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第 2/4 页)
“哦,快看,”多丽丝说,“我早上见到的那个姑娘就在那里。”
盖伊很快转过头去,朝那个当地女子看了一眼,但没有说话。
“她那条纱笼倒是真好看,”多丽丝说,“不知道哪里来的。”
他们从那女子面前经过。她身材瘦小,黑眼睛又大又明亮,一头乌亮的黑发。他们走过时这女子丝毫没有动,只是眼神古怪地瞪着他们。多丽丝这时才发现,她其实没有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年轻。五官少了几分灵动,皮肤也黑,不过还是非常漂亮。她手里抱着个孩子,多丽丝看到孩子就微笑了一下,可那女子嘴角没有丝毫笑意作为回应。她的脸上一片漠然。她没有看盖伊,只盯着多丽丝,而盖伊匆匆朝前走,就像没有看到她。多丽丝转过来问他:
“那婴儿可爱极了,是吧?”
“没注意。”
丈夫脸上的表情让多丽丝很困惑。脸色是煞白的,那些本让多丽丝颇为讨厌的痘痘,却又红得异常。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手和脚?那可是公爵夫人才有的啊。”
“当地人的手和脚都长得很好。”他回答,但全然不如平时那般高兴,就好像说得很不情愿。
多丽丝的好奇心起来了。
“这人是谁,你认识吗?”
“村子里的一个姑娘。”
他们已经到了球场上。盖伊走去检查球网是否拉紧时,回头往木屋的方向看,那姑娘还站在刚刚碰到他们的地方。两人眼神交汇了一下。
“我发球啦?”多丽丝说。
“发吧,球都在你那边。”
盖伊打得很臭。一般来说,他每局让妻子一个球,还是能赢,但今天多丽丝胜得轻松。而且他今天特别沉默,往常他打球很吵,喊叫个不停,漏了球就大骂自己太笨,回了个多丽丝接不到的球就会取笑她。
“你今天状态不行啊,小伙子。”她喊道。
“没有的事。”他说。
他开始发力抽球,用心想要击败多丽丝,但一个接一个地下网。多丽丝从来没有见过丈夫的脸那么板,是不是打得不好在发脾气?天光暗了,比赛结束,那个女子还站在他们出来时的地方,没有动过,此时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回家。
门廊的窗帘都卷起来了,两人两张长椅,中间的桌子上摆着酒瓶和苏打水。每天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开始喝一杯酒,盖伊调了两杯“金司令”[5]。在他们眼前是宽阔的河水,远侧河岸上,夜色掩来,森林裹在一团神秘的气息中。一个当地人站在船头,握着双桨,朝上游静静地划去。
“我打得太烂了,”盖伊打破沉默道,“好像人有些不舒服。”
“真让人担心。你不会要发烧了吧?”
“那倒没有,明天就没事了。”
他们被黑暗包围了。青蛙喧闹起来,不时还有夜间活动的鸟儿发出短促的鸣叫。萤火虫在门廊前倏忽而过,却让周围的树木看似点起了小蜡烛的圣诞树,放出柔和的光。多丽丝似乎听见轻轻的一声叹息,心下莫名有些不安。平时盖伊永远是那么无忧无虑的。
“怎么了,小朋友?”她温柔地说道。“跟姐姐说说。”
“没事。是时候再来一杯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第二天他又和往日一般高兴了,这一天也是来邮件的日子。近岸汽轮每个月会两次经过河口,一次是开往煤田,一次是回来。每次开出去的时候都会递送邮件,而盖伊会派一条船去取。生活平淡,所以每次来邮件都很激动人心。刚到的那两天他们会快速浏览收到的所有东西:信件、英文报纸、新加坡的报纸,还有杂志和书,接下来的几周再慢慢细读。此时两人正把画报夺来抢去。要不是多丽丝看报太专心,她会注意到盖伊有些不一样;这种变化会让妻子觉得不但难以形容,而且更难找到缘由。在盖伊眼中有种警觉,而微微垂下的嘴角显得很焦虑。
大概是一周之后,她早上坐在房间里研读一本讲马来语法的书(她正用功地学习这门语言),窗帘都放下了。这时听到屋子附近有人吵起来。先是家里男佣的声音,在发火,然后是另外一个男人在说话,像是运水工,还有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全是斥骂。他们似乎还动起手来。多丽丝走到窗口,把遮阳板打开,就看到运水工抓着一个女子的手臂,正把她往外拽,而男佣在背后用双手推着她。多丽丝一下认出了,这个女子就是那天在家附近转悠,后来又等在网球场边的那个。她怀里还搂着一个孩子。三个人全在怒气冲冲吼着。
“别吵了,”多丽丝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她的声音,运水工突然松了手,因为背上还被男佣推着,那个女子一下摔到了地上。一下子大家都静下来,男佣忿忿地看着远处。运水工不知该怎么办,等了一下就溜走了。那个女子慢慢站起身来,把孩子抱抱好,冷漠地站在那里瞪着多丽丝。男佣跟那女子说了句什么,多丽丝应该听不懂,但他还是说得很轻,没让多丽丝听见;那女子面无表情,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最后慢慢走了。男佣跟着她走到大门口,回来的时候多丽丝喊他,他却假装没有听见;多丽丝火也上来了,很严厉地喊道:
“立刻给我过来。”
他猛地一转身朝木屋走来,但一直避开多丽丝愤怒的眼神。进门之后他没往里走,一脸阴沉地看着女主人。
“你们刚刚跟那个女子是怎么回事?”她直接问道。
“老爷说,她,不能来。”
“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女人。我不允许。我会把我看到的如实告诉老爷。”
男佣没有回答,目光转在一边,但多丽丝感觉到他隔着长长的睫毛其实还在观察自己。多丽丝打发他走了。
“先这样吧。”
他一言不发转身回去了仆人住的地方。多丽丝气极了,再也没法集中精神练习马来语。很快男佣又进来铺午餐的桌布。突然他朝门口走去。
“怎么了?”
