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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四章 缑山鹤飞(四)(第 4/4 页)

    “你在京里,不管这边织厂事也是常理,可你现在回来了呀,”她凑近沈瑾,“咱们也不说全收回织厂来,不若咱们再开个织厂可好?皇上指定沈家的织厂为贡品,咱们也是沈家人呀,趁着贡品这东风,咱们也攒些家底,置些产业。”

    看着沈瑾有些呆愣的表情,张玉娴嘻笑一声,推了推他,道:“莫要愁,账上没银子没关系,我嫁妆压箱底还有些,再问我娘家姐姐挪借上一些,以我们家在京中的人脉,至多二年也就回本了,往后……”

    沈瑾却是骤然起身,沉声问道:“这些,是你想的,还是谁与你说的?”

    张玉娴呆了一呆,一时没接上话来。

    这样的表情,已让沈瑾心下了然。这个妻子,他也是摸透了,侯门千金的骄纵脾气是有的,却没有那许多的心思算计。

    而且……

    “你自小生在锦绣堆里,几时将些许银子放在眼里过?”沈瑾盯着妻子的眼睛,认真道,“这到底是谁与你说的?”

    张玉娴没被他吓住,心里反倒欢喜起来,喜的是他竟懂她,她真个是从没把阿堵物放在眼里的。

    其实让她算计这些东西,她也是不耐烦的,只不过她不喜谈钱不代表别人可以拿她当冤大头,她觉得是他的东西,她就要给拿回来。

    她抿抿嘴,道:“到底是你懂我。只是我想着,这话也有理,我们也当置产了啊……”

    沈瑾一时竟有拿这么个傻媳妇没办法的感觉,他叹了口气,道:“娴姐儿,这么做了,等同于我沈家自己同自己打擂台,自相残杀,最终只会让外人占了便宜去。”

    张玉娴慢慢皱起了眉头,道:“怎么就自相残杀了,沈瑞做得织厂,我们便做不得?凭什么?他都出继了的,算不得四房人,算不得婆婆的儿子,他凭什么拿了织厂大头儿去?!凭什么我们要给他个出继的人让路?”

    出继了瑞哥儿也是嫡母的亲生儿子,他沈瑾是什么?庶子而已。又凭什么受了嫡母的东西。沈瑾的脸骤然涨得通红,随即又很快变得惨白。

    他一直对庶出身份不以为然,他已经做得足够好,让人忽略掉他庶出的身份。

    可那到底是他身上的一块烙印,可能被掩盖,却永远也摆脱不掉。

    也永远无法真正骗了自己。

    “就是不许不做织厂。”他异常生硬道。

    “为什么不做?你怕什么?我们还没挑他沈瑞的理,谁敢挑我们的理?”张玉娴的好脾气也到了尽头,语气不客气起来。

    “我说不做织厂!”沈瑾厉声道。

    张玉娴被这近乎突如其来的高声震了一下,随即,她就以更高的声音吼了回去:“我几时在乎过这万八千两银子?!我还不是为你打算!你家账上还有几个钱你知不知道?你不赶紧攒了银子来,等三年后,你拿什么银子走门路起复去?!还让我娘家再替你掏银子不成?!”

    听了末了一句,沈瑾气得浑身发抖,一瞬间也没了理智,“谁用寿宁侯府掏银子了?!我几时让你们家替我去跑官?!你当这官我乐意做的?!你知不知道那群人都说我些什么!你还沾沾自喜,还招摇大排筵宴!外头都当这是个笑话呢!”

