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大结局(第 2/4 页)
宗政惠身子蓦然一紧,下意识探头——她认得,这是她那个早产孩子的小棺材!
当初她夜半流产,之后被李秋容背着逃奔,当时没能顾上那可怜孩子的骨殖,事后她让李秋容安排人,将骨头拿了出来,装裹了,葬在永庆宫后的园子里。
因为心中隐痛,她平日从不往那里去,为了避免有人恶意损坏坟墓,她也没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种了一株花树。
此刻看见这小盒子,她怒发如狂——天杀的无耻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
“蓝君瑞!”她大叫,声音凄厉,“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亲弟弟啊!你杀了他还不够,你还要挖坟鞭尸吗!”
女子声音尖利,几近破音,听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栗。
“你胡说什么!”景泰蓝怒喝,“是你自己弃儿尸骨于荒野,任他零落为野兽所食,还是朕发现了及时收殓的。如今朕就是带弟弟过来,问问你这狠心母亲,为何要当众背叛大儿,又为何要狠心抛弃小儿!”
宗政惠一呆,“什么?”
她素来喜欢孩子,虽然对景泰蓝不怎么样,那是因为在她看来,景泰蓝是她孩子的拦路虎,于她自己怀胎十月的那个,她爱如珠玉,怀胎期间小心翼翼,每日期待,失去他后痛不欲生,半年卧床。
如今听见景泰蓝这句,她脑中便如被利剑劈下,浑浑噩噩了一秒,“什么……”
景泰蓝忽然好像手一松,盒子落在马上,白绢上半幅焦骨十分清晰。但仔细看,并不像被野兽抓得七零八落的样子,因为焦骨心口一个大洞,脑门一个大洞,边缘整齐,断骨支出,倒像是这两块被特意取出用了。
虽然隔着城上城下,但白绢焦骨,十分明显,城上诸将都看见了。
乔雨润忽然短暂地“啊!”了一声。
与此同时,宗政惠也“啊!”了一声。
两人这一声出自同时。
乔雨润立即撤剑后退!
宗政惠忽然大力扭头,扭头那一霎她的脖子被剑锋割破,鲜血喷出,但同时寒光一闪,她手中忽然出现一把刀,一刀刺向乔雨润的腰!
“你拿我儿子的骨头练功!”她痛极高呼,“受死——”
“太后!”李秋容大惊扑上。城头上人影连闪,欲待阻止,李扶舟负手不动,神情依旧淡淡。
“滚开——”宗政惠一刀捅出,乔雨润一边避让一边冷笑——她穿着太后赐的鲛衣,滑溜无比,可避天下刀锋!
“嗤。”刀刺入乔雨润的腰间,她一顿,脸上的冷笑忽然变成惊骇。
“去死!”宗政惠大力拔刀,带出一抹血泉,喷了她一脸血迹狰狞,她停也不停,抬手又要再刺,乔雨润怒极,一掌狠狠拍在她肩头,将她打得向后翻去。
宗政惠身子后仰,手中刀出,狠狠劈向乔雨润胸膛。
乔雨润出掌之后立即后退,身子忽然一顿——裙角被绊住了!
她惊极怒极,此时来不及回头看是谁踩住了她的裙子,下意识甩胳膊回抽,呼啦袖子空响,她才想起,她手臂已经断了。
只这么一愣神,咔嚓一声,刀劈入她的胸骨!
她涌出的掌力也将宗政惠再次后掀一把,落向城下!
万军惊呼,景泰蓝瞪大眼睛。
“太后!”身影一闪,是虚弱的李秋容,拼死冲上,趴在城边,拼命伸手一抓,竟然险险捞住了宗政惠的腰带,“你别……”
“老狗!”宗政惠挂在城边,疯狂大喊,“是你把孩子骨头给她练功的!是你!除了你没人知道他在那里,是你给她的!你去死——”
她在半空中挣扎,脚蹬在城墙上还想去踢李秋容。
李秋容一呆,蓦然呛咳,一口血噗地喷出来,“不……”
“去死!”宗政惠脚终于蹬到实地,一手扒住堞垛,反手扣住他手指,狠狠向外一拉,“下去!”
呼地一声,最近已经瘦如灯草的李秋容,竟然被她一把拉下了城头,风筝般坠落!
