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邦谷田(第 2/4 页)
“我还以为他会很喜欢这条人生之路呢。”他说。
“他穿上近卫团的军服倒一定会神气极了。”
“一定会的,是吧?”弗雷迪这话接得很热忱。“我倒是没料到他居然能抗拒这份诱惑。”
乔治在牛津完全荒废了学业,虽然父亲给了一大笔生活费,他还是债台高筑;现在又被停学。不过弗雷迪尽管言语上苛刻,但听得出来他依然很为自己无可救药的儿子感到骄傲,这种爱实在是很不像英国人,而且在他的心里,儿子大出风头也是对他自己的褒奖。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说。“你又不真的在意乔治是否能拿到学位。”
弗雷迪笑了笑。
“对,我想我大概是不在意的。我一直觉得,去牛津学成怎样都不要紧,最关键就是让别人知道你去过了;而且我敢说乔治也并不比他那些年轻朋友更轻狂。我考虑的还是往后的事情。这小子真是太懒惰了,好像除了玩乐什么都不愿干。”
“他还年轻,你也能理解的。”
“他对政治不感兴趣,虽然体育在行,其实他也并不热衷,似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弹钢琴。”
“这爱好也无伤大雅啊。”
“哦,这当然,我也不介意,但他不能永远游手好闲下去。你看,终有一天,这些都会是他的。”弗雷迪一挥手,似乎把整个郡都囊括进去了,不过我知道他的产业还没有那么大。“我着急的是不知道何时他才承担得了这份职责。他的母亲觉得他能成就大事,但我只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英国绅士。”
弗雷迪用余光打量了我一眼,就好像他有什么话在嘴边,又怕我觉得他可笑。但作家有这么一个优势,就是大家都当你无足轻重,所以在同等分量的人面前不会说的事情,他们往往愿意告诉你。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希腊人所勾勒的最理想的生活,在这世间最完美的实践者就是一个住在自己土地上的英国乡绅。我觉得这种生活像一件艺术品那么美。”
我想到那个时候英国乡绅要不是有一大笔钱安安稳稳地投在美国债券中,哪里过得上什么理想生活,此刻只能露出微笑,但我的笑并不失同情。我觉得一个犹太金融家能拥有这样浪漫的情怀相当感人。
“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好的地主。我希望他能在乡间事务中承担起责任。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更精湛更全面的运动家。”
“真是笨得可怜,”我想,但嘴上说的是,“那么,你现在是怎么替乔治打算的?”
“看来他现在对外交有些兴趣,提议去德国学语言。”
“要我说的话,是很好的想法。”
“他不知道怎么就拿定了主意想去慕尼黑。”
“很不错的地方。”
第二天我回了伦敦,没等多久就打电话给了菲尔迪。
“不好意思,乔治周三不能来吃午饭了。”
“那周五怎么样?”
“周五也不行。”我想再多绕圈子也没有意义。“说实话,是他的家人对让他与你共餐并不热衷。”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行,那你周三还是会来的吧?”
