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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朵玫瑰(第 4/4 页)

    “什么办法?”

    “我只和他装小可怜样儿,说好话,为以前的事道歉,他再严厉,也会消气的。何况,姐姐说,他现在已经不生我们的气了。”

    “别失掉你的傲气吧!”我没好气地说。

    “在长辈面前,还谈什么傲气呢!”你振振有辞,“干吗这样板着脸?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如果你和爸爸讲和了,我们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以搬到台北去,也可以不再住在这个破房子了!”

    我放下了笔,坐正身子,那天,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你。我想我的眼神相当严厉,你瑟缩了,畏怯了。低下头去,你喃喃地说:

    “人总是要往上走的么,安于现状等于是自甘退步!”

    我深深地望着你。

    “我要进步的,晓寒,”我深沉地说,“但是要靠我自己的力量,不靠我父亲!”

    “但是,你还不是靠了我的父亲?连我们住的这栋小屋,还是我父亲的,你又谈什么傲气呢!”

    哦,晓寒,你攻人了我最弱的一环。我闭上了眼睛,感到心里有种难言的痛楚,在逐渐地扩大中。我的脸色使你吃惊了,你猛然抓住了我的手,喊着说:

    “原谅我,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要刺伤你的!”

    我睁开眼睛,揽住了你。我说:

    “听我说,晓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我可以接受你父亲的帮助,因为他是我的知己,他信任我,他看重我,他了解我,这种帮助,是有着尊重的情绪在内的。而我的父亲,他给我的感觉是,我在他面前是个乞儿!”

    你瞅着我。

    “我就是要帮助你父亲来了解你呀!”

    “你真的是吗?”我忧愁地看着你那姣好的脸庞。“你不是的,晓寒,你自己都不了解我。现在,你做这件事只是为了你的虚荣而已。”

    我要证实我不是你家人认为的那样糟糕呀!“你无力地说,又垂下了睫毛。

    “这又何尝不是虚荣!”我说,望着你。你白晳的前额,你长长的睫毛,你美好的鼻子,和你那小的嘴……一阵强烈的心痛对我猛地袭来,我一把抱紧了你,不能遏止自己突发的颤栗。我喊着说:“晓寒,晓寒,回头吧,回复那个原来的你吧!让我们再过旧日的生活,无忧、无虑、甜蜜、安宁……让我们回复以往吧!求你,晓寒,不要再去姐姐那儿,不要去参与那个计谋,醒醒吧,晓寒!不要从我身边走开!”

    你哭了,你挣扎着说:

    “我并没有要从你身边走开!我只是要帮助你,只是要帮助你!”

    “但是,你会离开我了。”

    “我不会,我决不会!”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知道已无法挽回。哦,晓寒,我那鬓边簪着玫瑰花,终日笑容可掬的小妻子何处去了?

    于是,你仍然去参加了那次宴会。

    出乎我的预料,你和父亲的那次见面竟意外地成功。据说,你那天表现得雍容华贵,文雅有礼,而又谈笑风生。父亲做梦也没有把你和当日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媳妇联想在一起。你美丽,你活泼,你征服了全座的人,你也征服了我父亲!

    那晚,你兴奋地回来,笑倒在我的怀里。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你父亲直说我眼熟,问我是不是参加过你们公司的演员考试!你猜他要我做什么?他叫我明天去公司试镜呢!”

    我默然不语,只精神恍惚地闻着你身上的香味;不是玫瑰花香,而是脂粉与酒香的混合。我知道,你明天一定会去。望着你那发光的眼睛,那神采飞扬的面庞,哦,晓寒,我也知道了;那试镜一定会成功!

    第二天,你整天整夜都没有回家,我并不担忧你的安全,我可以想象你的忙碌:试镜、应酬、谈话、吃饭、消夜……然后,夜静更深,你已无法回到这荒郊野外。想必,你会睡在姐姐为你准备的绫罗锦缎之中,做一个甜甜的“准明星”之梦。而我,那夜枕着手臂,听阶前冷雨,听窗边竹籁,一直到天明。

    第三天的晚上,你终于回来了,另一个崭新的你!周身都燃烧着喜悦、兴奋,和野心!你雀跃着,绕屋旋转,激动地对我嚷着:

    “哦,静尘,我从不知道生活是这样多彩多姿的!我以前都算是白活了!”

    停在我前面,你把那燃烧着的眸子凑到我眼前:

    “走吧,静尘,我们搬到台北去,那儿有一份全新的生活在等着我们!”

    我用双手捧住了你的脸,痛心而忧愁地看着你,低沉地,一字一字地说:

    “别忘了,我就是从那种生活里跳到你身边的!”

    你转动着美丽的大眼珠,困惑地看着我,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半晌,你才用充满了怜悯及感动的语气说:

    “哦,静尘,我现在才了解你为我牺牲了一些什么,但是,别烦恼,我会补偿你!”