    “笑话?!我舍了脸面回家死磨硬泡逼我爹给你弄个大点儿的官儿是笑话?!”大约这样的争吵多了,张玉娴也是瞬间就能进入吵架状态,立时吼回去,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不乐意!你凭自己本事多少年能爬上去?!你不乐意你别当这官儿啊,你怎的还乐颠颠的去了!我沾沾自喜?我招摇?我……”

    她一时气不过,瞧着满桌子的饭菜更加碍眼,忽就伸出手去,将桌上的碟子碗扫落一片。

    看着一地狼藉,沈瑾也是怒从心头起,抬手抓起一只饭碗狠狠砸向地面。

    沈瑾不是沈理。

    沈理是少年受苦,全靠着孙氏接济才能读书,到了京里也全赖恩师收留教导,并下嫁女儿,因此沈理对谢家,对谢氏,始终存着感恩之心。

    沈瑾虽是庶子出身,却从没因庶出身份而受过半分轻视,相反,因着张老安人与孙氏斗法,他一直是家里最受宠的那个孩子,四房在孙氏的打理下也是极为富裕,沈瑾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不曾受过半分慢待。

    他自己也争气,他十四岁进学,便顶了神童的光环,一路又是解元,又是状元,都是靠他真本事学出来考出来的,没受过任何人提携之恩。

    只是婚事不顺。

    且寿宁侯府的这门婚事,本身也不是他想结的。

    他本来那么努力,得到那么多成绩,可现下,统统变成了“裙带关系”。

    他成了扒着岳家才能上位的小人。

    他心里早就憋着火气,无处宣泄。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岳家确实铺了一条通天的路给他,这是他要奋斗二三十年才能达到的高度,这样一条捷径,问世间谁人能毅然拒绝。他是凡人,他拒绝不了。

    另一方面,他又耻于用这样的手段上位,他还是正统的读书人,他还要脸面,或者说,他还想要脸面,他畏惧人言。

    张玉娴每次赤裸裸的说出来就是靠着岳家,都像撕掉了他一层皮,让他痛入骨髓。

    这次丁忧,反倒让他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远离京城回来松江让他自在轻快。

    摔掉了一个碗,沈瑾好像忽然就把怒气都宣泄完了。

    他摸了摸身上,掏出块帕子来,慢慢抹掉手上的油渍,缓缓向因他摔碗而被唬住了的张玉娴道:“那些,你去求的那些,都是你想要的。你想要凤冠霞帔,你想要比你那些姐妹嫁得都好。你,想没想过,我想要什么?”

    张玉娴的脾气也像被那只摔碎的碗止住了,她愣怔的看着沈瑾,不自觉重复道:“你想要什么?”

    沈瑾惨然一笑,自嘲的摇了摇头,并不回答,站起身来缓缓朝外走去。

    那一刻,张玉娴又想起来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吵架,她说她不想上路了,他就这样头也不回丢下她跑了。跑了!

    漫长的旅途,她一个人走下来,最初的愤怒早已经慢慢淡去,慢慢的恐惧就漫上来,那个人,怎么就做得那么绝,能决然丢下她!

    到了松江,这里是他家,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在这里她没有亲人。

    她,只有他了。

    他回来了,他说要带她出去买颜料,他说要给她抱小猫的,他方才明明还把她抱在怀里亲热。

    怎么就,又要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又这样决然丢下她!

    那一瞬间,情感冲破了理智,张玉娴顺应了本心,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沈瑾的腰。

    将脸埋在他背上,呜咽哭泣起来。

    沈瑾僵了一僵,这是第一次,吵架后,娴姐儿会有这样的表现。

    但他还在生气,只是也犹豫起来,要不要立时拉开她的手,不去理她。

    就这犹豫间,听得她抽抽噎噎道:“那你要什么呀,你也不说呀……呜呜呜……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呀……呜呜呜……”

    那语气里,是无尽的委屈。

    哭泣的声音,就像她养的那只小猫,柔弱可怜。

    这到底,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沈瑾又是无语又是怜惜,再也提不起生气的力气,终是叹了口气,一双手覆在她手上。

    想要什么。他望着帘子上万字不到头的纹样。想要什么呢?

    “……就要,好好办了学堂。好好教几个学生出来。就要,这次童子试,沈家多几个生员,九月乡试,多几个举人吧。”

    末了,他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

    二月的县试沈家子弟状况尚好,到了府试,便有些差强人意,还是那几个考过两三次的,文章火候到了,也有了应考经验,方一举过了。

    不过比之去年还是多了两人,这已让沈瑛心满意足了。

    沈瑾却不免有些怅然。

    很快,京里的消息传来,却是南城书院沈洲所带的丙班此次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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