“老爷来了。”
他出去接了盖伊的帽子。显然他的耳朵更敏锐,老爷的脚步声多丽丝就没听到。盖伊没有像平时一样直接从台阶上来;他停了下来,多丽丝一下明白男佣下去接老爷是为了说早上的事情。她耸了耸肩。男佣显然是想先让老爷听到自己的那套说辞。但盖伊进屋的时候,她看着吓了一大跳:丈夫的脸色是煞白的。
“盖伊,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又一下子通红。
“没事啊,怎么了?”
她太讶异了,看着丈夫进了他的房间,本来要说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盖伊今天洗澡换衣服也比平时更久,进来的时候午餐已经在桌上。
“盖伊,”两人坐下的时候她说道,“那天见到的女人早上又到家里来了。”
“我听说了。”他回答。
“他们对她非常粗暴,我只好出声阻止。你真的要跟他们好好说说。”
这些话男佣每个字都听得懂,但马来人像是完全没听到一般。盖伊递了块烤面包给妻子。
“这女人已经知道不可以来这儿。我给他们下了指令,要是再见到她就把她赶走。”
“他们非得这么粗暴吗?”
“是她不愿走。我想他们已经尽量没用粗暴的办法了。”
“看到女人被如此对待太可怕了,她怀里还抱着个婴儿呢。”
“也不算婴儿了,已经三岁了。”
“你怎么知道?”
“这女人我清楚得很。她完全没有权利到这儿来招惹是非。”
“她想要我们给她什么呢?”
“她想要的已经得逞了,那就是惹的这些麻烦。”
多丽丝沉默了一会儿。她惊讶于丈夫的语气,盖伊不愿多谈,语气生硬得就好像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她觉得丈夫也不必如此恶狠狠的。他还很紧张、烦躁。
“我怀疑今天下午打不了网球了,”他说,“看起来马上会起风暴。”
雨下来的时候,多丽丝醒了,这天气已经不可能出门。用下午茶的时候,盖伊也不说话,心不在焉。她取出针线活,织了起来。盖伊坐下读那些他之前还没仔细读过的英文报纸;但他显然静不下心来,在大房间里踱来踱去,又走到门廊上看着连绵的雨水。但他心里在想什么呢?多丽丝隐隐觉得不自在。
直到吃完晚饭盖伊才开口说话。晚上饭菜简单,他费劲做出平时那种欢快的样子,但谁都看得出,这是费劲做出来的。雨停了,满夜空的星光。他们坐在门廊上。为了不招引小虫子,他们把起居室的灯熄了。脚下是大河流淌,带着一股强大到难以抵挡的慵懒,那么安静、神秘、不祥;这里面有种让人惊惧的刻意,仿佛命运的无情。
“多丽丝,我有些事要告诉你。”他突然说道。
他的声音很奇怪,是多丽丝听错了吗,还是丈夫很难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她有些心痛,因为丈夫难受,她把手温柔放在丈夫手心。盖伊把手抽走了。
“这故事有些长,恐怕听了也会让人不舒服,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讲。我想要请你在我结束之前不要打断我,也不要评论。”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丈夫的脸,但她感觉到那张脸突然就憔悴了。她没有答话。丈夫的声音那么低,简直没有打破夜晚的沉寂。
“我十八岁就来这儿了,一出校门就来了。在吉娑勒[6]待了三个月,然后被派到森布鲁河上游的一个分署。当然那里有驻扎官,还有他的妻子。我住在法院里,但会去和他们一起用餐,然后晚上跟他们一起度过。当时还真挺愉快的。然后,本来在这儿的那个家伙生病,只能回国,因为打仗的关系,人手不足,我就到了这儿成了管事的了。当然我岁数不大,但我马来语说得跟当地人一样,而且他们也记得我父亲。能独立自主我高兴坏了。”
他把烟灰从烟斗里敲出来,又填了点烟丝,过程中没有说话。火柴点着的时候多丽丝在余光里看到丈夫的手在抖。
“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过。在家里当然有父母,一般还有个助手。到了学校,不用说,身边总有同伴。出来的时候,在船上,周围也总有人的,在吉娑勒,在我的第一个岗位上,都一样。那些人也都跟我们自己国家的人没什么不同,我好像一直都生活在大伙儿之中。我爱闹腾,喜欢找乐子,把我逗笑的事情太多了,可你要笑总不能一个人笑。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白天自然还好,我要干活,还能跟当地人聊天。那时候他们还是那种打赢了会割敌人首级的野蛮人,时不时也会给我惹些麻烦,但总体都是些很不错的家伙。我跟他们相处得很好。当然我也想有个白人来听我瞎扯,但他们总比没有强,另外,他们没把我特别当外人,让我轻松不少。我也喜欢那些工作。到了傍晚一个人坐在门廊上喝红杜松子酒是挺寂寞的,不过还有书可以看,仆人们也在附近。我自己的那个仆人叫阿卜杜尔。他认识我父亲。看书看累了,我就喊他一声,让他过来跟我聊会儿天。