    我心里一阵紧缩,顿时间兴味索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已那样遥远了。放开了你,我走向窗边,咬住嘴唇,回忆着你手持浇花壶,站在玫瑰花丛中的样子。看不出我的伤感,你追到我的身边:

    “你没有问我,我试镜通过了,你知道吗?”

    “我已料到了。”我语气冷淡。“你告诉爸爸你是谁了没有?”

    “何必这么早就说呢?等你父亲对我有信心的时候再说吧!你知道他要我在新戏里演一个角色吗?他给我取了一个艺名,叫丁洁菲,这名字好吗?他说改为丁姓,如果按笔划排名,永远占优势!”

    “设想周到!”我打鼻子里说。

    “你有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一天?”你仍然兴致冲冲。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小苏曾说过;只要你有服装与化妆,必成为电影明星!那时我曾怎样嗤笑于他们的庸俗,我曾怎样自信的认为,你将永不属于城市!但是,如今,晓寒,你的括然呢?你的天真呢?你那与世无争的超然与宁静呢?我想着,想着,想着……一股酸楚从我的鼻子里向上冒,我猛地车转了身子,叫着说:

    “晓寒,晓寒,千万不要去!那种生活并不适合你,相信我,晓寒!我的小说已快完稿了,我会改善我们的生活,我会养活你,但是,请你回来吧!影剧界是个最复杂的环境,那不是你的世界,也不是你的单纯所能应付的!听我的话,晓寒!”

    你瞪视着我。

    “哦,”你说,“你也是那种自私的丈夫,你不愿意我有我自己的事业,你只想把我藏在乡下,属于你一个人所有!”

    这是谁灌输给你的观念?姐姐吗?我咬了咬牙,感到怒火在往上冲。

    “你总算承认你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去笼络爸爸,而不是为了我了!”我尖刻地说。

    “我本来是为了你!”你叫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既是为了我,就放弃这件莫名其妙的傻事!”我也大叫着。

    “我不!”你喊,猛烈地摇头。“我要去,我喜欢那个工作,我喜欢那些人,我喜欢那种生活,你没有权利剥夺我的快乐,更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事业!”

    我一把抓住了你的手腕,用力地握紧了你,我的眼睛冒火地盯着你那张倔强的脸。

    “我不许你去演那个戏,如果你去了,我们之间也就完了。”

    你张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看着我。

    “你是说真的?”

    “真的!”

    你咬紧嘴唇,你带泪的眼睛阴郁地望着我的脸,我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僵持着,好半天之后,你猛地挣脱了我的手,用力地一甩头,你的头发拂过了我的面颊,像鞭子般抽痛了我的心灵。你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迸出了几个字:

    “我并不稀罕和你生活在一起!”

    一切都完了。晓寒,我就这样失去了你。

    第二天早上,你带走了你的衣物,离开了这栋小屋,这栋属于你父亲的房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哦,晓寒,你就这样走了,一无留恋,一无回顾,你挺着你的背脊,昂着你骄傲的头,去了。我目送你的离去,眼光模糊,而内心绞痛。我知道,我那安详的、满足的小妻子——晓寒——是已经死了。离开我的,不是晓寒,而是那新崛起的明星——丁洁菲。

    从此,不再是有光有热的日子。从此,是寂寞的朝朝暮暮与漫漫长日。在痛苦中,在煎熬里,我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了。该感谢这种痛苦与煎熬,这本书里充满了最真挚的血与泪。在书的扉页上,我写着:

    献给

    我逝去的爱妻

    ——为了她给我的那些幸福的日子——

    这时,丁洁菲的名字已经常见报,“一颗闪亮的新星”,他们这样称呼你。我常在报上看到你的照片,正面,侧面,全身,半身……那些照片对我都那样陌生,我常困惑着,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地认识过你。甚至于,和你共同生活过那么些年。在深夜,在清晨,我经常伫立在玫瑰园中,一遍又一遍低呼着你的名字:晓寒,哦,晓寒。

    我的书出版了,也曾希冀它能将你带回我的身边,也曾渴望看到你走回这小屋的形影。但,我失望了,你的声名正如旭日中天,你不会再记起我。小说的出版并没有带来你,却带来了金钱与名誉,再有,就是姐姐——就在今天下午,她出现在我的小屋里。

    “静尘,”姐姐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满脸的兴奋与笑容。“爸爸终于知道晓寒的身份了。”

    “哦,是吗?”我淡漠地说,我并不关怀。

    “爸爸叫你回去,他说,你毕竟是有眼光的,以前是他错了。他说,现在你成了名作家,晓寒成了名演员,一切好极了,他要给你们补行婚礼,一个隆重的婚礼,招待所有的记者们。而且,他还要送你们一幢小洋房作结婚礼物呢!”

