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3)(第 2/4 页)
“我不会碰见她的。”他心里想。
天气很冷。路旁的水沟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在昏黄的路灯下,人行道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回到住所,杜洛瓦向四周扫了一眼,心中想道:“我该换个住所了。对我来说,现在是再也不能住在这种地方了。”
他心潮起伏,兴奋难以自已,简直想到房顶上去跑上两圈,宣泄一下心中的喜悦。他从床边踱到窗口,嘴里大声自言自语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运气真的来了!我要写封信告诉爸爸。”
他常年不断地给家里写信。父亲在诺曼底一条山间公路旁开了一家小酒馆,从隆起的山坡向下望去,里昂城和广阔的塞纳河河谷尽收眼底。每次接读儿子的来信,酒馆里总沉浸在一片忘情的欢乐中。
杜洛瓦也常收到父亲的来信。蓝色信封上的粗大字体,是父亲以他那颤抖的手亲笔写下的。每次来信,开头总是这样几句:
亲爱的孩子,给你写这封信没什么其他的事,只是想告诉你家中平安,我和你母亲都好。这里一切如故,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过,有件事仍想对你说一说……
而杜洛瓦对村里的事情,邻里的变迁,地里的收成等,也一直很是牵挂。
现在,他一面对着那个小镜子系着白色的领带,一面在心里说道:“明天我就给父亲写信,告诉他这一切。老人家做梦也想不到,我今晚竟然会到那样的地方去赴宴,他知道后不知道会惊奇成什么样儿呢!说来也是惭愧,这样的饭菜,他一辈子都没尝过!”
想至此,酒店厅堂后面那黑咕隆咚的厨房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墙上挂着一排黄灿灿的铜锅。一只猫伏在壁炉前,头向着炉火,看上去酷似传说中狮头羊身、口中喷着火的怪兽。木质桌子因常年泼洒汤汤水水而在表面积起了一层厚厚的油垢。桌子正中,是一盆正冒着汽的热汤。一支点着的蜡烛,就放在两个菜盆之间。杜洛瓦仿佛看到,一对乡下装束、手脚已不太灵便的老人,即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坐在桌旁,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他是那样熟悉他们苍老脸庞上的每一道皱纹,以及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甚至他们每天面对面坐在桌前吃晚饭时互相间会说些什么,他都能猜到。
于是他想:“看来我得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他们了。”就在这时,他的修饰已经完毕,于是吹灭蜡烛,走下楼去。
他沿着环城大街往前走着,走过来几个妓女和他搭讪,拉起了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满脸鄙夷地叫她们滚开,好像她们看轻了他,污辱了他……她们这是把他当做什么人了?这些臭婊子们怎么竟连自己面前现在站的是什么人也分辨不出来?一套黑色的礼服穿在身上,而今又正要到一家富有、知名、地位显赫的人家去赴宴,他感觉自己已经在转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上流社会的绅士。
他迈着沉稳的步履,走进了瓦尔特先生家的前厅,几个高高的铜烛台照得整个大厅灯火辉煌。然后,他将手杖和大氅交给两个迎上前来的仆人,神态是那样自然。
所有厅堂都亮如白昼。瓦尔特夫人正站在第二间也即最大的一间客厅前迎接来客。她亲切和蔼,对杜洛瓦的到来深表欢迎。杜洛瓦接着和两个先他而到的人握了握手。这便是身为议员的《法兰西生活报》幕后编辑菲尔曼先生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他是一位在众议院十分有影响的人物,所以在报馆内享有特殊的声望。谁都觉得,他坐上部长的席位,那是迟早的事儿。
不久,弗雷斯蒂埃夫妇也双双来到。弗雷斯蒂埃夫人今天穿了身粉红色衣服,显得格外端庄秀丽。杜洛瓦见她一来就跟两位议员随便交谈,不禁暗自吃惊。她站在壁炉旁,嘀嘀咕咕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足足谈了有五分多钟。她丈夫查理则是一副疲惫虚弱的样子,这个月他又瘦了不少,而且一直咳个不停,口中却不止一次地说道:“看来我必须下定决心,这个冬天剩下的日子,非去南方度过不可。”
