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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朵玫瑰(第 3/4 页)

    “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揽紧了你,把你的头压在我的胸前,用我的双臂环绕着你,我发誓地说:

    “我永不负你,晓寒,我永不负你。”

    老人去世,我们才发现老人的田地早已质押,办完丧事,我们已很贫穷了。除了玫瑰园及这栋小屋外,一无所有。但,幸好我在写作上已走出一条路来,每月稿费虽不多,却足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你仍然在辛辛苦苦地积蓄,我也开始在着手我的长篇小说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在我们的相爱下,虽平静,却幸福。

    这样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原应该无尽止地延续下去,不是吗?晓寒?但是,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是什么?是什么?竟摧毁了我们那座坚固不移的爱情堡垒,竟毁灭了我的生活及希望,竟从我身边带走了你!

    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注定了要转变我们命运的一天。我们的小屋中,竟来了一位稀有而意外的客人——我那已出嫁了的姐姐!

    姐姐嫁了一位富商,她虽不是天生丽质,但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中,她却被培养得娇嫩而鲜艳。那天,驾着她那豪华的小轿车,她来了!雍容,华贵,花团锦簇,她站在我们的小屋里,使我们的屋子似乎骤然间变得狭小而逼窄了。她四顾地打量着我们的房子,上上下下地看着你,又用那颇具权威性的眼光看我。然后,她怜悯地,同情地,而又大不以为然地说:

    “静尘,你竟然狼狈到这种地步了!”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狼狈!”我没好气地说。

    “还说呢!”姐姐叹息地。“你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吗?你生活得像什么人呢?”

    “像神仙!”我说。

    “神仙?”姐姐笑了笑。“可以不吃人间烟火呵。但是,你毕竟不是神仙!”

    “你来做什么?”我蹙紧了眉,“来嘲笑我吗?”

    “不,我来救你。”姐姐说,热烈地抓住了我的手。“跟我回去,静尘,爸爸并不是真的跟你生气,他嘴硬心软,你不该跟父亲一负气就负上这么多年!回去吧,只要你跟这个女人……”她瞟了你一眼,“办个离婚手续,我想,爸爸会原谅你的!”

    “胡说八道!”我被激怒了。尤其看到你瑟缩地站在墙边,苍白着脸,惊惶而无助地大睁着眼睛,像大祸临头似的望着姐姐。那样紧张,那样孤独,那样恐惧,又那样楚楚可怜!我挣脱了姐姐,冲到你的身边,把你一把揽进了怀里,大声地对姐姐说:“我用不着爸爸原谅,我也不回去,我更不会离开晓寒,今生今世,我永不离开她!或者,我这份感情是你所不了解的,姐姐,因为你从来没有过!但是,我告诉你,在晓寒身边,我很知足,我们的世界并不贫穷,相反地,姐姐,我们比你富有,因为我们的世界里有爱!你懂吗?现在,请离开我的家,回到你的金丝笼里去!请再也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姐姐瞪视着我,仿佛我是个病人膏肓的人。

    “你疯了!”她说,“爸爸公司里有那样好的工作给你做,有好日子给你过,你偏要为了这样一个无知识的乡下女人,牺牲一切,你是着了什么魔?”

    “请你尊重晓寒!”我喊,“她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她是你的妻子,我以为你这场热病发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过去了……”“不幸,这场热病永不会过去,直到我老死的一天!”

    “哼!”姐姐冷笑了。“你以为你们这种爱情多么禁得起考验吗?”“当然!”

    姐姐咬住了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转向了你。她的眼光锐利地盯在你的脸上,很快地说:

    “晓寒,我要直呼你的名字了!你以为,一个好太太应该耽误她丈夫的前途吗?”

    你在我怀中惊跳,嗫嚅着说:

    “我……我……”

    “你看!晓寒,”姐姐继续说,“你根本和静尘不配,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是个作家了,而你是什么?你连字都不认得几个!他出身在高贵的家庭里,你只是个乡下女人!他有学问有见识有风度,你却连打扮自己都不会!看你那身土里土气的衣服,那朵莫名其妙的玫瑰花……”

    “够了!姐姐!”我吼叫着,“请你出去!晓寒的美不是你能欣赏的,也不是你能了解的!你别在这儿做破坏工作,你走吧!请走!”