万军哗然。
宗政惠却在李秋容身子越过自己头顶时,听见他最后一句凄呼。
“惠儿……”
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霍然回首,正看见四肢摊开坠落的李秋容,一双眼睛至死死死盯着她,眼神里并无仇恨,只有疼痛不舍悔恨无奈绝望……翻腾奔涌,电光石火。
她忽然从头顶凉到了脚趾尖,忽然便想起了承御殿前那小和尚的那句话。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护佑忠诚;她予你一生低贱,予你临终陌路,至死相杀……”
霹雳一闪,寒光彻体。
她浑身颤抖起来,自己都不知道颤抖的来由。
“砰。”李秋容身体重重落地。
南齐军中,容楚身子忽然一晃。
只是很轻微的一晃,随即他身子向前微微一倾,以肘靠在马头上,不动了。
此时众人都紧张地注视城头上,无人在意此处异常,而太史阑,从昨天到今天,就没扫过他一眼。
城头上宗政惠听见那一声“砰。”只觉得心也似被重锤锤过,喉间腥甜,似有血。
她此时也顾不得去想什么,疯狂过后,求生是第一**,她努力地向上爬,手指被粗糙的城墙麻石咯得生痛,墙砖斑驳有血。
忽然头顶上雪光一闪,随即当地一响,钢刀砍在手指上,五指剧痛。
她尖叫一声,再也攀不住城墙,落下!
最后一眼,看见乔雨润扑过来的狞笑的脸,她胸前的刀已经拔出,正血迹淋漓举在手中,胸口一个血洞汩汩赤红,将城头草染红。
循环报应不爽……
这是她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
“砰。”
一霎前的声响再来,这回换她撞击大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一丈外是李秋容扭曲的尸体,至死,脸都向着她的方向。
……
乔雨润趴在城墙上,艰难地回首,想要找到那个关键时候踩了她裙子的人。
她看见韦雅,面色平静地站在她身后。在她身边,是面色更为平静的李扶舟。
那冰封般的平静,同时封住了她人生最后的光和热。
……
城上城下,寂静无声。
人人浑身僵木,提刀拿枪,却不知接续动作。
刹那惊变,翻生到死,不过转眼,城头内讧,首领死伤。
连那名义上最尊贵的女人,都身死城下,坠落尘埃。
人人忍不住在心底唏嘘,生出沧海桑田,生命无常的寂寥。
景泰蓝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静默扭曲的躯体。这个女人折腾了帝国,折腾了皇室,折腾了幼小无辜的他,折腾了他的父皇母妃,到最后,她折腾死了自己。
她一生追逐荣华尊贵,天下第一,到头来她只做了第一独夫,连唯一的忠诚者,都亲手杀却。
一地尘土,半生终结。她追逐华衣美服,锦绣珠玉,然后在泥尘中,肮脏地死去。
用力太过反自伤,世事莫不如此。
景泰蓝缓缓闭上眼睛。
父皇,母妃。
大仇已报,终可瞑目。
……
在心中默默祷告了半晌,他吁出一口长气,欢快地睁开眼睛,道:“郡王,国公,我们可以攻击了……咦。”
他怔怔地注视着靠着马头,微闭双目,脸色忽然白到透明的容楚。
身边一阵风掠过,太史阑忽然抢了过来,她一眼看见容楚,脸色忽然也如雪。
此时周围将官已经发觉不对,都将狐疑的目光投来。太史阑紧紧盯着容楚,并没有立即上前,先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苏亚立即下令亲信将士变动阵型,将这一处地域遮住。
太史阑策马靠近容楚,慢慢伸出手去,景泰蓝紧张地盯着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忽然觉得窒息。
太史阑的手一触及容楚的颈项,蓦然一僵。
众人变色。
容楚的身子一触及她的手,忽然一倾,倒向她怀中。太史阑眼神茫然,下意识扶住。
随即她浑身也颤抖起来,她抖得如此剧liè,似要把自己抖下马去。
她……她……刚才好像没有摸到脉动……
再一看他脸色,眼眸紧闭,白到透明,她手指颤颤落在他唇上,随即骤然滑落……
“麻麻……”景泰蓝惊吓之下,连称呼都忘记,“公……公公……公……”
太史阑霍然仰起头,浑身金甲巨颤。
这一刻她很想一个雷下来,劈死自己,或者将时光劈回原先轨道,好让一切重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她忽然摸不到他的呼吸?
