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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回来吗?”
“不知道。”
顾耀东怔怔地望着他,这算是什么回答?
“顾耀东,明天,警局见。”夏继成头也不回地上了楼。那一瞬间,他看见顾耀东又变成了那只被人遗弃在走廊里的流浪猫,就像一年前来警局报到时一样。他真怕再多站一秒钟,面前的小警察就会痛哭出声。到那个时候,还能硬着心肠一走了之吗?
清晨,阴雨依旧绵绵地飘着。杨一学没有出来扫地,于是福安弄就好像没有醒过来一样。炊烟没有升起来,偶尔有不得已早出的人,也是行色匆匆,连声招呼也没有。就像这夏日里的低气压一样,一切都沉闷得让人提不起精神。
一宿未睡,也一宿未动。顾耀东就这样坐在地上,一夜之间消沉了许多,下巴上的胡楂也变青涩了。他的少年感,大概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褪去的。
刑二处门口围着警员朝里张望,还有些警员来去匆匆,似乎在奔走相告着什么重大新闻。刑二处门里没有人说话,李队长看着夏继成,赵志勇看着夏继成,除了无故旷工的顾耀东,所有人都看着夏继成。气氛和这鬼天气一样压抑。
夏继成已经不再穿警察制服了,他穿了一身便装,桌上放了个箱子,正一件一件把私人物品收进箱子里。
李队长:“处长,您要调走,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呢?这么突然,大家都有点接受不了。”
夏继成:“调令也是刚下来的。”
“您以后还回警局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走以后,应该会有新处长调来。我回不回来,你们都不会受影响。”
肖大头愤愤地一脚踹翻了椅子:“他妈的肯定是因为那封匿名信!处长替顾耀东扛了这件事,搞得自己要被调走!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干这种缺德事?”
赵志勇不自觉地缩着身子,耷着头。这不得不让人想起杨奎最厌恶他的一点,就是现在这样像某种令人生厌的软体动物,爬着,腻着。
“这和匿名信没关系,有没有这封信我都会走。”夏继成说得云淡风轻。
于胖子:“肯定是一处干的!他们死了个杨队长,又抓不到凶手,想拿我们顾耀东顶罪!”
肖大头:“别让我逮着!要逮着了,我让他尝尝被人背后捅真刀子的滋味!”
赵志勇心慌地打翻了杯子,手忙脚乱地擦着。
夏继成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一眼肖大头:“肖德荣,我走以后收收你的脾气。”
肖大头嘀咕:“我心里不痛快!”
小喇叭:“哎,说了半天,顾耀东呢?”
李队长:“还没来。”
肖大头:“臭小子,良心坏啦?处长要走他也不来送送!”
夏继成看了看手表,走到窗边,心情复杂地望向小雨中的福州路。
顾邦才在客堂间看报,耀东母亲从灶披间出来:“儿子还没起床?”
“没动静。”
“都快中午了,这一觉也睡太久了。”
“兴许在莫干山累着了,愿意睡就多睡睡吧。”
正说着话,一阵咚咚咚的下楼声响起,二人刚朝里望去,一个身影就已经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等耀东母亲追到门口,弄堂里早不见了人影。
一名警员来刑二处敲门:“夏处长,有您的信。”
小喇叭接过信,一边看着信封,一边递给夏继成:“处长,《生活》杂志社寄来的。”
“谢谢。”他拆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随手翻着,翻到其中一张时,夏继成的嘴角肌肉抽了一下,接着又莫名地笑了。他将其他照片放到箱子里,唯独那一张装回信封,揣进了衣服内兜。
李队长:“处长,该吃午饭了。一块儿去食堂吧,我们给您践行。”
“不了,你们去吧。晚上我请大家到小绍兴吃饭,每个人都来。”他看了眼手表,心想那傻小子也许不会来了。这样也好。他抱上箱子,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就在他刚走到刑二处门口时,一个人影没命地从走廊远处冲了过来,大概是因为浑身湿透,连鞋子也泡满了水,他每跑一步都会发出像鸭掌拍在地上的“啪嗒”声。就这样一路狼狈一路不管不顾地冲到夏继成面前,他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站在那里定定地瞪着他。
也不知身上是汗水还是雨水,顾耀东就像只刚从热锅里捞出来的落汤鸭,头上冒着蒸汽,脚下滴答淌着水。
夏继成笑了。因为顾耀东的样子的确好笑。
过了片刻,他大声嚷嚷道:“怎么这么让人操心呢?多大的人了,下雨出门不知道打伞吗?”顾耀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夏继成已经走了过来,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搂住他肩膀朝警局外走去了。
雨依然在下着,而且更大了。两个人站在警察局大楼门边,望着外面出神。
“处长,我肚子饿了。请我吃饭吧。就我们两个人。”
“想吃什么?”