这时,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两人,也一起来了。然后,客厅尽头的一扇门突然打开,瓦尔特先生带着两个身材高挑、二八芳龄的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长得花容月貌,另一个却丑陋不堪。
虽然杜洛瓦知道老板是有女儿的,但在这时仍还是有些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老板的这两个女儿,不过是因为自己身份低下,没有机会见到她们。这正如遥远的国度,由于不可能去那边看看,所以也很少想到一样。再说他愿以为她们现在都还年幼,不想今天一见,才知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毫无思想准备的他,未免有一点儿不知所措。
经过一番介绍,她们俩分别伸过手来,跟他握了握,接着便在一张显然为她们准备的小桌旁坐了下来,开始摆弄放在柳条筐里的一大堆丝线轴。
还有几位客人尚未到来,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大厅里出现了这种类型的晚宴在开始之前所常有的拘束。客人们都来自不同的工作岗位,经过一天的忙碌,精神上尚未摆脱白天所处的不同氛围。
正坐得百无聊赖的杜洛瓦,不禁抬起头来向墙上望了过去。见此情景,站在远处的瓦尔特先生显然想显示一下他的富有,立刻不顾他们中间尚且隔着的一段距离,对他说道:“您是在看我的这些油画吗?”他把“我的”两字说得很重。
“我来给您讲一讲。”
说着,为了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他端起一盏灯走了过来,一边说道:“这几幅是风景画。”
一副出自基耶梅之手的巨幅油画《暴风雨前夕的诺曼底海滩》在墙壁中央。这幅画下方又挂了两幅画,一幅是阿尔皮尼的《森林》,一幅是基耶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天边画着的是一头身高腿长的骆驼,看上去像是一座奇怪的古建筑。
接着转到了另一面墙。瓦尔特先生像是宣布盛典的典礼官似的,带着一副庄重无比的神态说道:“这些画可都是名家的杰作。”
这里挂的四幅画,分别是热尔维斯的《医院探视》,巴斯蒂安·勒巴热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的《孀妇》和让·保尔·罗朗的《行刑》。这最后一幅画,画的是旺代旺代,法国旧省名。法国大革命时期,是保皇党勾结教会反对资产阶级革命政权,公开举行反叛的巢穴。的一名教士靠在教堂的墙上,一队穿着蓝军装的共和军正举枪行刑。
第8章 春风得意(2)
客人们继续向前走去,只见老板庄重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他指着另一面墙说道:“这几幅画,主题就没那么严肃了。”
众人首先看到的,是让·贝罗的一小幅油画,题为:上身和下身。画家画的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双层有轨电车上,一位漂亮的巴黎女人正沿着扶梯往上层走去。她的上身已到达上层,而下身仍停留在下层。坐在上层长凳上的男士,看到这张年轻而秀丽的脸庞正向他们迎面而来,不禁怦然心动,目光中透出一片贪婪;而站在下层的男士则紧紧盯着这年轻女人的大腿,流露出既垂涎欲滴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
瓦尔特先生把灯高高举起,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得意地向众人炫耀道:“怎么样?很有意思吧?”
到了下一幅画时,他说这是朗贝尔的《搭救》:
在一张已经撤去杯盘的桌子中央,蹲着一只小猫。它正带着吃惊和慌乱的神情注视着身旁一只掉进一个水杯内的苍蝇,已经举起了一只前爪,就要突然伸将过去,救出苍蝇。但它尚未下定决心,仍在犹豫之中。它会救出小东西吗?
此后是德塔伊的《授课》。画的是兵营里的一个士兵,正在教一只卷毛狗学敲鼓。瓦尔特先生颇有兴致地指着画说:“这幅画的构思实在奇巧!”