为什么他会忽然……停止呼吸?
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什么时候这样的?他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刚才她就不肯看他一眼?为什么?
“麻麻……”景泰蓝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看容楚不对劲,惊恐慌急,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冰凉的泪珠打在她手上,她一惊,稍稍回复几分清明。
回头看看城上,红衣在泪眼中模糊,李扶舟在城头冉冉,目光竟然一直盯着这方。
容楚毫无声息靠在她肩头,她只觉肩头重若千钧,她将脸拼命地凑过去,想要感觉一切可能的生命体征,而他那般安静,长长的睫毛垂落,看起来也就是一场睡眠,可是没有呼吸,没有呼吸。
巨大的疼痛和惊恐,几乎瞬间要将她压裂,她眼前一黑,腑间剧痛,五脏六腑都似被瞬间绞紧,浑身汗若涌泉,忽然力气全失,几乎要和他一起栽落马下。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这一刻她才明白这八个字的真正意思,似利刃狠狠在血肉中一遍遍绞过。
“麻麻……”孩子的哭音低低响在她耳侧。
她浑身一震,咬牙,吸气,睁眼,看见众人惊惶的眼光。
不。
她不能倒,不能倒……最起码此刻!
容楚忽然出事,她再倒,景泰蓝这么小,一定会失了方寸,南齐必败!
五越最后的杀手锏,五越敢于据城以待的底气,就在这里!
他们在等她倒下……他在等她倒下。
不,不能!
他骤停呼吸,依然端坐不动,怕的就是忽然倒下,动摇军心。
他是怎么做到的?
而她又怎么能就此倒下,拖曳着南齐军队坠落尘埃,辜负他一番苦心?
她模糊的目光,落在容楚腰间,那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截银色细链子。
就是这截连着马鞍的银色细链,在他骤停呼吸的那一刻,稳住了他的身形。
太史阑看见这链子,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灼热的疼痛从指尖烧到心底,然而那般的裂痛里,却又似生出血色的希望来。
她抬头看城上。
城上不知何时,众将退后,只留李扶舟一人,手据城垛。
他迎着她的目光,脸色一样如雪,乌黑眉睫染城头霜色,唇却艳若深樱。
是一尊失却人间情感的,火中的神。
看她看过来,他目光似有波动,随即嘴唇轻启,轻轻说了几个字。
墙头上红影如云过,再转眼他已不见。
万军肃穆,疑惑而又不安地盯视着这密密遮挡的一角,感受这一刻沉默的巨大压力,不知道这一霎,巨变陡生,南齐双帅失其一,太史阑正在遭受一生里最大的恐惧和摧心之苦。
风从黑压压的人群头顶过,呼啸若哭,平原在颤栗中静默,一轮残阳,血一般从天际泻落。
太史阑收回目光,咬牙,齿间迸血,字字也染血。
“攻!城!”
……
景泰六年十月初五,南齐对五越的第二次攻城战,平局。
虽然容楚停止呼吸却不倒,虽然太史阑绝望崩溃却不倒,虽然南齐军心未堕,但当士兵攻入上阳城时,却发现这是空城,只有一地尸首,满城狼藉。
而当时太史阑身处巨大悲恸之中,没能及时进入城内,只发了狂地命士兵全力攻击,大军全部呼啸入城,到处搜寻敌人,深入城中内部,直到太史阑听闻入城异状,发觉不对,当即命令士兵立即出城。
第二日,士兵中开始出现疫病,短短数日,病者十中有一,南齐军队被迫撤出上阳城区域,正式进入和五越的对峙僵持期。
……
这一日,上阳山南麓的崎岖山路上,一个女子背着一个人,在艰难地赶路。
她身上那个人,破烂的衣衫间露出满身的疮疤,那些疮疤深红青紫,边缘交错,像是被什么毒虫毒兽咬啮所致。
北地冬日,那人身上也散发出腐烂的臭气,难得那背她的女子,丝毫不嫌弃的模样。时不时还关切地问一声:“你现在如何?”
