岛时,天刚破晓,港口里是一派齐整、迷人的景致,而卡洛瑟斯已经激动难耐。他一晚上没有合眼,起得特别早,看着太阳从夏日的海面上升起,罗德岛从晨曦中不可一世地浮现。蒸汽船才抛下锚,小船就从岛上纷纷驶来。舷梯降下,汉弗莱倚着栏杆,看到医生、港口的官员、酒店的向导朝那里涌去。他是这个航班上唯一的英国人,再明显不过,上到甲板上的一个男子立即就朝他走来。
“你是卡洛瑟斯先生吗?”
“是的。”
他正要微笑,准备握手,但转瞬间就察觉出面前这个男人虽然和自己一样是英国人,却不是一个绅士。他表面上还是客气非常,但不自觉地一举一动都有些许生硬了。当然卡洛瑟斯没有说这些,但这个场面我在脑海里看得太清楚了,不用多想也描述得出来。
“夫人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没有来接你,船到得太早了,离我们住的地方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当然不介意,夫人身体还好?”
“很好,谢谢你。行李到了吗?”
“到了。”
“你可以告诉我是哪些,我就让他们搬到小船上去。海关那里不用担心,我都已经打点好,这样我们就可以直接出发了。你早餐吃过了吗?”
“吃过了,谢谢你。”
这个人对h的发音也不是很讲究。卡洛瑟斯好奇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你也不能说他粗鲁,但的确有些随便。卡洛瑟斯知道贝蒂在岛上有一大片地产,或许这个人就是替她打点财务的。他似乎很能干。吩咐搬运工的时候讲着一口流利的希腊语,等他们到了船上,船夫抱怨他给的钱不够,他说了句什么话,船夫就笑了,耸了耸肩好像就没了意见。行李经过海关的时候,那个人和官员们握了握手,他们就直接通过了。一辆巨大的黄色轿车在明媚的阳光中等着他们。
“你开车送我吗?”卡洛瑟斯问道。
“我是夫人手下的司机。”
“哦,是这样。我刚才还不知道。”
他穿得不像一个司机,白色的帆布裤和网球衫,没系领带,领口打开着,头上是一顶草帽,光脚穿一双帆布面的塑料平底鞋。卡洛瑟斯皱了皱眉头。贝蒂不该让她的司机穿成这副模样开车。但他天没亮就得起来,这一路开去别墅也的确不凉快,这倒是事实。或许平常他是穿制服的。卡洛瑟斯赤脚是六英尺一英寸,司机没有他这么高,但也不矮;但他肩膀很阔,身材比较宽,所以看起来偏矮壮。他并不胖,只是有些发福,看上去就是那种胃口很好的人。岁数不大,三十、三十一左右,但已经隐约看得出日后肥胖的趋势。现在看去他算是一个健壮的男子。一张大脸晒得很黑,鼻子又短又厚,神情总觉得有些不乐意,短短的金色一字须。有些意外的是卡洛瑟斯朦朦胧胧总觉得见过这个人。
“你跟着夫人已经很久了吗?”他问道。
“怎么说呢,算是吧。”
克洛瑟斯的态度又更生硬了些。这个司机说话的方式让他有些不自在,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把“先生”两字省了,恐怕是贝蒂纵容了吧。在这些问题上不加留心的确是贝蒂的做派,但这肯定是失策。有合适的机会他会提醒贝蒂的。他和司机的目光接触了一下,几乎可以肯定对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卡洛瑟斯想象不出自己身上有任何好笑的地方。
“那边就是骑士们的古城了吧。[11]”他指着一些修有雉堞的城墙,淡淡地说道。
“没错,夫人会带你去的。到了夏天,这儿的游客多得不得了。”
卡洛索斯也不想表现得太难接近,他觉得自己若要更友善些,不妨提议坐到司机的旁边去,而不是一个人坐在后座。正要开口时,这件事已经由不得他了。司机让搬运工把行李都放到后面,自己坐定在方向盘后:“上来吧,我们这就走了。”
卡洛瑟斯在他旁边坐下,车沿着海岸一条白色的道路往前开去。几分钟之后,周围望去就都是旷野了。他们都没说话。卡洛瑟斯有点故作庄严,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司机容易没规矩,他不想给这样的人提供机会。他自诩有种威仪能让低阶层的人记得自己的身份。他心里有个不失讥讽意味的严厉想法:用不了多久这司机就会称呼他为“先生”了。但那天早上气候怡人;白色道路的两侧,有时是橄榄林,有时是农庄的白墙和平顶,很有东方风味,叫人神驰。贝蒂正在等着他。他心里的那份爱意让他对整个人类都更友善了一些,点烟的时候他觉得递一根给司机倒也不失慷慨。说到底,罗德岛离英国那么远,而这个时代讲究的已经不是等级分明了。司机接受了馈赠,把车停下来点烟。
“你带了烟草没?”他突然问道。
“带了什么?”