    姐姐不走。她凝视着我,说:

    “真想不到,静尘,你是真的爱着她呢!”

    “当然真的!”

    “那么,”姐姐再度上上下下地打量你,忽然兴奋了起来。“静尘,我有个意见。”

    “我们不需要你的意见!”我说。

    “静尘,你是怎么了?”姐姐蹙紧了眉。“无论如何,我来这一趟是为了你好,不管说话多么不中你的意,我总不是恶意,是不是?我告诉你吧,我来,是因为爸爸最近身体不好,他虽不说,我们都知道他在想你,他有份大好的事业等着你去继承,为了一个晓寒,你们犯不着这样水火不容!现在,你既然说什么也不肯放弃晓寒,我认为,我们可以改造晓寒,使爸爸肯接受她……”“晓寒不需要改造!”

    “需要的,而且可以改造得很好!”姐姐胸有成竹地望着你。“晓寒,你该去念点书,再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我教你如何化妆,你长得很美,再加几分修饰,你会变成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至于风度仪表和谈吐,只要你跟我生活一段时间,我想我都可以教会你。一个好太太,不能把她的丈夫拖在泥潭里,而该帮助他成功。你想想,假若将来静尘成为举世闻名的大作家,以你现在的情况,如何去匹配他?”

    “姐姐,你说够了没有?”我问,“很抱歉,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无意于改变我的生活,我也不想承继爸爸的衣钵,你不必多费心机了!”

    “静尘,你会后悔!”姐姐有些生气了。

    “我不会。”

    “好吧,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就跟着这个乡下女人去滚屎蛋吧!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不管最好!”

    “哼!”

    姐姐拂袖而去了。

    好一会儿,我们家里那么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姐姐的脂粉味始终飘荡在室内,她带来的那股压力也没有消散。然后,我扳转了你的身子,让你面对着我,这才发现你苍白的面庞上竟泪痕狼藉!我惊愕地喊:

    “晓寒!”

    你用手蒙住了脸,爆发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啜泣。我想拉开你的手,你却周身抖战地喊:

    “不!不!不!”

    “晓寒,”我焦虑地拥住你,急切地说,“你千万不要为姐姐的话难过,你知道我就爱你这份淳朴和真实吗?现在,擦干你的泪,不要再哭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谁也不许再提起它!”你仍然哭泣不已。

    “听到了吗?晓寒?假如你希望我高兴,就不许再伤心了。放下手来,让我看你!”

    你怯怯地放下手来,悄悄地举目看我。

    “答应我不理会这件事,嗯?”

    你俯首不答。

    “擦干眼泪,嗯?”

    你顺从地用衣角擦了擦眼睛。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还照旧过我们的日子吧!”

    是的,我们又照旧过我们的日子了。只是,从此,你脸上失去了原有的那股欢乐气息,你唇边再也看不到那安详而恬静的微笑,你眼里也不再焕发着光彩……哦,晓寒,直到那时,我仍不知道姐姐这篇话对你的影响力那么大,竟刻骨铭心地敲人你的灵魂深处!

    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你来到我的书桌旁边,坐在那儿,轻声地对我说:

    “你教我念点书,好吗?”

    我有些惊讶。事实上,自从我们结婚之后,我已陆续教了你许多东西,我训练你读我的小说,训练你帮我抄写,训练你认深奥的字和一些成语。那时,你已学到了很多,你甚至可以读一些浅易的小说。

    “我不是一直在教你吗?”我说。

    “不,你给我上课,有系统地教我,好不好?”

    “你是不是受了姐姐的影响?”我问。

    “念书总是好事,是不是?”你闪动着眼睑。“姐姐讲得也对,我该充实自己的学问。”

    你说得有理,我没有不让你读书的理由,我答应了。谁知,第二天你就去镇上,买了一套初中的国文课本来,急切地求我教你。那些课本对你来说,还太浅了,你很快地念完了前三本,又贪婪地读着后面的几册。你的努力用功使我惊奇,而你那惊人的颖悟力却使我更加惊奇,我这才发现,你是怎样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有个聪明的学生是对老师的鼓励,我教得快,你学得更快,那年夏天,你已读完了初中课程,而秋天,我们就开始进行高中课本和简单的诗词了。

    哦,晓寒,如果我那时知道姐姐的来访就是我们厄运的开始,而我给你的教育竟会导致你离开我,那么,我当时的处置就会完全不同了。哦,晓寒,我再也没料到你那温柔的外表下,却隐藏着那样争强好胜的一颗心!我更没有料到,你下死命地用功读书,竟是你“彻底改变”的第一步!哦,晓寒,如果我能未卜先知,如果我能预测未来,那有多好!