“寻欢……”受伤女子眼神里流露感激,气喘吁吁地道,“多谢你不计前嫌,千里迢迢赶来救了我……”
“二娘说的nǎ里话来,咱们虽然有些旧怨,但好歹是一家人,多年来弟弟和中越全族,都承蒙你照顾,如今你落难,我怎么能令你死在外头?”花寻欢站直身体,抹一把汗,看向下方市镇,“穿过这个小镇,咱们就能回到中越地盘了,只是二娘你这身上……”她想了想,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那女子身上。
中越的实际掌权者,以小妾之身夺中越权柄多年的琳夫人,虚弱地抬起眼皮,喃喃地道谢。
她联合乔雨润刺杀李扶舟,结果乔雨润双面间谍临阵反水,她被李家武军追杀,一路逃奔,中了不少毒伤,眼看必死,却忽然被花寻欢所救。这个救命恩人让她始料不及,但此时她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去猜疑或者拒绝,无论如何,先把握住任何一丝机会活下去才是要紧。
花寻欢背起她,走入市镇,披风挡住了伤痕和臭气,没什么人发现这对女子的异常。花寻欢走入一个冷清的茶馆歇脚,买了点茶水和饼子慢慢吃着。
然后她就听见了南齐士兵疫病的消息,心中不由一惊,一抬眼看见对面的琳夫人正紧紧盯着她。花寻欢立即收敛了心情,做若无其事状,转动着茶碗。
“……听说南齐上阳城下败了一场……”
“本来不该败的,但是据说荣昌郡王在战场上忽然暴毙……”
“真的?”
“应该是真的,之后就发生了瘟疫。你想想以南齐的兵力,以荣昌郡王和卫国公的能力,这场战争没有失败的道理嘛……”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暴毙?好端端的怎么会瘟疫?”
“嗤。你忘记对敌的是五越?最诡异的民族。他们的统帅,那个江湖出身的武帝,可不是简单角色,据说弹指杀人便可千万……”
花寻欢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容楚死了?怎么可能?
对面琳夫人忽然冷笑了一声,喃喃道:“……突然暴毙?系魂之术吧……”
“什么系魂之术?”花寻欢立即问。
她少年时即从中越出走,并没有系统地学过五越的异术。
“咱们中越长老以上,才可以学的一门异术。”琳夫人懒懒地道,“不过已经失传了。”
“为什么?”
“这是死术。”琳夫人道,“同归于尽的做法。练这门功法者,需要全身经脉尽毁,随后以毕生功力成就毒丹,发功时周身血液带毒,只要沾染一丝,就会令对方和他成为‘毒共体’,他弱则对方弱,他痛则对方痛,他死亡,则对方死亡。”
“有没有解的办法?”
琳夫人抬眼看花寻欢,花寻欢醒悟自己显得有点心急,忙笑了笑,道:“解也没用了。人都死了。”
“当然。”琳夫人冷笑,“中系魂之术,必死无疑。”
花寻欢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不知道是哪位长老施展的异术,居然灭了容楚。”她忙转移话题。
“不是我中越现今的长老,他们现在都在境内。”琳夫人语气斩钉截铁。她想了一下,脸有惊异之色,喃喃道:“莫非是秋长老?”
“怎么?”花寻欢问。
“这是被逐出族中的长老,因为犯了色戒。”琳夫人解释道,“他被逐出的时候你还小,所以没有记忆。这位据说是和丽京一位夫人私通,犯了族中的戒。按照规矩,将他阉割了逐出族,之后这人去了nǎ里,我们也不知道。”
“丽京的夫人?阉割?”花寻欢眼睛睁大——莫不是李秋容?
“那老小子倒是好艳福。”琳夫人冷笑一声,“也不明白丽京的夫人怎么看上他的,据说还是位出身极其高贵的夫人。也许,他使了什么手段罢。”
花寻欢默默,真相如何,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了。
“真的没有法子可解么?”半晌她又忍不住道。
琳夫人瞟她一眼,忽然道:“你为什么肯来帮我?南齐对你不好么?”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花寻欢不悦,“他们对我好什么?不肯信我,降我职,我从云端跌入地狱,现在只是一个小兵。”
琳夫人笑了笑,怜悯地道:“你对他们忠心耿耿,他们倒辜负了你。你放心,你如今救了我回去,日后你就是中越的公主,荣华富贵就是你的。”
这话这几天花寻欢已经听了很多次,脸上照样露出欢喜神情,只是难免有点不耐烦之色。
“其实嘛,这系魂术,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可解……”琳夫人没注意到她神态,拉长声调思索。
花寻欢这回忍住了没问。
“其一是乾坤殿。乾坤殿虽然是李家抢去的地盘,但那里本就是南齐术法大能者的专修之地,又经李家代代术法合一,可能有办法解天下一切异术。否则李家凭什么敢驭使五越各族?”
