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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奎:“处长,这就是早上迟到的那个。人事处把他分给我们了,但是迎新会都快开完了,他还没到。”
王科达:“第一天报到就迟到,还来干什么?”
王科达径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门一关,不再理会。
杨奎又看了几眼档案,笑呵呵地问:“东吴大学毕业的?”
“是。”
“高才生啊。”
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今天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和善可亲的人。顾耀东想起出门前父亲那番关于“做人要谦逊”的叮嘱,认真想着该如何自我介绍。还没来得及开口,杨奎就把档案扔到了他脚下,转头跟旁人说:“人事处是不是有毛病,把这种人往我们一处塞?不知道刑一处在局里什么地位吗?”
屋里的人都看着这位稀有的高才生。
杨奎没读过什么书,但他知道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坚信在警察局里尤其如此,“这里没你的位置,自己换地方吧。”
顾耀东昏昏然地捡起档案,最终什么也没解释,转身朝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杨奎忽然又叫住了他。
“哎!等等!”
顾耀东充满希望地转回身。
“出门记得把门关上。”
在哄笑声中,顾耀东走出刑一处,轻轻地,很有礼貌地关上了门。在门掩上的一瞬间,他听见杨奎说,“皮鞋倒是很有派头啊。我看他不应该来当警察,应该去当电影明星。”
顾耀东把档案装进挎包,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无所适从。
刑警一处对面,是刑警二处。办公室大门敞开着,处长夏继成就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在他面前的桌上,放了一包香气扑鼻的烤鸡,油已经渗透了牛皮纸,然而他的目光却越过烤鸡,停留在走廊上的顾耀东身上,似乎被那个硬生生杵在外面的生瓜蛋子妨碍了吃鸡。谁也不知道他坐在这里看了多久。
“赵志勇!”
一名和顾耀东年纪相仿的警员赶紧跑了过来。
夏继成指了指走廊上的顾耀东:“把外面那小子领进来。”
“是!”
很快,顾耀东就被领了进来,像极了一只从大街上被人领回来的小猫,茫然而忐忑。
刑二处和刑一处的格局相同,不同之处在于,二处没有任何新警员来报到,看起来很是闲适。处长夏继成并没有坐在他的专用办公室里,而是和几名警员凑成一圈,津津有味吃着烤鸡。
烤鸡太香了,甚至没人察觉到屋里来了新人。
赵志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顾耀东笑了笑,小声喊着夏继成:“处长,人带过来了。”
夏继成这才抬起头来。他一手拿着鸡翅,一手拿着鸡腿,满嘴是油。顾耀东一时瞠目结舌,忘了说话。直到赵志勇在背后悄悄推了一把,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处长好!我是警员顾耀东!今天第一天来报到。”
夏继成笑呵呵地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把鸡翅扔到牛皮纸上,随手蹭了蹭,朝顾耀东伸出手:“欢迎加入刑二处。”
顾耀东盯着那只油乎乎的手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伸手和他握了握,那油腻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阵发毛。
夏继成把另一只手上的鸡腿递给他:“吃个鸡腿?”
“报告,我在家吃过早饭了。”他缩回握过的油手,不知该如何安放,一旁的赵志勇悄悄塞给他一张报纸。顾耀东心存感激地擦了擦手。
刑二处的一切都很随意。桌椅板凳随意地横着,窗台上几盆不知名的植物随意地歪着,警员们就更是变本加厉了,有人剪指甲,有人看报,年纪最大的警员竟然在织毛衣。
一名警员问道:“处长,我记得二处今年没有申请要人啊?”
夏继成认真回忆着:“没申请吗?”
看报的警员忽然不合时宜地叫嚷:“看看看,金价又涨了!那我们这个月的薪水不是等于又降啦?”
有人赶紧小声提醒:“处长在说新人呢,喊什么!”
顾耀东面红耳赤,仿佛被训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他甚至觉得,是自己打扰了一屋子人的清梦。既然来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从挎包里拿出人事档案,递给刚擦干净一嘴油的处长。
夏继成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我不看这个。”
他只得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赵志勇凑过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到底为什么迟到啊?”
顾耀东正要说话,被夏继成有意无意地打断了。
“赵志勇,一会儿拿档案带他去人事处办调动。”
“是!”
“随便聊聊。为什么想当警察?”
顾耀东的眼里忽然有了光,这让他带着稚气的脸灿烂起来,像一朵向日葵。
“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他回答得很真诚,也很自然,就好像说自己的名字一样。
然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目瞪口呆看向他。织毛衣的老警察悠悠地感叹了一句:“处长,你这是从一处捞了个宝贝啊!”
处长的脸上倒是看不出喜怒:“上哪儿抄的口号?”
“报告,不是抄的,是我的真心话。”
“以后少装腔作势。行了行了,腾个桌子给他。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我们二处的人了。”从顾耀东身边经过时,夏继成上下瞟了他几眼:“皮鞋不错。”
顾耀东尴尬地往桌子后面挪了挪,似乎想把脚藏起来。
夏继成似笑非笑地离开了,剩下一屋子警员各怀心事地瞄着生瓜蛋子。唯一一个真心欢喜的人是赵志勇。他拍了拍顾耀东的肩膀:“好好干,以后刑二处就是你大显身手的地方!”