杜洛瓦赞同地笑了笑,情不自禁地附和道:“不错,实在好!实在好!实在……”
这第三个“好”尚未说出,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德·马莱尔夫人的说话声,因此立刻停了声。德·马莱尔夫人显然是刚刚走了进来。
老板举着灯,仍在不厌其烦地向客人介绍其余的画。
现在大家看到的是莫里斯·勒鲁瓦以上所列各画作者,均为法国19世纪画家。的一幅水彩画——《障碍》。画面上,市井中的两个莽撞大汉正在一条街上扭打。双方都是大块头,显得力大无比。一顶轿子打此经过,见路被堵住,只好停下。轿子里探出一位妇人的清秀面庞,只见她目不转睛地在一旁观看,并无着急之意,更无害怕之感,眼神中甚至是带着几分赞叹。
这时瓦尔特先生又说道:“其他房间内还有一些画,不过都是些无名之辈的作品,跟这些画可就是不能同日而语了。因而可以说,这间客厅也就是我的藏画展厅。现在我正在收购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收来后就暂且存放于内室,等到他们出了名,再拿出来展示。”
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嗓音,神秘地说道:“眼下正是收购的好时机。画家们都穷得要命,差不多都是上顿不接下顿了……”
然而对于眼前这些画,杜洛瓦此刻已是视而不见,连老板的热情洋溢的话语他也充耳不闻了。因为德·马莱尔夫人正站在他背后。他该如何是好?如果过去和她打招呼,她会不会根本不予理睬,或者不顾场合地给他两句让他难堪?可是他若不过去同她寒暄几句,别人又会怎么看?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等一等再说。不过这件事已弄得他六神无主,甚至都想假装身体突然不适,借口离去了。
墙上的画都已经看完,老板走到一边,把手上的灯放了下来,同最后到来的女客寒暄了两句。杜洛瓦则独自一人,又对着墙上的画琢磨了起来,好像这些画他总也看不够。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大厅里人们的说话声,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能听出他们在谈些什么。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喊了一声:“杜洛瓦先生,请你过来一下。”
他急忙跑上前去,原来是弗雷斯蒂埃夫人介绍一位她的女友同他认识一下。这人打算举办宴会,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登一条启事。
杜洛瓦急忙答道:“完全没问题,夫人,完全没问题……”
他不敢马上就离开,因为德·马莱尔夫人此刻就站在他身边。
突然间,他感觉自己简直高兴得快要疯了,因为他听到德·马莱尔夫人向他大声喊道:“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认识我了吗?”
他倏然转过身,德·马莱尔夫人正笑容满面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脉脉含情,并将手向他伸了过来。
他握起她的手,心里依然惴惴不安,疑虑这是不是虚情假意,为了戏弄他而改换了腔调。不想她又和颜悦色地说道:“最近在忙些什么呢?怎么总也见不到您?”
他吞吞吐吐,慌乱的心情总也无法平静下来:“最近确实挺忙的,夫人,实在很忙。瓦尔特先生交代给了我一项新的差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我已经知道了,不过再怎么忙总不致因为这一点而把所有的朋友都给忘了。”德·马莱尔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在他身上,除了善意,杜洛瓦在这目光中没有发现其他什么。
这时一个肥胖的女人走了进来,他们也就中断了谈话,各自走开了。胖女人袒胸露背,脸上和两臂都是红红的,衣着和头饰相当讲究,走起路来步履沉重,一看就知道她的双腿肯定是又粗又壮,简直难以挪动。
见众人都对她分外客气,杜洛瓦不禁向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这人是谁?”
“她是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也就是笔名叫做‘素手夫人’的。”
杜洛瓦大为惊异,差点笑出声来:“我的天,这素手夫人原来是这个样儿!我还一直以为她一定和您一样年轻而苗条。素手夫人!素手夫人!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副模样!真是妙极!妙极!”
这时一个仆人出现在门边,向女主人大声报告:“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餐桌上,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奇言趣闻,但气氛却十分热烈,跟类似晚宴一样,叽叽喳喳,东拉西扯。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边是老板的长女,丑姑娘罗莎小姐,一边是德·马莱尔夫人。虽然德·马莱尔夫人神情自若,与平时无异,但今天跟她坐在一起,杜洛瓦总感觉有些不大自在。落座后,他真像是跑了调的琴师一样,心里惶惶不安,别别扭扭,说起话来总是闪烁其词。然而酒过三巡,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两人的目光常常相遇,互相探问。到后来,也就跟过去那样,彼此眉目传情,变得热切火辣了。
忽然,杜洛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桌子下面蹭了一下他的脚。他于是将腿轻轻地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腿,但她并没有把腿缩回去。此时两人都一言不发,将身子转向了旁边的客人。
杜洛瓦心里怦怦乱跳,他又将膝盖往前顶了顶,感到对方也轻轻地往这边压了压。杜洛瓦由此明白,坚冰已经打破,他们马上就要旧情重燃了。
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然而每次目光相遇,他们的嘴唇总在颤抖。
这期间,为了不使老板的长女受到冷落,杜洛瓦偶尔也会跟她说上一两句话。和他母亲的性子一样,姑娘的回答干净利落,有什么就说什么。
坐在瓦尔特先生右手的“素手夫人”,谈吐举止完全是一副皇亲国戚的派头。杜洛瓦看着她,心里不觉有些好笑,于是向德·马莱尔夫人低声问道:“还有一个以‘红裳女’为笔名的人,不知你认不认识?”