琳夫人眯起眼睛,“其二呢……就是咱们中越了,说到底这是中越的异术,要解也是咱们才是行家。不过这得回去才能解决……”说完气喘吁吁地看花寻欢。
花寻欢默了一默,明白这个精明的女人,又在寻求保证了。
送她安全回到中越,她才可能去找解药,是这个意思吧?
“咱们走吧。”她装上干粮,再次任劳任怨地背起了琳夫人。
……
军中疫病蔓延得越来越快,这天早晨,连景泰蓝都开始咳嗽。
军中军医赶紧给皇帝灌下一大壶药汤,再次把他的皇帐消毒,把生病士兵迁往更远处。
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忙碌的人,在经过主帅大帐时,都不禁忧虑哀伤地瞧上一眼,再快步走开。
太史阑把自己和容楚关在大帐里,已经几天。这几天里,她不见任何人,包括皇帝,包括闻讯急急赶来的邰世涛。
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帐不点灯火,不掀门帘,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人敢于去打扰,甚至没有人敢于去说一声“大帅,郡王该下葬了。”
一开始众人也在等着复活的奇迹,人们总是无法相信,那么强大的,绝慧的,天纵英才的荣昌郡王,在无数次朝争战场暗杀之中都屹立不动的名臣,会莫名其妙,这么轻易地死在一次呼吸之间。
内心深处,他们觉得太史阑在等,他们也在等,怀着暗暗的希望,想着这也许是郡王的又一次奇谋。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再大胆会幻想的人,也不得不绝望地承认——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按常理,奇迹,没道理每次都幸运降临。
似乎现在只剩下了太史阑一个人,坚持着等待,或者说固执地不愿相信。
她的理由是容楚心口还有一丝热度。众人无声地在墙角叹息“她定然整日将郡王抱着,如何没有一丝热度?”
她的理由是容楚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有预知,所以他一定会自己找到醒来的办法。
但时间似乎不肯印证她这样的推论。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没干什么。晚间的灯火会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帐篷上,人们可以看见,她盘膝打坐,紧紧握着容楚的手,似乎在将自己有限的那点真力传给他。
南齐乃至天下都知道,太史阑是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大帅。她经脉不通,好容易调整好些之后,却因为后期受创太重,终究毁了体质,之后再怎么练,也不过练就一点粗浅的内气。
好在她自有天生胜人之处,光辉不损,反因此更成传奇。
然而此刻众人瞧着她努力将那点稀薄真气不知疲倦地输送,想要唤醒自己的爱人,都觉心酸,忍不住要快步走开,不忍再看。
此刻,大帅心中一定苍凉,像午夜孤身醒来,看见落在膝上的冷月光。
她一定痛恨自己的无能,不能练就雄厚的内力,为挽回爱人生命多一份寄托和希望。
其实众人都知,有内力也救不了诡异异术,南齐军中何尝没高手?但到了此刻,每一分缺失,都似乎是不能弥补的终生之憾。
暮色苍茫,云天四合,人们仰望着阴霾的头顶,看不见微光和云路,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
“二娘。”花寻欢看着前方村庄中越民族的标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身后琳夫人也长长舒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因为她已经看见了出迎的队伍。
她的腐烂已经蔓延到了脸上,以至于那一笑嘴角险些裂到耳根,令人望之生怖。
迎接的人马已经到了面前,第一眼看见她,惊呼,第二眼看见花寻欢,又是一声惊呼。
“族女!”领头一个老者一脸喜色。
琳夫人怔了怔,斑驳的脸色阴沉下来。
五越继承人向来不分男女,花寻欢少年时个性开朗,武功出众,待人心诚,在族中人缘极好。她当年为了弱弟破门而出,留下所有亲信护卫护持弟弟,族中长老都心中有数,赞她诚孝友爱,如今见她忽然回来,顿时连琳夫人的重伤都忘记了。
花寻欢倒是淡淡的,将琳夫人送回去,情况简单一说,族中长老有的皱眉有的愤怒,花寻欢看在眼里,顿时明白,中越族内,立场依旧是不一致的。
她也不参与族中议事,站在门口,慢慢打量族长府的一花一木。
阔别多年,今日重来,再见着已经不是昔日花草。
一路的仆佣们,很多人用惊喜诧异交织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一一报以微笑。
她并没有要求第一时间见弟弟。反而等着琳夫人和长老议事完毕,亲自扶她入后院治伤。
琳夫人的毒伤,其实已经救无可救,大夫摇头叹气走开,琳夫人在床上怔怔躺着。
花寻欢走了进来。
琳夫人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护卫并没有阻拦这位名正言顺的族长大小姐。
这令她心中咯噔一声,勉强支起身子,警惕地注视着她。
“你总是这个样子。”花寻欢不屑地注视着她,“你防了我一辈子,如今都快死了,还防什么?”