这话对于顾耀东来说太深奥了。
离开警局的时候,他站在“福州路185号”的门牌下,望着四幢九层高的灰色大楼呆怔了半天。刑二处不好吗?很好。可是他期望中的警察生活,原本并不是这样。
天光微露。家家户户都还门窗紧闭,会计杨一学已经在弄堂里扫地。
顾耀东比头一天更早地起床了。他怕吵醒家人,轻手轻脚从楼上下来。刚走到门口拿了双普通鞋子准备换上,就看见那双蓝棠皮鞋已经郑重其事摆在了门口中央位置。鞋子油光水亮,仿佛能照出父亲半夜三更在灯下兴高采烈刷鞋的样子。
顾耀东望了望楼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穿上了皮鞋。
刑二处的早晨,一如既往的无所事事,哈欠连天。
顾耀东抱着一大摞材料放到自己桌子上。
赵志勇和顾耀东的位置挨得很近,他好奇地凑过来:“干什么?”
顾耀东很诚恳:“从档案柜里找了些案子。我没上过警察学校,想学习学习。”
赵志勇“哦”了一声,作为一个拼尽全力才从小学毕业的人,他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可学的。对他来说,正经事就是端茶跑腿等一切勤杂。没了他,整个二处都会卡壳。这是一个光荣而重要的职位——当初刚来警局,他们就是这么骗自己的。如今终于盼来了新人,他也可以欢天喜地将接力棒交出去了。
这时,夏继成端着一小筐杨梅走进来:“有人吃杨梅吗?齐副局长给的。”他走到织毛衣的老警察面前:“李队长,来点。”
李队长赶紧起身,客气地说:“谢谢处长,您吃。”
夏继成拿着杨梅晃了一圈,大家都很识趣地纷纷推辞。他最后走到了顾耀东面前。
“研究什么呢?”
顾耀东赶紧站起来:“报告,我在学习以往的办案材料。”
“吃杨梅吧,刚洗的。知道你们一听副局长给的都不敢接,不用跟我客气。主要是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他还在叽里呱啦说着,顾耀东已经“唰”地端走了杨梅,很爽快地甩出一句:“是!谢谢处长!”
夏继成蒙了,手僵在半空中,好半天才尴尬地收回来。只见这位新人把杨梅放在桌上,吃一颗,看几行字,很是惬意。
夏继成:“味道怎么样?”
顾耀东认真品了品,抬头咧嘴一笑:“特别甜。”
二处各个角落里憋出了笑声。
夏继成瞪了他们一眼,吧唧两下空嘴,悻悻地找了个空位坐下看报纸。
赵志勇凑过来:“你还真接啊?”
“处长给的。”
“那是客套!客套,懂吗?”
顾耀东“哦”了一声,一脸茫然地想了想,然后就接着吃杨梅看档案去了。
赵志勇明白了,这小子什么都不懂,很可能他还觉得这么做是在给处长大人面子。看来,要想培养他成为一名合格的二处警员,是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尽管刑二处的一切都和期待中的警察生活不一样,顾耀东还是每天第一个到警局。曾经属于赵志勇的所有杂务,现在都落在了他头上:给所有热水瓶加满热水,扫地擦窗,就连窗台上几盆不知名的植物,他也每天按时浇水,眼看着它们愈发水灵。做完这一切,他就开始看档案柜里的案子。
二处一帮人都憋着看笑话,但是憋着憋着,就发现没那么可笑了。再憋着憋着,就开始浑身不自在。因为不管睡觉、看报还是剪指甲,总有个人没完没了地在角落里翻着档案。
“唰——唰——唰——”
谁都知道,刑二处在局里无足轻重。大案重案历来是一处的,剩下给他们的几乎都是民事案子。谁家两口子大动干戈了,谁家健忘的老太太又走失了,甚至谁家的猫上树了,总之一地鸡毛。柜子里锁着的,除了这些鸡毛和一堆打着各种幌子追查共党但统统没下文的未结案子,还有他们的自尊心。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起。如今却来了一个人,一门心思要把柜子翻个底朝天,好像要把锁在里面的自尊全翻出来扔在地上。
终于有一天,那名天天看报研究金价的警员不怀好意地告诉他,他天天浇水的那盆绿得快流油的盆栽其实是假的,他每天干的这些事,屁用没有,而且还很滑稽。
所有人都期待着,看他无地自容,看他失望,看他愤怒,最后就此打住。然而顾耀东除了不再给假植物浇水,其他还是一切照旧。
赵志勇见他这样,竟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把将他从角落的档案堆里拉出来。
“你得学点有用的。”
顾耀东很期待:“什么是有用的?”
“知道这些人都叫什么名字吗?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说什么做什么吗?”
顾耀东一脸茫然。
“什么都不知道,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将来怎么经营关系?”赵志勇叹了口气,“我先给你介绍要经常打交道的几个吧,其他的以后慢慢认识。刚刚跟你说话那个叫肖德荣,我们都叫他肖大头。”
顾耀东盯着肖大头的脑袋看。
赵志勇压低了声音:“别看了。叫他肖大头是因为他以前喜欢收集袁大头,不过现在最爱的是金子。他每天早上要看《今日财经》,只要金价跌了就骂人。脾气吧,有点那个,反正没事少招惹。最矮的是小喇叭,包打听各种小道消息,局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胖子叫于大同,惜命!爱吃!李队长年纪最大,就等着退休了。他看谁都像孙子,我意思是,他是个好心人,对谁都好得不得了,就跟爷爷看孙子似的。看见他手里的毛线了吗?这已经是给孙子织的第四条围巾了。最后就是处长,喝茶喜欢碧螺春,烤鸡喜欢三分焦的。现在明白了吗?我说这些才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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