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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滕大尹鬼断家私(第 2/4 页)

    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

    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

    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待,连进几服,全无功效。

    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

    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

    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

    老子听得,愈加烦恼。

    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

    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

    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

    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

    梅氏若愿嫁人,只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

    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

    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

    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

    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

    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

    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

    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

    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

    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

    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

    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

    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

    莫非日久生悔?”

    梅氏就发起大誓来。

    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

    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

    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

    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

    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

    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

    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

    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

    梅氏收了轴子。

    话休恕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

    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

    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

    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

    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

    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

    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

    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

    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

    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

    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

    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

    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

    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

    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

    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

    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

    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

    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

    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

    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

    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

    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

    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

    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

    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

    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

    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

    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

    说罢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

    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

    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

    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

    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

    “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

    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

    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

    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

    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

    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

    善继到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

    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

    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

    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

    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

    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

    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

    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

    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

    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

    惹着你性子便怎地?

    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

    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

    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

    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

    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

    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

    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撵他出去。

    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

    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

    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

    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

    照依分关,再没话了。”

    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

    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

    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

    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

    上漏下湿,怎生住得?

    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

    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

    梅氏只叫得苦。

    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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