琳夫人沉默,半晌道:“你找我要解药?”
“嗯。”花寻欢目光在屋内掠过,“你说我送你回来,就给我解药,另外,我还要能解决南齐士兵疫病的解药,别说你没有,中越最擅毒。”
“骗你的话,你也当真!到底是当初没好好学!”琳夫人忽然笑起来,“系魂之术,在没完全发作之前,是有可能改变,但一旦施术者死亡,那么,回天无力,必死无疑!”
花寻欢脸色一变,随即冷笑,“是吗?”
她忽然跳起来,三步两步就奔上了榻,一把当胸抓起琳夫人衣服,喝道:“解药!”
“没有!”琳夫人怒得脸上肌肉扭曲,腐烂的皮肤灰质唰唰地往下掉,“你敢挟持我!来人!来人!”
一队护卫冲了进来,看见榻上这一对的造型,齐齐怔住。
“滚出去!”花寻欢头也不回。
“杀了这以下犯上的贱人!”琳夫人大叫,“她不是族女……她是逐出族门的叛徒……你们犹豫什么!”
“滚出去!我不说第三次!”花寻欢大喝,一把拔出腰间的刀,狠狠向前一捅。
扑哧一声,鲜血飞溅,琳夫人肩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对穿的血洞,可以看见对面的墙壁。
刀出的一刻,花寻欢忽然也打个颤,觉得自己肩上也似乎一痛。
琳夫人的怒骂变成惨叫,声音凄厉,整座府中却静悄悄的。
“你们……你们……”琳夫人眼神拼命寻找自己那些亲信护卫,却发现不知何时,人竟然都已经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呸!”花寻欢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找什么找!你以为你这么多年,真的已经把持了府内,把持了中越?你也不想想,会趋炎附势投靠你一个妾的,能是什么忠诚可靠的人?这些人如今眼看你必死,我或者弟弟必定继承族长位,凭什么还替你卖命?”她举着血淋淋的刀,毫不犹豫又是一刀挺出,“解药!”
惨叫声似冲破屋顶,鲜血泼在脸上,花寻欢随意抹一把,想起当年,一个头磕在家门,额头上也曾血迹淋漓。
她觉得肩膀上好像更痛了。
“没有……没有……”琳夫人的语气已经软了,“真的没有……我……我只想骗你送我回来……寻欢,别折磨我,我……我也练了……”
“噗嗤——”大腿上又一个对穿的洞,看见白骨。
当年她被二娘于飘雪的冬日逐出,临门一箭,也曾箭射腿骨,至今逢上阴寒之日,依旧隐隐作痛。
花寻欢觉得腿又开始痛起来,她怔了怔,抬起头来。
她手中还举着刀,刀尖上鲜血淋漓滴下,她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腿,再看看在血泊中抽搐的琳夫人。
“你……”她有点艰难地吐字,“你也练了……系魂术!”
“咯咯咯咯咯……”琳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我……我……我要告诉你……你非不给……不给我说……折腾我……也是折腾你自己……”
“你怎么会练系魂术?”花寻欢盯着她。
此刻的心在下沉,却又萌发出一丝希望——或许……或许契机就在这里!
“还不是你那个爹,不放心我,临死前毁了我的毒功。”琳夫人一瞥她,眼神居然还是娇媚的,“我不能没有一点防身异术,看来看去,也就只有系魂术可以……其实我练这个,也就是心理上一个寄托……未曾想,未曾想最后竟然用在你身上……天意……天意!”