“你说的是利瓦尔男爵夫人吗?当然认识。”
“也是这副模样吗?”
“不是,但是性情也是很怪僻的。她已经有六十多了,身子干巴高瘦,成天戴着假发套,一口英国式的牙齿,思想还停留在复辟时代指的是1814—1840年的法国波旁王朝。就连穿着打扮也是那个时代的。”
“这些文坛怪物,想不明白报馆是从什么地方挖过来的?”
“总有一些资产阶级暴发户收留这些贵族的残渣余孽。”
“还有别的说法吗?”
“没有。”
老板此时同两位议员,及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开始谈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毕端上甜食时,他们才终止了谈话。
于是众人又回到客厅。杜洛瓦走到德·马莱尔夫人身边,紧紧盯着她的两眼,向她问道:“今晚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不必。”
“为什么?”
“因为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上这儿吃晚饭,他总要把我送到家门口。”
“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你?”
“明天中午你来我家吃饭。”
说完之后,他们便各自走开,什么也没有再说。
杜洛瓦觉得再待在这儿已经没什么意思,不久便起身告辞了。走在楼梯上,很快他就赶上了刚才先他出来的诺贝尔·德·瓦伦。这位老诗人随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膊。由于已经不必担心在报馆里有人会跟他竞争,他和杜洛瓦的职务又各不相同,因而此刻他对这位年轻人显出了长辈的慈祥。
“怎么样?你愿意陪我走一段吗?”他说。
“十分荣幸,亲爱的老前辈,”杜洛瓦答道。
说着,他们便沿着马勒泽布大街,向前慢慢地走去。
这个夜晚,巴黎的大街显得空空荡荡。漫漫寒夜,举目四顾,四周似乎显得格外辽阔,天上的寒星也仿佛格外高远。空气中夹杂的寒气似乎来自比这些星星更为遥远的远方。
起初两人都默然无语。后来,为了缓解这沉闷的气氛,杜洛瓦随便找了个话茬说道:“那个拉罗舍·马蒂厄先生看来学识渊博,颇有智慧。”
诺贝尔·德·瓦伦随口问道:“你真这样认为吗?”
杜洛瓦不觉有些吃惊,迟疑片刻,说道:“是呀。何况不是人人都说,在众议院中他的办事能力数一数二吗?”
“这倒也有可能,相对而言嘛。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些人不过是碌碌平庸之辈,因为他们思想狭隘,满脑子整天琢磨的无非是金钱和政治这两样。亲爱的,他们都是些半吊子,不管什么事,和他们你都谈不上几句。凡是我们喜欢的,他们一概谈不来。他们的聪明才智都已经被污浊的物质堵得严严实实,如同是塞纳河阿斯尼埃阿斯尼埃,镇名,位于巴黎西北郊。河段淤积着的厚厚污泥。
“唉!思想开阔、胸怀博大,只要一开口,就能使你感到像是站在海边呼吸着来自大洋深处那种激荡人心气息的人,如今是一个都找不到了。这样的人,我过去见过几个,可惜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诺贝尔·德·瓦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清脆,但并未完全放开,否则他那洪亮的嗓音定会响彻寂静的夜空。他似乎很是激动,神情忧郁。人的心灵深处常会被这种郁郁寡欢的愁绪困扰着,因而会像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不时发出阵阵战栗。
这时他又说了一句:“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过是浮云,他们是将才还是庸才又有什么要紧?”
说到此,他也就一声不响了。杜洛瓦今晚心情特别愉快,不觉笑道:“亲爱的老前辈,您今天怎么对人生如此悲观?”