“当然,我很乐意。”我回答道。
于是在周三一点半的时候,我逛到了柯曾大街。菲尔迪迎接客人是一贯的殷勤周到,对我也一句没提布兰德家的事情。一起坐在客厅里的时候,我忍不住赞叹这家人的确都有赏美的眼力。照今天的趣味来说,这间屋子的装饰稍嫌拥挤了一些,陈列橱窗里的鼻烟盒、法国瓷器,也不是我欣赏的器物,但他们毫无疑问都是精品;而那套路易十五的家具,配上点针绣法的织品,一定价值惊人。我对墙上的那些朗克雷、佩特、华托[21]都没有什么大兴趣,但也能分辨其中高超的画艺。对于一个熟谙世事的老人来说,这里的布置的确再合适不过,因为它们都体现了他的那个年代。突然门被打开,管家宣布乔治到了。我的惊讶菲尔迪看在眼里,给了我一个胜利的微笑。
“很高兴你最后能来。”他握着乔治的手说。
我看着菲尔迪在一瞥之间打量着他第一次见到的侄孙。乔治那天穿得非常讲究。黑色的短外套、条纹裤子,还有当时非常流行的双排扣黑色马甲;这身衣服只有又高又瘦,且肚子微微凹陷的人才能穿出优雅来。我肯定菲尔迪一清二楚乔治用的裁缝是哪一位,也知道乔治购买服饰用品的商户是哪一家,而且我也看得出菲尔迪认同侄孙的选择。乔治本身就长得漂亮、苗条,又如此会穿衣服,自然看上去潇洒极了。我们去了餐厅。菲尔迪在这样的场合驾轻就熟,很快就让乔治放松了下来,不过我也看出来菲尔迪正在考察他;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讲他那些犹太故事,讲得神采飞扬,模仿也一如既往的传神。我看到乔治的脸红了,虽然也赔着笑,但笑得有些尴尬。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心思让菲尔迪会这样失策。但他只是看着乔治,一个接一个地讲着故事,就好像永远也不准备停下来。我心里开始怀疑自己忽略了什么,才想不明白菲尔迪为何要故意让这年轻人不舒服,并获得一种恶毒的快感。后来我们上楼之后,为了不让气氛变得更糟,我请菲尔迪弹钢琴;他于是就弹了三四首华尔兹。他指法的轻盈不减当年,对活泼节奏的把握也依旧敏锐。然后他转过来问乔治:
“你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
“那就弹些什么吧?”
“可是我只会弹古典音乐,我想你可能不感兴趣。”
菲尔迪微微一笑,没有坚持。我说我该告辞了,乔治送我出来。
“多么恶心的一个犹太老头啊,”我们刚走到街上,他就说道,“我实在讨厌那些故事。”
“这些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到哪里都要说的。”
“如果你是犹太人,你会说吗?”
我耸了耸肩。
“你怎么最后还是来吃中饭了?”我问乔治。
他笑了笑。这是个有幽默感、凡事不太当真的年轻人,舅公给他的些许不快一下就抖落了。
“他去见了奶奶。奶奶你没见过吧?”
“没有。”
“她还把父亲当成在伊顿上学的小孩。奶奶说我应该去和舅公吃中饭,我们家里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明白了。”
大约一周还是两周之后,乔治就去慕尼黑学德语了。我正好也要出远门,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回到伦敦。回来没多久,在一次宴会上,我发现穆丽尔·布兰德就坐在旁边,就问了乔治的近况。
“他还在德国。”她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为了他的成年礼,你们要在提尔比大摆一场豆宴[22]?”
“我们就招待一下佃户,他们有礼物要送给乔治。”
穆丽尔没有平时那么活跃,不过我也没在意,她一向辛劳,可能只是累了。我知道她喜欢聊自己的儿子,就继续道:
“乔治应该在德国过得很开心吧?”
她一时间没有接话,我朝她瞄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她眼里都是泪花。
“我怕乔治是已经疯了。”她说。
“你在说什么啊?”
“我们真的担心坏了。弗雷迪气死了,甚至不愿讨论这件事。我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
当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乔治跟很多送去德国学语言的英国青年一样,会住在德国人的家里,结果爱上了这家的女儿,想要娶她。我很确信布兰德夫妇一心想要给乔治安排一段不同凡响的婚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问。
“他想要成为一个钢琴家。”
“一个什么?”
“一个职业钢琴家。”
“他怎么会有这么个想法的?”
“天知道。我们之前什么都没察觉,还以为他在准备考试。我去那里看望他,想确认他一切都好。天呐,以前他那么漂亮的人,现在成了个什么鬼样子,我都快哭了。他说他不会去考试,而且本来就没有这个打算,之所以提出要学外交,只是想让我们放他来德国,这样他就可以学音乐了。”
“他有天赋吗?”