“我……我就要死了……你折磨不折磨我,我都要死了……”她气喘吁吁地道,“能有你陪着死……我……我挺乐意……”
花寻欢盯着她,半晌,用站满血迹的手,把红发一掠,哈哈一笑。
“所以你觉得,不用再受折磨,还可以看着我死,很快意是么?”她哈哈笑着,猛地又是一刀捅在琳夫人的右腿上,“解药!”
琳夫人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花寻欢同时也浑身一颤,随即她就笑了。
“你剧痛,我稍痛,我还是比你上算,再来!”
“噗嗤——”又是一个对穿的洞,留在了小腿上,鲜血箭一般冲到花寻欢脸上,花寻欢浑身颤抖,脸上血迹斑斑,狰狞如兽,却大笑不绝,“解药!”
“我……我给你瘟疫的解决办法……你爹爹留下的!”琳夫人惨呼,“什么疫病都可以治……”
“系魂术解药!”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就算现在改体质也来不及……那需要之前长期的服毒和独门内功的调理,那内功李家的人或许才能做到……没有……”琳夫人终于凄惨地哭起来,“没有……真的没有啊……”
花寻欢手抖了抖……
不用去看琳夫人的眼神,她也知道,这一刻这女人的话,是真的。
没有希望了。
她,或者容楚,都没有希望了。
“族女……”忽然一声细弱惊颤的呼唤,响在门边。
她回首,便看见门槛上背光模糊,站着一个女子,她还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两人都用又欢喜又震惊的眼神盯着她。
花寻欢浑身一震,立即将刀向后一扔,袖子匆匆把脸一抹,身子坐直挡住了凄惨可怖的琳夫人,才吸一口气,道:“贵喜。阿略。”
“族女……”那叫贵喜的女子,落下泪来。又慌忙拉那身子孱弱的少年,“少爷,叫姐姐!这是姐姐!”
少年怯怯地看着花寻欢,嘴唇蠕动。
花寻欢怔怔地盯着模糊光影里的苍白少年,那一头熟悉到惊心的红发……
她忽然热泪盈眶,立即昂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道:“贵喜。这里面不干净,别让少爷进来。你让人送他回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贵喜有点不解花寻欢为什么不去见见弟弟,但她昔年就曾是花寻欢最忠诚的侍女,早已习惯听从她的命令,忙命别人将少年带回去。
少年阿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鹿般惊怯的眼神里,有着对花寻欢的陌生和不解——姐姐走的时候,他才三岁,对姐姐印象不深,然后今天她忽然回来了,这样一个满身带血的,狰狞可怕的女子!
花寻欢端坐不动,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冬日霜林中不见,才长长吁口气。
贵喜在一边瞧着,忽觉心酸。
花寻欢回头对她看了看,下了床,道:“给她包扎下伤口。”
“这个贱人!”贵喜愤愤不平,“让她流血死了干净!”
“包扎!”
贵喜吓了一跳,赶紧找药给琳夫人包扎,下手却很不轻巧,琳夫人被痛醒,花寻欢冷冷盯着她,道:“在nǎ里?”
琳夫人气若游丝地用眼神瞟了瞟墙后,花寻欢道:“你去开。”琳夫人无奈,只得支撑着,开了屋内的暗室,又给花寻欢指示了位置。
花寻欢步入暗室,发现这里是个全封闭的空间,极其干净和安静,有一座软榻,榻前有铜炉一座,榻上小几有一部书,正是当年爹爹去世后就失踪的族中圣书。
她看看四周,觉得很满yi。
她脱鞋,上榻,问贵喜,“你刚才看见了怎么开启暗室?”
“看见了。”
“好。”花寻欢哈哈一笑,道,“你来,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
“这几天就不要打扰我和琳夫人了。”花寻欢道,“琳夫人大概也就在这两三日内死亡,她死了,就把她拖出去喂狗。至于我……”
贵喜有点紧张地注视她。
花寻欢拍拍她的肩,“如果我还在,我自然会操持之后的事,如果我不在……嗯,别紧张,我是说,其实我也不是太想回来,你知道我的性子,向来一刻钟三个主意,保不准我看生平大敌死了,没什么心事了,就此离开也未可知。所以如果你看见我不在,也不必寻找,就这样吧。”
“族女怎可不留下来继承族长之位?”贵喜颤声道,“除了您,谁也不行。”
“这么多年这里没有我,不也是好好的?”花寻欢将递过去,“拿着,我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如果我走了,你代我拿着这书,去南齐的大营找太史大帅,把解救疫病的方子交给她。”
“好。”贵喜接了,却又有点疑惑地道,“听说族女之前就在太史大帅麾下,您自己拿去不好吗?再说南齐现在是我们敌人,她会相信我吗?”