诺贝尔·德·瓦伦答道:“孩子,我早就有这种看法了,许多年后,你也会如此。人生如同一面山坡,当你往上走,眼睛向着山顶看时,你会感到难以言说的欢欣鼓舞,可是一旦到达峰顶,突然展现在你眼前的,却是那吓人的下坡,是最后的归宿——死亡。往上走时,你气喘吁吁,走得很慢,而往下走时则快如飞箭,想停也停不下来。像你现在这样的年龄,人人都是无忧无虑,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尽管这些憧憬一个也实现不了。然而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也就没有什么希冀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临。”
杜洛瓦不禁笑了起来:“哎呀,您这些话真让我感到有些心惊肉跳。”
诺贝尔·德·瓦伦接着说道:“当然,我现在说的这些,你今天显然是无法理解的。然而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我现在这番话的。
“你明白吗?总有这么一天,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到来得很早,到那时,像常言所说,谁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透过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身影。
“唉!死亡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现在是不可能懂的。在你这样的年龄,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这把年纪,它就变得非常具体而可怕了。
“没错,这两字的意思,人们是在忽然间明白的,其中的道理及起源,谁也弄不明白。如此一来,生活中的一切就都完全变样了。我感觉到死亡的存在已经有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它一直在蚕食着我,如同钻进我体内的一只怪物,在一点一点地咬噬着我的精髓。我的身体状况因而每况愈下。这种变化,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小时我都能感觉得到,如同一幢房屋逐渐年久朽蚀,最后轰然坍塌一样。我的模样已彻底改变,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想当年,三十岁时,我风华正茂,是何等的英俊潇洒,雄姿勃发,而如今已是再也找不见了。不但我那乌黑的头发已慢慢地变成满头银丝,这是多么巧妙而又歹毒!而且我那柔韧的皮肤、强健的肌肉、锐利的牙齿,乃至整个躯体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仅剩的这颗绝望的心灵不久也将被裹挟而去。
“显然,长久以来,我的躯体遭到的这种破坏,是慢慢地,一点一滴而又无法抗拒地进行的。可以说,它分分秒秒从未间断。如今,不管我做什么,都感觉到自己已是大限将至。每走一步路,做一个动作或喘一口气,都是在加速自己走向衰亡,从而使得我更加临近那最后的时刻。我们所做的一切,诸如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和做梦等,都不过是为了死亡。因此,生即是死!
“啊,你会明白这一切的。只要你花上一刻钟,好好想一想,便会恍然大悟。
“我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爱情吗?再来几次接吻,马上就彻底完蛋。
“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金钱吗?钱又有何用处?拿来供养女人?我哪里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从此大吃大喝,让自己很快就变得肥硕无比,整夜整夜地因风湿病的折磨而痛苦呻吟?
“除了爱情和金钱,便是荣耀了。不过既然我已无力通过爱情去体味它,荣耀于我又有何益?
“这之后,还会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死,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能感觉得到,死神现在就已经站在我身旁,因此常常想伸过手去,一把将她推开。虽然天地辽阔,但她却无处不在。我随处都能看到她的踪迹。被压死在路上的虫蚁,从树上飘零的黄叶,出现在朋友胡须中的一两根白毛,一见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阵地惊悸,因为那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不仅是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毁坏,我所喜欢的也同样如此,如皎洁的月色、灿烂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风!”
他说得很慢,喉间已有点喘息不定,但脑海深处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完全忘却了走在他身旁的杜洛瓦。
稍停片刻,他又说道:“人死如灯灭,无人能复生……东西要是坏了,尚且还能根据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残片进行复制,可是我的躯体,我的脸庞,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旦消失,就再也不会重见天日了。世间将要诞生的生灵成千上万,他们也和我一样,在那方寸大小的脸庞上长着鼻子、眼睛、额头、面颊和一张嘴,以及一颗同我一样的心灵,然而我却已经不能复生了,也许这些为数众多的生灵,表面上看去极其相似,实际上却并不相同,毫无共同之处,但他们身上却不会发现一点儿我的影子。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有什么值得依托?还有什么能够相信呢?我们内心的痛苦又能向谁诉说?
“所有宗教不过是欺人之谈,他们有关身后的说教和允诺,不仅自私,而且可笑,实在愚蠢至极。
“因而死亡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
他停了下来,双手抓住杜洛瓦大衣衣领的两端,慢悠悠地说道:“小伙子,我说的这些,你不如好好想一想,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如此一来,对人生你就会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你应设法摆脱环境带给你的束缚,在你活着的时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范畴,把目光移向别处。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争论及围绕日常收支而引发的争论,是多么微不足道了。”
说到这里,他又向前走了起来,加快了些脚步:“与此同时,你会感到心灰意懒,毫无希望。你会惊惶无措,六神无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竭力挣扎。你会像一个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声呼救,但谁也不会来答理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拉你一把,给你一点爱心、帮助和抚慰,结果却不会有人上前响应。
“我们为什么会受这样的痛苦?显然这是因为,命中注定,我们的生活应该主要是物质条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打算。然而,由于我们想得太多,于是就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诉求和一成不变的物质条件之间形成了巨大的鸿沟。
“那些庸才就是很好的例证。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总是随波逐流,对人世间的不幸并不会感到任何的苦痛。这与禽兽何异?”