“但让我受不了的是那些夜晚。吃完饭仆人们收拾完了东西就回村子睡觉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时不时壁虎会叫唤两声,而且经常是万籁俱寂的时候突然叫起来,常把我吓一大跳。村子里会传来锣声,烟火的声音,他们多高兴,而且也不远,但我只能待在我待的地方。看书我也看够了。根本不用把我扔到监狱里去,我就是个囚徒。我试着一晚上喝三到四杯威士忌,但一个人喝酒毫无乐趣,一点也不能让我开心起来,只会第二天头昏脑涨。我也试过吃完饭赶紧睡觉,但我睡不着。我那时躺在床里,只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清醒,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天呐,那样的夜晚真是没有尽头。你知道吗,我那时太消沉了,觉得自己太可怜,有时候——现在想起来我会笑话那个十九岁的自己——我会一个人哭起来。
“一天傍晚,吃完饭,阿卜杜尔收拾完了准备走的时候,轻轻咳嗽了一声。他问,我晚上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啊,不会,我还行。’我这么回答,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我那么不中用,但我觉得他早就看出来了。他站在那儿不吭声,不过我知道他有话要说。‘还有事情吗?’我问。‘有话就说出来。’他说,如果我想找个姑娘来跟我同住的话,他认识一个愿意的。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他可以为她打包票。她不会让我操心,而且最起码屋里面不会这么冷清了。她可以帮我修修补补什么的……我那时太消沉了。一整天都在下雨,我都没法活动筋骨,我也知道那晚上一定会辗转反侧很久。花不了我多少钱的,他说,这姑娘家里穷,只要送份小礼他们就满意了。两百马来亚元[7]。‘你先看看,’他说,‘如果你不喜欢她,就让她走。’我问他这姑娘在哪。‘她在这儿,’他说,‘我喊她来。’他走到门口。她就和她母亲等在台阶上。她们进来之后就坐在地板上。我给了她们几颗糖果。她害羞是害羞,但还是很镇静,我跟她说些什么,她就朝我微笑。她还很小,简直可说只是个孩子,他们说她十五岁了。长得的确可爱极了,而且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我们聊了起来,那姑娘没说多少话,但我逗她的时候她总笑。阿卜杜尔说这姑娘熟了之后很有话说的。他让她坐到我旁边来。她咯咯地笑,不肯,但她母亲也这样说,我在椅子上给她腾了些地方。她脸红了一下,又笑了,终于坐了过来,还靠在我身上。仆人笑起来,说:‘你看,她已经跟你熟起来了。’他问我:‘要让她留下吗?’我问那姑娘:‘你想留下吗?’她把脸埋在我肩上,只顾着笑。她的身体那么弱小、轻柔。‘行吧,’我说,‘让她留下吧。’”
盖伊往前躬了躬身子,喝了杯威士忌加苏打。
“我能说话了吗?”多丽丝问。
“等一会儿,我还没有说完。我没有爱上那姑娘,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我把她留下只是能多个人在家里,否则我会疯的,或者变成个酒鬼。我当时真的快完了。我太年轻了,受不了一个人,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人。”他顿了顿。“我去年放假回国之前,她就一直住在这里。就是你看到的那个女人。”
“是,我也猜到了。她抱着个孩子,那是你的吗?”
“是的,是个小女孩。”
“就这么一个吗?”
“那一天你在村子里见到的那两个小男孩。你提到过的。”
“所以说,她生了三个孩子?”
“是。”
“你这家庭还挺人丁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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