“你去。”花寻欢斩下一截红发,递给她,“你告诉她,我说,于定做过的事,花寻欢永不会做。请她相信我最后一次,如有人因我的药而死亡,则花寻欢身死如此发。”
贵喜接过断发,握紧在手中,忽觉心砰砰跳起来,隐约似有不祥预感。
族女这番话,太奇怪了……像是遗言。
她想问,不敢问。
“第二件,是请你将交给阿略。”花寻欢脸上漾出欢喜的光彩,“族中现在只有他能继承族长位置,如今又有了圣书,有机会治好他的病,长老们再没什么话说,以后,他们会尽心辅佐他的。”
贵喜满心失望,不明白族女为什么坚持不肯继承族长位,也只得道:“是。”
“将来……他做了族长,你告诉他,中越不要有野心,它属于五越,也属于南齐。你让他记住,永远不要和南齐作战,不要和太史大帅作战。”
“是。”
“你去南齐大营,也帮我带一句话给太史大帅,就说,系魂,或许李家有点办法。但……”花寻欢微微出神,想着如果真的是贵喜去大营,那么,系魂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但是,还是不要说,给太史大帅一点希望吧。
她来自奇迹,但望最后,她依旧能创造奇迹。
“就这样吧。”花寻欢笑笑,道,“这里有几本不错的书,我想好好补补我的功法,这几日不会出来,你让所有人,直到琳夫人死前,都不能进入。”
“是。”
“还有这暗室……琳夫人用的东西,总归不是好东西,以后也永远不要再打开吧。”
“是。”
“嗯……”她抬手,拍拍贵喜,“去吧。”
贵喜一抬头,看见暗室光影里花寻欢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恸,一句话脱口而出,“族女,您真的不见见少爷了吗……”
其实她想琳夫人死后,族女总是要见弟弟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感觉,族女不会见阿略了,这句话便自动蹦了出来。
花寻欢出了一会神。
“他对我记忆很淡,我觉得很好。”她笑道,“就这么淡下去吧,直到忘记我。”
贵喜似懂非懂地低头,只觉得心中难受,却又不明白为什么难受。
“去吧。”
她抱着书,慢慢退了出去,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看见族女静静盘膝坐在榻上,也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她半长的红发沾了血,黑暗中幽幽的艳。
她忽然不想走,觉得这么一转身,便将永远不见。
然而花寻欢已经按动了机关,门扉渐渐合起,她倒退着踉跄而出,在光影完全合拢之前,听见族女大声道:“告诉她们,我很好。我只是厌倦了这尘世,离开了。从此后浪迹天涯,行走人间,去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咔。”门扉合起,墙壁如故。
贵喜紧靠墙前,脚尖顶着墙壁,似乎从脚尖到心底,都彻骨的凉。
她恍惚觉得族女刚才的口气很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那还是多年前,她没有离家时,最爱用的口气。她总是甩着一头红发,在院子里大声地唱,“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贵喜软软靠着墙壁,忽然落下泪来。
……
光影合拢,黑暗降临,花寻欢静静坐在黑暗中。
她讨厌黑暗,当初被逐出家门前,她曾在黑房子里被关了七天,险些发疯。
没想到到最后,也许她还是要在黑暗中死去。
她起身,再次开了暗室门,出门去逼问琳夫人,为自己,也为容楚,寻求生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琳夫人只是无力地摇头,她的呼吸渐渐弱下去,半夜的时候,花寻欢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化为一片透明的霜白。
她慢慢地站起身,心中一片冰凉。
希望的花,从来不肯开在命运的冰川上。
她站起身,没有再试图问什么,她需要最后一点时间,为自己安排永恒的归处。
她走回暗室,关门,从怀中掏出一根小小的钢丝,卡入了暗室的机簧。
这门,以后永远不能再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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