“想去你平时吃饭的地方,是你一个人会去的地方。”
夏继成看了看他:“雨这么大,今天我没车了。”
“我没伞。”
“那等雨停吧。”
“不用等雨停,也不用伞。”
“让我跟你一起淋雨?”
“反正你现在也不是刑二处处长了,没人会笑话你。”连“您”都变成了“你”,顾耀东是真的没把他当处长了。
“雨太大了!”
“你不会是想赖账吧?”
于是夏继成只得把话憋了回去。
夏继成将箱子举在头顶,和顾耀东一起跑着。跑到一个路口,顾耀东“嗖”地就朝左边冲出去了。
“反了!”夏继成大吼了一声。
顾耀东“嗖”地掉头往右冲,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夏继成像个老人家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掏钱的人是我!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目的地是一个冷清的三岔路口上的一间冷清的小饭馆。店门口有一棵巨大的广玉兰,顾耀东站在树下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满树满树的白花朵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兀自开着,芬芳着,仿佛树下的小店是另一番隐秘天地的入口。
小店里没有客人,安静得像是到了什么人家里。蒸笼上冒着烟,锅里的水翻滚着,闻着倒是有淡淡的烟火香气。老板娘六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朴实而和善:“夏先生,今天的饭还是老样子吗?”
夏继成:“对。”
她又看着顾耀东:“年轻人,你吃什么?”
顾耀东:“我要和他一样的。”
“下雨天,也没别的客人,我给你们多做两个小菜吧。”说着她便笑盈盈地离开了。
夏继成看起来熟悉店里的一切。他自己去角落的桌上倒了两杯热水,递给顾耀东一杯。
屋里有扇窗户往下坠着,雨飘了进来。他看了看,是窗户合页的螺丝松了,螺丝拧在木框上,但是木框已经朽了。
他朝灶披间喊道:“老板娘——工具拿来吧,窗户又该修修了!”
老板娘小跑着拿来了工具箱:“每次来吃饭都帮我修修补补。”
“小事。”
老板娘回了灶披间。夏继成把螺丝拧了下来,又从灶披间门口堆柴火的地方捡了一小截木头,削成筷子那么粗,塞进朽烂的螺丝孔里。
顾耀东看着他修窗户:“处长,你经常来这里?”
“对。我做饭实在太难吃。”
“这儿离你住的地方,好像也不算近。”
“刚到警局时,我登记的第一份户籍,就是这里。”
顾耀东有些意外:“你也当过户籍警?”