司机的脸拉长了。
“夫人发电报让你拿两磅普莱耶海军烟丝[12]来的;所以我才搞定海关,让他们不要开箱检查。”
“我根本没收到那份电报。”
“真见鬼!”
“夫人要两磅的海军烟丝来能有什么用?”
他语气变得倨傲起来,刚才司机那声粗话让他厌恶。这家伙还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卡洛瑟斯分明从里面读出了不敬。
“我们这儿弄不到。”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他很像是有些恼火,把卡洛瑟斯给他的那支埃及烟丢了,重新发动了车子,一脸阴沉,不再多言。卡洛瑟斯觉得自己努力与人为善证明是个错误。余下的车程,他没有理睬这个司机,用起了他在大使馆里惯用的态度。他在那里做秘书的时候,每回有英国民众前来求助,他都会摆出这副派头,屡试不爽。车子沿山路攀登了一会儿,到了一段长长的矮墙边上,司机朝一扇打开的大门转了进去。
“我们到了吗?”卡洛瑟斯喊了起来。
“六十五公里的路,开了五十七分钟。”司机说道,突然微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好牙齿。“考虑到路况,开得还真不赖。”
他按了两下汽车喇叭,声音刺耳。卡洛瑟斯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们沿着一条小路穿过橄榄树林,停在一幢矮矮的白色房子前,房子占地很广,贝蒂就站在门口。卡洛瑟斯跳出汽车,亲吻了贝蒂的两侧脸颊。有一时半刻他说不出话来,但下意识里注意到了门口还站着一位有一定年纪的男管家,穿着白色的帆布衣服,另外还有两个男仆,穿着当地男子特有的硬褶白短裙。这些下人看上去不但气派,还很别致;不管司机如何疏于管束,至少贝蒂的家里还是符合她的身份,有文明社会的样子。他由贝蒂引着穿过宽敞的门厅,四周是刷白的墙,卡洛瑟斯大致看得出家具都很漂亮;然后他们就到了客厅。这个房间同样宽敞,屋顶不高,墙壁也刷成了白色,让他一下在奢华中又觉得十分舒适。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一眼从我这房子望出去的样子。”她说。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好好看看你。”
贝蒂穿了一身白,手臂、脸孔、脖子,都晒得很黑,眼睛比他以往见过的都更蓝了,牙齿白得惊人。她看上去状态好极了,不但苗条,体态也美。头发烫卷了,指甲也修剪得很精致。因为悠闲地生活在这个浪漫小岛之上,卡洛瑟斯还曾一度担心她会不再保养自己。
“你看上去真像十八岁,贝蒂,我一点都不骗人。这是怎么做到的?”
“活得幸福。”她微笑道。
听她这样说,卡洛瑟斯心里忽然一痛。他不希望她太幸福。他希望自己能给她幸福。不过此时贝蒂执意要带他去露台。客厅有五扇落地窗通向那儿,露台之下,橄榄树林覆盖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延伸到海边。小小的港湾中泊着一艘白色的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倒影。视线再一转,远处小山上有希腊村子的白色屋舍,背景是一块壮观的灰色险崖,上面有中世纪城堡的雉堞。
“那是当年骑士团的一个要塞,”她说,“今天晚上就带你上去。”
这场景实在动人,让你忘记呼吸。平和之中又有种特别的生命气息,你被它打动之后,不会只是想凝视、沉思,而是按捺不住要做些什么。
“烟草你没忘吧。”
卡洛瑟斯大吃一惊。
“恐怕你要失望了,我没收到你的电报。”
“可我不但给大使馆发了一封电报,还给怡东酒店发了一封。”
“我住在广场酒店。”
“太烦人了!阿尔伯特会气疯的。”
“谁是阿尔伯特?”
“开车送你那个人。除了普莱耶他什么都不爱抽,但是他在这里买不到。”
“哦,那个司机。”他指了指下方那个闪闪发光的小船。“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那艘游艇吗?”
“是的。”
贝蒂买的是一艘大型的地中海轻帆船,加了个发动机,整体修缮了一番。就是开着这艘船她航行于希腊群岛之间,向北最远到过雅典,往南到过亚历山大。
“如果你不着急走的话,我们可以带你出海,”她说,“既然来了,应该去看看科斯[13]。”
“谁替你开船呢?”
“当然我有一整班的船员了,但主要就靠阿尔伯特,他对于机械之类很在行。”
不知道为什么,听她又提起那个司机,让卡洛索斯隐约有些不舒服,怀疑是不是贝蒂把太多事都交给他处置了。一个仆人权力太大总不是好事。
“你知道吗,我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阿尔伯特,但就是想不起来。”
她笑得很明媚,一双眼睛光芒四射;她经常就这样突然快乐起来,脸上会有种让人欢喜的坦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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