    让我接下去说吧。

    那年冬天,姐姐忽然来了一封长信,又重申上次拜访的意思,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家去,信尾,她却很技巧地写着:

    “不管怎样,我们姐弟不该为父母的固执而失和,我喜欢你,也喜欢晓寒,何不来我家小住?或者,让晓寒来住几天,给我机会,把她引见给爸爸,说不定爸爸会改变以前对晓寒的看法呢!总之,家庭的和睦,父子的亲情,都不是你该置之于度外的,你是读书人,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承认,看完这封信,我确实有一刹那的动摇。但是,回忆起当时被逐的一幕,回忆起父亲对我写作的轻视,我又强硬了。无论如何,我还没有写出我的书来,我还没有在文坛上立足,我也还没有成功!我不能回去,而你,晓寒,我决不认为我的父亲能接受你!

    我把那封信丢进抽屉里,置之不顾。几天之后,我就把这封信给忘怀了。可是,一天,当你帮我收拾书桌的时候,这封信却落进了你的手里。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你拿着信来质问我的样子。

    “为什么你不理她?静尘?她很有道理,是不是?”

    我惊讶地看着你,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瑟缩而腼腆的,根本不会愿意再尝试去见我的父亲!但是,我看到的你,却有那样一张坚决而勇敢的小脸!那样一对闪亮而激动的眼睛。

    “你不懂,晓寒,别再去碰爸爸的钉子了,他永远不会接受你的,你知道吗?他也永远不会了解我的,你知道吗?他虽是我的父亲,对我的了解还远不及你父亲多,你懂吗?”

    “但是,你要给他了解你的机会是不是?”你攀住我的脖子,用一股可爱的、不容抗拒的神情望着我。“最起码,你不该和你姐姐生气,她总没对你做错什么,我们明天去看她好吗?”

    “你忘了?她曾经侮辱过你!”

    “我不像你那样容易记仇,也不像你那样小心眼。而且……”你垂下睫毛神情萧索地说,“她也没有侮辱我,我本来就是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嘛!”

    “嗯,”我叹息着点了点头,“最起码,她已经唤起了你的自卑感了!”

    “怎样?”你重新缠住了我。“我们去吗?亲戚之间,应该来往的,是不是?而且,我们的朋友那么少,你瞧,我有时也怪寂寞的……”

    “我们应该要个孩子。”我说。

    你的脸红了红,抬起眼睛,祈求地望着我。

    “去吧!”你说,“不要再计较以前的事了,宰相肚里好撑船哪,是吗?”

    我望着你。

    “好,我们去,”我说,“纯粹是为了让你高兴!”

    于是,我们去了。于是,我们和姐姐恢复了来往。于是,你有了一个闺中腻友。于是,你不常待在家里了。于是,我发现,你变了。

    第一次发现你强烈地改变了,是在一个晚上。那天你单独去姐姐家作了一整天的客,在那时候,你已经常去姐姐家作客了,有时甚至于住在那儿,因为,像姐姐说的,我们家太偏僻了,晚上,你不该在黑暗的田野里走夜路。那晚,我也以为你会住在姐姐家里,但,你却回来了!

    “看!静尘,”你一进门就嚷着,“看我的新衣服!看!”

    我抬起头来,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你站在房间正中,屋顶的灯光正正地照射着你。哦,晓寒,怎样形容我那一霎时的感觉!你,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扣着一个亮晶晶的别针,长发挽上了头顶,做成许多松松的发鬈,而在那发鬈半遮半掩的耳垂上,坠着两串和襟上同样花色的亮耳环。你施过了脂粉,事实上,那时你早已学会了搽脂弄粉,只是平日你都没有化妆得那样浓艳。你画了眼线,染了睫毛,那对大大的眼睛显得更大更亮,更深更黑!哦,晓寒,你确实美得夺人!我想,我当时是完全被你震摄住了。我深吸了口气,瞪视着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哦,静尘,我美吗?这样打扮好吗?”