“不好说。可他即使有帕岱莱夫斯基[23]那样的天才,我们也不可能让他在全国游荡,办音乐会。没有人会否认我热爱艺术,弗雷迪也一样,我们热爱音乐,也结交了很多艺术家,但乔治以后会有崇高的地位,绝不能做什么钢琴家。我们已经打定主意让他进议会,他以后也会非常有钱,只要想做,没有做不成的事。”
“这些你都跟他说了?”
“我当然说了。他却只是笑话我。我说你父亲会心碎的。他说父亲总还有哈里可以依靠。当然我很爱哈里,这孩子是个人精,我们向来都有一个共识,就是哈里会照管生意那一块;但即使作为母亲,我也明白他不具备乔治的那些优势。你知道乔治怎么跟我说吗?他说如果能和父亲说定,给他一周五镑的生活费,他愿意把一切留给哈里,还让哈里继承父亲的准男爵爵位之类的。太荒唐了。他说,罗马尼亚的王储可以放弃王位[24],他没有道理不能放弃准男爵的爵位。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无论如何都会成为第三代准男爵,而且,如果弗雷迪能获得贵族头衔,那么他去世之后也只能留给乔治。你知道吗,他甚至想改掉布兰德的姓氏,换成一个可怕的德国姓。”
我自然忍不住要问是哪个德国姓氏。
“好像叫什么布莱克戈尔,记不清了。”她说。
这名字我记得,菲尔迪曾经跟我说过,汉娜·拉本斯坦嫁给了阿尔方斯·布莱克戈尔,他去世的时候成了阿尔弗雷德·布兰德爵士,第一代准男爵。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有些叫人困惑。我想知道短短几个月间,是什么改变了那个魅力十足的地道英国男孩。
“我回家之后告诉了弗雷迪,他当然怒不可遏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骂得嘴角都是唾沫。他发了电报让乔治立刻回来,乔治回了一封电报,说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回不来。”
“他在工作?”
“从早到晚。这是最让人生气的地方。他这辈子哪里干过活?费雷迪以前总说他生来就是享福的。”
“嗯。”
“然后弗雷迪就发电报说,如果乔治不回来,他就断了他的生活费。乔治回了一份电报,上面说:‘那就断吧。’这句话算是最后一根稻草。你不知道把弗雷迪惹恼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弗雷迪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但我也了解这笔财产在他手中增长了很多,在这位提尔比乡绅温厚多礼的外表之下,必然有一个冷酷果决的实干之人。他习惯了所有事都顺着自己的意思,所以我相信一旦被惹怒了,他应该会变得强硬和冷酷。
“我们之前一直给了乔治非常宽裕的生活费,你也知道这孩子出手阔绰得吓人。我们断定他坚持不了多久的,实际上,一个月不到他就写信给菲尔迪,要借一百镑。菲尔迪去见了我的婆婆,你知道,他们是姐弟,就问老太太这是怎么回事。虽然弗雷迪跟菲尔迪已经二十年没说过话了,他还是去见了菲尔迪,求他一分钱也不要借给乔治,菲尔迪也答应了。我不知道乔治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弗雷迪这么做一定有道理,但我就是没办法不担心。要不是我向弗雷迪发过誓,一定忍不住在信里塞上几张钞票,就怕有什么意外。我是觉得,或许他都吃不饱呢,想想就可怕。”
“过几天缺钱的日子对他没什么坏处。”
“你知道吗,现在还有一个棘手之极的局面。他的成年礼我们做了那么多准备,几百封请柬都已经寄出去了。突然乔治说他不会回来;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写了信,发了电报,要不是弗雷迪拦着,早自己去德国了;实际上我已经算是跪在地上求他了,让他不要让父母这么难堪。这样的事情真的很难跟人解释。这时候我的婆婆出马了。你不认识她吧?这可真是个了不得的老太太。你绝对想不到弗雷迪和她是母子关系。她最早也是在德国,但她的家庭很好。”
“是吗?”
