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上)(第 2/4 页)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
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
只有金二员外清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
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
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
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
踌躇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
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
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
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
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
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
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
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
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旁坐相陪。
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
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
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
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
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
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
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道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
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
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
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
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
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
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
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
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人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
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
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地?”
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
美娘道:“行径便怎的?”
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
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
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
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
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
刘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
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
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
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
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
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
却不把千金身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
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
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七级浮屠,若要我倚门献笑,宁甘一死,决不情愿。”
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
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
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
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
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
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
一个愿讨,一个愿嫁。
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
这个谓之真从良。
怎么叫做假从良?
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
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
又有一等痴心的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
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
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
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
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的题目。
这个谓之假从良。
如何叫做苦从良?
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
妈儿惧祸,已自许了。
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泪而行。
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
这个谓之苦从良。
如何叫做乐从良?
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
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
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
如何叫趁好的从良?
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
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
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负债太多,将为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
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
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如何叫做了从良?
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
这个谓之了从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
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
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丁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
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
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
刘四妈道:“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
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
刘四妈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
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
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
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
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
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
你如今一下客也不接,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
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
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
依着老身愚见,还是偏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
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
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没了你。
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
过了十年五载,遇上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
可不两得其便?”
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
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
说罢,起身。
王九妈伏在楼门之外,一句句听得的。
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
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
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一块硬铁看看熔做热汁。
你如今快快寻个覆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
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
王九妈连连称谢。
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
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
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
好个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才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
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
覆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
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
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
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
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
却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上天竺去做香火。
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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