    你在我眼前轻轻旋转,举步轻盈,而姿势优美。你那美好的头微向后仰,露出颈部那柔和的线条。两串耳环在你面颊边摇晃闪烁。我忽然看出,你的动作那样优雅,那样高贵,完全像经过训练的服装模特!我不由自主地又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

    “哦,她真的成功了。”

    “谁成功了?”你问。

    “姐姐。”

    “怎么?”

    “她改造了你!”

    你停在我面前,一股淡淡的幽香从你身上传了出来,虽然我对香水从无研究,但我知道这必然是法国最名贵的产品,姐姐的梳妆台上不会有廉价香水!你扬起睫毛,静静地看着我,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静尘?我现在才知道,即使有九分姿色,也需要三分打扮。如果你觉得我改变了,我想这是一个好的改变,使我在你和你家人面前,不再自惭形秽。我带给你的,也不再是耻辱和轻视。是的,静尘,我变了,我努力地自求改变,为了好适应你,好报答你对我的一往情深!”

    哦,晓寒,我无言以答!我注意到你用字的文雅,注意到你修辞的不俗。事实上,这是你逐渐改变的,只是,在那晚以前,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盯着你,紧紧地盯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了?”我惊吓了你,你看来十分不安。“静尘,你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改回头,还我旧时衣,着我旧时裳!”

    你很巧妙地改变了我才教过你的两句诗,使我不由自主地为你心折。哦,晓寒,你的聪明,你的智慧,你的美丽,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不,晓寒,”我终于开了口。“如果你喜欢这样妆扮,就这样吧!只是,你使我觉得这房子太简陋了,也太小了。”

    “哦,静尘,”你热烈地说,“我们可以把这房子和地卖掉,搬到台北去住。”

    我望着你,如果我对你有痛心的感觉,只在那一瞬间。我没有流露出我的感觉,只淡淡地说:

    “你不要那玫瑰园了?”

    你忽然笑了,声音清脆如夜莺出谷。

    “哦,静尘,”你边笑边说,“我总不会一辈子卖玫瑰花的!”我想起了一个名叫“窈窕淑女”的电影,一位教授如何把一个卖花女改变成公主。现在,我面前的你,就已不再是个卖花女,而是个公主了。我奇怪我心头并无喜悦之情,相反地,却有一层厚而重的阴影。我知道,晓寒,那时我已知道,我即将失去你了。

    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你的改变就更加显着了,你开始闹着要搬往台北,当我严辞拒绝以后,你就常常不在家了。你不再关心你的玫瑰,你忍心地让它们憔悴枯萎,以至于失去了你的主顾。你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把你当初辛辛苦苦积蓄下来要买地的金钱,全用在脂粉和服装上面。你开始抱怨生活太苦,抱怨钱不够用,抱怨我没有生财之道。然后,一天,你兴冲冲地从外跑来,对我喊着说:

    “静尘,静尘,你猜怎么,姐姐决定要让我在爸爸面前亮相了!”

    “亮相!”我蹙紧眉头,觉得你用了两个很奇怪的字。

    “你看,姐姐有一番很戏剧化的布置。她说,爸爸当初只见过我一面,我又是一副土土的样子,他一定早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姐姐说,这个星期六,她要请爸爸去吃饭,让我盛妆着出去见爸爸,不说我是你太太,只说我是张小姐,要进你们公司去演电影的,看爸爸怎么表示。如果爸爸很欣赏我,我也不要说穿,只是常常去看爸爸,等爸爸真的很喜欢我了,我再揭穿谜底!”

    “哼,”我冷笑了一声。“姐姐可以做编剧家了,这倒是个很好的喜剧材料!”

    “这不是很好吗?”你依然兴高采烈。“静尘,我告诉你,我有把握会博得你父亲的喜欢!”

    “假若一见面就被爸爸识破了呢!你们别把他想象成老糊涂。”我冷冷地说。

    “如果识破了,我也有一套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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