    “哦,是吗?”我的眼光望向窗外。“晓寒怎么说呢?”我尽量不让语气里流露出我的感情。

    “噢,静尘,晓寒是个好女孩,她一直住在我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她心里仍然是爱着你的,你怎么在书的扉页上咒她死呢?现在,你只要去安慰安慰她,说说好话,道个歉,包你就没事了!”

    “她到底说过什么?”我烦躁而不耐地问,“她赞成爸爸的安排吗?”

    “当然啦,这样总比你们在这小屋里喝西北风好!”

    我离开了窗边,慢慢地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我取出了一张签好名的离婚证书,和一张支票,递给姐姐。这是我早就准备好了,本来预备寄给你的。

    “请转交给晓寒,支票是为了向她购买这幢小屋的,离婚证书是她需要的,免得我耽误了她的前程。”

    姐姐瞪视着我,瞠目结舌。

    “你脑筋不清楚了吗?”

    “是的,我脑筋从没有清楚过!以前,我爱过一个名叫晓寒的女孩子,现在你们却叫我和丁洁菲结婚。你去转告丁洁菲,我不能背叛晓寒。”

    “你是疯了!”姐姐喃喃地说,“写小说把你的头脑写昏了!”是的,晓寒,我是疯了。世界上像我这样的疯子,大概没有几个。姐姐走后,我就一直坐在书桌前面,默默地沉思着。我想你,晓寒,我强烈地强烈地强烈地想你,晓寒。那轻盈的脚步,那鬓上的玫瑰花香,那低柔的歌声,和那碗盘的叮当。哦,晓寒,你怎会从这世界上逐渐消失,我又怎会失去了你?

    黄昏时,下起雨来,雨声淅沥,像你的歌。哦,我想你,晓寒。

    晚上,我在玫瑰园中久久伫立,花香依旧,人事全非。哦,我想你,晓寒。

    我摘了五朵玫瑰。做什么呢?我望着玫瑰,百无聊赖。

    呵,五朵玫瑰!

    第一朵给你,你好簪在你黑发的鬓边。第二朵给你,你可以别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给你,让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给你,你好插在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第五朵,哦,晓寒,不给你,给我,为了留香。

    是的,留香。我毕竟还有这股玫瑰花香!

    罗静尘写完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黎明时的曙光早就从窗外涌进了室内,把整个房间都填得满满的。罗静尘放下笔来,挺了挺背脊,一层厚而重的倦意对他包围而来,他眼光模糊地望着桌上的五朵玫瑰,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仆下身子,他把头伏在桌上,用手腕枕着。他倦极了,倦得不想移动,深吸着那绕鼻而来的玫瑰花香,他又叹口气,然后,他睡着了。

    这时,却有个女人正疾步走在屋外的田畦上!

    然后,那女人停在房门口。

    她鬓发微乱,她面颊苍白,她因疾步而喘息,她的眼睛大而不安,闪烁着奇异的火焰,她手里紧握着一张离婚证书及支票。站在那门口,她深深呼吸。然后,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她推开了门。

    站在门前,她迟疑地望着那依然亮着台灯的书桌,和那桌上仆伏着的人影。张开嘴,她想喊,却没有喊出口。犹豫片刻,她轻悄地来到桌前,颦眉地凝视着桌上的五朵玫瑰,再凝视那张憔悴的,熟睡的脸庞。然后,她发现了桌上那沓长信。

    身不由己地,她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开始一页一页地读着那封信。

    她终于看完了。放下信笺,她抬起睫毛,深深地望着那熟睡的脸孔,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

    罗静尘在睡梦里转动着头,不安地呓语、叹息,然后忽然间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看到了她。微微地蹙了一下眉毛,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帘,再看向她。她不言也不语,只是默默地迎视着他的目光,泪珠在她睫毛上闪亮。

    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她那泪珠终于在睫毛上站不住脚,而滑落在白晳的面颊上。这使他震动了一下,张开口,他才轻声说:

    “你是谁呢?丁洁菲吗?”

    “不,是张晓寒。”她低低回答。

    “你从哪儿来?”

    “从我来的地方来。”

    “要到哪里去呢?”

    “听说,在那边山里,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她幽幽地说。新的泪珠不断地从她眼眶里涌出,她却不眨动睫毛,只定定地把目光凝注在他脸上。“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于是,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于是,当若干天后,有一群人,要找寻那新成名的作家,和那传奇式成了名又失踪了的女演员,他们来到了这栋小屋。

    屋中一无所有。只在那简陋的书桌上面,排列着五朵玫瑰。令人惊奇的是,那五朵玫瑰虽已枯萎,那花瓣却仍然奇异地呈现着鲜艳的色泽。

    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八日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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