“你曾经问过我,每个人都有一个起点,我的起点是什么。和你一样,我的起点也是查户籍。”
于是顾耀东好像暂时忘记了离别的伤感,为找到自己和夏继成的第一个共同点而开心起来。他总是很容易因为眼前的事而开心。
“这家人的户籍簿上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淞沪会战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儿子都牺牲了,剩她一个人经营这家店。后来我就经常来这里吃饭。”夏继成突然压低了声音悄悄说,“其实老板娘做饭味道也不怎么样。别让她知道。她要伤心。”
顾耀东咧着嘴笑,看着夏继成继续修窗户。看了一会儿,伤感似乎又重新笼罩了上来:“处长,刚刚在警局里听到别人议论,有人写匿名信举报我,是你替我扛下来了。突然从警局调走是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为了前途。国防部监察局,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去的地方,为了这个美差我谋划很久了。前途是光明的。”
顾耀东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我真替你高兴。”
夏继成修好了窗户,关上,严丝合缝刚刚好。
老板娘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一盘切成小段的油条,然后又回了灶披间。
夏继成泡了一小截油条在饭里,吃一口憋好半天才咽下去,小声嘀咕着:“老是这么咸,一个月得花多少钱买盐啊……”但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顾耀东看着他吃饭,有些惆怅地说:“原来你喜欢吃菜泡饭。”
“我喜欢一个人来这儿吃饭。每次都是一样的菜泡饭,一样的油条。不用讲话,什么都不用想,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得的享受。”
“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喜欢约人喝酒、搓麻将,喜欢在办公室吃烤鸡;以为你当警察是为了赚钱,看你走路好像都能听见脑子里的铜板晃得叮当响。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
“这就是我的生活,现在你都看到了,也了解了,没什么特别的。”
顾耀东埋头吃了几口,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去南京?”
夏继成大口吃着饭,头也不抬:“明天。就因为我要走,你今天差点打退堂鼓,不想来警局了?”
“是。”
夏继成“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警帽,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回答得这么干脆。你当初来当警察,是因为我夏继成吗?”
“不是。”
“是为什么?”
“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他忘记了去扶正警帽,处长要走了,好像这些不重要了。
“没忘就好。这才是你留在警察局的理由。”
顾耀东坐着,警帽歪着,每个关节都松垮着。他很少会这样。他想起了第一天去警局报到时,夏继成也问他为什么来当警察,那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的“匡扶正义,保护百姓”。然后他就成了大家的笑话……现在好像又回到那天了。只是面前这个男人比那时候熟悉,也比那时候更陌生。
夏继成知道他在想什么:“顾耀东,我曾经说过你不适合当警察,现在我收回这句话。我要你留在警局,好好干。”
“我能在警局留到现在,是因为很多事情你替我扛下来了。我怕你走了,我想留也留不下来。”
他盯着顾耀东有些黯然的眼睛,一直盯到他心里:“你想留,就接着当一个好警察,做警察该做的事,就没人能把你赶出去。”
“我留在警局,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重要。只要留下来你就能发挥作用,就能帮上沈青禾。最重要的是希望,将来有一天你能接替我。”
顾耀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变成了对别人来说很重要的人。“接替”这两个字,让他忽然生出一种叫作责任的东西。当个好警察,一定也是处长年轻时候的梦想。现在他完成了,要走了,于是把这个梦想交到了自己手中。能接过来捧得牢牢的吗?
“不需要现在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只要留下来,你就是一颗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别让我看错人,也别让我这么多努力白费。能做到吗,顾耀东?”
沉默了很久。
“能……”这个没什么气势的回答像是顾耀东在自己试探自己,能吗?他慢慢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用力地喊:“报告!能!一定做到!”
“不光好好干,还要好好保护自己!挨了打要懂得还手!”
“是!”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像个战士一样为梦想一路战斗下去!”
“是!”
口号喊完了,夏继成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顾耀东,吃饭。”
老板娘又端来了一锅菜泡饭:“饭还有一大锅,吃完了又加。”
顾耀东学夏继成的样子,吃了一口油条一口菜泡饭,然后就不动了。
老板娘:“怎么了?味道不对吗?”
他看了看夏继成:“没有!味道刚刚好!”
老板娘欣慰地笑着走了。
他狼吞虎咽,拼命往嘴里塞着咸得发慌的油条和饭,想把眼睛里湿湿的东西塞回去。要像战士了,战士就不应该再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就笑伤心就哭了。于是他竭力地笑着,灿烂得像一朵向日葵,可是笑得越灿烂,心底就越是满满的悲伤。
从小饭馆离开时,夏继成朝灶披间喊着:“老板娘——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
老板娘慌忙跑出来,手里拎着个小纸袋:“不来了?为什么呀?”
“要离开上海了。饭钱在桌上。多余的钱是留给你换扇新窗户的。”
“以后还回来吗?”
夏继成笑着:“如果有一天我回上海了,第一顿一定是到你这里吃菜泡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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