他又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接着以无可奈何的厌倦腔调说道:“我呢,我是一个生而无望的人,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更无妻子儿女,连上帝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只有诗歌同我相伴相生。”
说着,他抬起头来,对着万里星空中泛着青光的皓月,随口吟了一首:
悠悠苍穹,冷月独辉,
为解人生百惑,
吾将上下求索,
九死而不悔。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协和桥上,静静地过了桥后,他们沿着波旁宫向前走去。诺贝尔·德·瓦伦这时又开口说道:“年轻人,赶紧成个家吧,不然等到老了孤独一人,那日子可够煎熬的。我现在就因孑然一人而终日愁闷无聊,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孤寂中打发漫漫长夜。每当此时,我总感到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仅备感孤零,苦闷烦愁,而且觉得周围到处都是潜藏的危险和前所未闻的可怕东西。虽说隔壁都住有邻居,但我和他们从无来往,因此同他们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所以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躁不安,始终寂然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无减。一个人在房内独处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深沉而又悲哀。不仅身体四周感觉到冷冰冰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笼罩在一片死寂中。每当屋里的家具发出一声干裂声,我的心便会猛的一惊,因为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毫无准备。”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到了晚年,身边如果还有子女陪伴,总还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
这时,两个夜行者已到达勃艮第大街的中间地段,诺贝尔·德·瓦伦在一幢高楼前停了下来,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年轻人,一个到了垂暮之年的人,说起话来总会是唠唠叨叨个没完,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价值。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是没有听见,把它忘掉吧。在你这样的年龄,当然还是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再见!”说罢,转身便消失在黑暗的门洞深处了。
杜洛瓦带着颇为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他感到,老诗人刚才一席话,似乎让他看了一个白骨累累的洞穴,而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人送进这个洞穴,变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禁自言自语道:“天哪,他的性情这样阴郁,家里的氛围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今天要不是意外碰上,我才没有闲工夫听他讲那些话呢。”
这时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准备回家去。杜洛瓦只好停下脚步,让她过去,一面贪婪地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用马鞭草和蝴蝶花调制的香水味。本已充满希望和欢乐的心灵顿感飘飘欲升,同时一想起明天又可见到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禁浑身躁动,心痒难耐。
对他而言,现在的所有事情都是如此令人称心,生活对他真是格外眷顾。多年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怎么会叫人不心神激荡呢!
随着这如痴如醉的心境,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他一早便起了床,悠然地在布洛涅林苑转了一大圈,然后去德·马莱尔夫人家赴约。
由于风向改变,夜来气温稍有回升,眼前已经是一派和风煦日的春光丽景。常来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经不起这明媚晨光的诱惑,一大早都纷纷赶来了。
杜洛瓦慢慢地行进着,尽情呼吸着林中甜丝丝的清新空气。之后,他在星形广场穿过凯旋门,来到一条宽广的林荫大道上。上流社会的一些男男女女正在大道中央骑马玩乐。看着这些有钱人有的策马奔驰,有的信马由缰,杜洛瓦现在对他们已经并不怎么羡慕了。由于职务关系,如今他对巴黎住着哪些名人,近来出了哪些社会丑闻,都已经是了如指掌,因此对这些骑马消遣的人姓甚名谁、家中财产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隐私,基本上已俱知其详。
眼前过来一批女骑手,深色紧身呢绒服装难掩苗条的身材,显出一副傲气十足、不可接近的样子。能够骑马消遣的女人,大多都是这种德性。杜洛瓦兴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诵经文一样,低声将她们每个人曾经有过的情人或被说成是其情人的姓名、头衔和职务,逐一罗列出来。不过轮到下面这个人时,他却没有说:
德·唐克莱男爵,
图尔·昂格朗亲王,
而是说出了男方的其他情妇,与其寻欢作乐者有:
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绍,
歌剧院的罗丝·马克坦。
他觉得这游戏有趣极了。一旦揭开了那披着的道貌岸然的外皮,他看到人人都是些男盗女娼、本性难移的货色。他不禁为自己能洞穿这一切而感到格外的得意、兴奋,甚至有点欣慰。
故而他对着这些人大声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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