“跟你说实话,我有点怕她。她训了弗雷迪一顿,然后自己写信给乔治。信里说,要是乔治回家来过自己的二十一岁生日,她会替他还掉在慕尼黑的所有欠债,而且全家人都会耐心地听他讲一次自己的想法。乔治同意了,会在下周回来,具体哪一天没定。但实话告诉你,我真的不太敢想到时会怎样。”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宴会之后上楼,弗雷迪跟我说:
“我看到穆丽尔跟你说了乔治的事情。那个混小子!我已经不想管他了。你能想象吗,当一个职业弹钢琴的?绝不是一个绅士该干的事情。”
“你要想到,他还很年轻。”我试着宽慰他。
“以前他活得太轻松了,是我太纵容,他想要什么没有一样不满足他的。这回要让他长点记性。”
布兰德家对于宣传的功效心照不宣,我从报纸上了解到提尔比为乔治庆祝二十一岁生日的种种活动都符合英国乡村大家庭的规矩。有阶层的人参加宴会和舞会,佃户们则在草坪的帐篷里吃完点心,也可以跳舞。他们从伦敦请来了昂贵的乐队。画报里有佃户们赠送银质茶具给乔治的照片,家人都围在寿星的周围。佃户们本来约定了要送给乔治一幅他的肖像,但因为乔治不在国内,画师无从画起,只好用茶具顶替了。我在“社会新闻”的栏目里读到,乔治的父亲送了他一匹狩猎用马,母亲送了一台留声机,奶奶布兰德老夫人送了一套《大英百科全书》,而他的舅公费迪南德·拉本斯坦送了一幅佩莱格里诺·阿雷图西[25]的《圣母与圣子》。很容易就看得出来,这些礼物都很笨重,要换成现金得费些周章。而且菲尔迪也出现在喜庆活动之中,我就推断出乔治这一回莫名其妙的古怪想法让父亲和舅公和解了。菲尔迪一点也不愿让自己的侄孙成为一个职业钢琴手,这一点我也早有预料。家族荣誉刚刚显露出可能会受损的迹象,成员们就立马联合起来,对抗乔治的危险企图。因为我不在场,只能通过众说纷纭来推断生日庆典上发生了什么。菲尔迪跟我说了一些,穆丽尔跟我说了一些,后来我还听到了乔治的版本。布兰德家的长辈本来的想法都一样:等乔治回来,又成了瞩目的焦点,周围都是美好的事物,他会再次亲身感受到能继承这样一份产业意味着什么,到时他就会动摇了。所以他们对乔治关爱备至,满口地夸赞,对他的每句话都奉若珍宝,他们对他这么和气,是一心指望着乔治本质良善,不会忍心反过来伤害他们。家人们似乎认定乔治已经没有再回德国的打算了,言谈之间都在为他筹谋日后的计划。乔治没有说什么,好像心情挺不错的。他回来之后也没有碰过钢琴,一切都很顺利。这个焦躁的家庭又重获平静。有一天在用午餐的时候,聊起下周他们都被邀请参加的某个花园派对,乔治面带微笑说道:
“不要算上我。我那天不在。”
“哦,乔治,你要去哪里?”她母亲问道。
“我一定得过去工作了。我周一出发回慕尼黑。”
顿时一切都停了下来,十分可怕。每个人都在思考该说什么,又怕说错话,慢慢地这沉默似乎已经不可能被打破。午餐在一片寂静中结束。然后乔治去了花园,另外那些人,包括老太太、菲尔迪、穆丽尔和阿道弗斯爵士,都去了晨室。他们要开个家庭会议。穆丽尔哭了。弗雷迪大发雷霆。很快他们就听到客厅里传来肖邦的夜曲,那自然是乔治了。这似乎是因为既已宣布了动向,他便可以在自己热爱的乐器上寻找安慰、放松和力量。弗雷迪一下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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