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上)(第 3/4 页)
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
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
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
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
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
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
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
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
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
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
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
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
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
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
朱十者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
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繇他去罢!”
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
寒更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
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老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
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
连走几日,全没消自。
没奈何,只得放下。
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
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
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
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
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
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宽些,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
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
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
倘若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
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大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
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
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此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
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
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
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
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
正是: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
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
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
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萧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
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
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
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
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
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
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丫环,倚门闲看。
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
那丫环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
秦重方才听见,回言道:“没有油了。
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
那丫环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
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
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
那妈妈与丫环进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
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
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
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什么人?”
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环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会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
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包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
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
丫环小厮,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
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
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
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
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上轿,是什么人?
"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
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
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过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娟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若得这等美人搂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
“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
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
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
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
“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
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
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
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
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
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
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
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
秦重识得声音,叫声:“王妈妈!”
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
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
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
秦重应诺,挑担而出。
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
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
我且挑担去问他。
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
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
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
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
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
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
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
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
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头。
日积月累,有了这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
"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
“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
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
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
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
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码。
秦重尽包而兑。
一厘不多,一厘不少。
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
“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
“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
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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