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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柳青青(第 3/4 页)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的就冲出门外去了。浣青望着他的背影,感于那份似海般的深情,她怔怔的站在那儿,眼泪就不知不觉的溢出了眼眶,滚落到衣襟上去了。珮儿站在一边,不住的点着头,感叹的说:

    “毕竟狄少爷是个有心的人,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还不知道他家里肯不肯拿出这一笔钱来呢!”浣青忧心忡忡的说。

    “一定会拿出来的!”珮儿说:“狄老爷一心一意要狄少爷争取功名,准会先让他安心的!”

    “我看未必然呢!”

    晚上,狄世谦终于来了。坐定之后,就在那儿唉声叹气,浣青一看他的表情,心就沉进了地底,勉强走上前去,她强笑着安慰他:

    “事情不成也就罢了,我好歹跟我妈拖着,拖过两年再说。”

    “你明知道拖不过!”狄世谦说。“我爹是说什么也不肯,他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浣青,你妈能讲价吗?”

    “怎么?”

    “我娘看我急了,她悄悄对我说,她可以拿出她的体己钱来,但是只有五百两!”

    “五百两!”浣青呆了呆,猛的转过头去,对珮儿说:“珮儿,这些年来,我们的体己钱有多少?”

    “大约有二百两。”

    “簪环首饰呢?你去把值钱的簪环首饰全找出来,打个包儿交给狄少爷。”

    “是,小姐。”珮儿急急的去了。

    “我想,那些首饰还值点钱,”浣青对狄世谦说:“你找一个可靠的家人,拿去变卖了,如果还凑不足一千两的数字,你就去找侯少爷帮帮忙吧!当初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告诉他,成就了我们,我一生一世感激他!”

    狄世谦愣愣的瞅着浣青。

    “怎么了?你听清楚了吗?别想跟我妈讲价,她是没价好讲的!世谦,你怎么了?一直发呆?你听见吗?”

    “浣青!”狄世谦长叹:“想我狄世谦何德何能,受你青睐,又想我狄世谦,何等无用,竟不能庇护一个弱女!今日用尽了你的私蓄,卖尽了你的钗环,我于心何安?于心何忍?”

    “说这些做什么?”浣青含泪说:“反正将来跟了你,有的是好日子过,钗环首饰算什么呢?等你博取了功名,衣锦还乡的时候,再买给我好了!只怕到时候,你做了大官,就把我忘了!”

    狄世谦听了,心里又急又痛,拾起了桌上的一支金钗,他一掰为二,大声说:“我狄世谦如果有朝一日负了你,就如此钗,不得好死!”

    浣青慌忙捂住了他的嘴,说:

    “干嘛发这样的重誓!我信你就是了。赶快去办正事吧!你凑了银子来赎了我之外,还得去帮我找一栋小家小户的房子,买个老妈子,让我可以过日子才好。”

    “这些不用你嘱咐,”狄世谦叹口气,凝视着浣青,不胜怜惜。“只是,我怕在这两年中,你要吃不少的苦,我恐怕没有能力给你买好房子……”

    “别说了,我都了解。”浣青打断了他,含泪带笑的瞅着他:“我不怕吃苦,世谦,我等待着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只希望你……”她喉中哽住了,半天才抽噎着说:“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好好保重,而且,心里永远要有个我!”

    “浣青,我永不负你!永不!永不!为了你,我必定要考中,必定!你放心吧!”狄世谦斩钉截铁的说。把浣青紧紧的拥进了怀里。

    珮儿整理了一大包钗环过来了,看到了这对相拥的人儿,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了。转头向着窗外,她举首向天,为她的女主人默祷着:

    “苍天哪!苍天!请您保佑我们小姐和狄少爷吧!保佑他们终成眷属吧!”

    (五)

    这是杭州城里的一条小巷子,房子多半都简单平庸,但所喜的是个住宅区,沿着巷子一直走下去,可以直通郊外,以达湖畔,居民多数为单纯的农家及小贩,所以还算是宁静。在这巷底的一栋平房里,浣青带着珮儿和一个老妈子,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了。

    再也不是绫罗锦缎包裹着,再也不是山珍海味供养着,再也不是歌舞笙箫的日子,更不能凭栏远眺,饱览湖光山色。这儿没有楼,凭窗小立,只能看到自己院子中的几竿修竹——且喜还有这几竿修竹——以及对面人家的屋檐和短篱。

    但是,浣青从来没有生活得这么满足过,从来没有生活得这么快乐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幸福、甜蜜、充满了憧憬与希望过。狄世谦开始准备着功课,明年大比,浙江的乡试仍在杭州举行,乡试通过,才算举人,有了举人的身分,才能赴京参加会试,会试录取,就算进士,然后才能在天子面前,参加殿试。目前,会试与殿试都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第一步,狄世谦必须通过乡试才行,到明年,浙江各府各州的人才,都将齐集杭州,而录取名额,仅有数十名,考的又是狄世谦素所不喜的经义、试论、诏诰等枯燥乏味的东西,何况经义所用的八股文,是格式严谨而限制繁多,极难让人尽兴发挥。这些考试内容,既都不是狄世谦的内行,如今从头准备,虽然他才华甚高,颖悟力强,书也念得多,但仍然攻读甚苦。

    可喜的是,他目前还不必离开杭州,换言之,每旬日之中,他几乎就有三、四天是在浣青这儿度过的。浣青的屋子虽然狭逼,她依旧给狄世谦准备了一间书房,那是全栋房子里最好的一间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雅致朴实。案头上,她用一个竹节雕刻的花瓶,总是盛上几枝花。秋天,是一束雏菊,冬天,是几枝蜡梅,到春天来临时,就又换上桃花了。永远,这屋里总是缭绕着一股花香、茶香和浣青的衣香。

    浣青不再和他赌酒作乐,或联诗填词。她督促着他,安慰着他,也陪伴着他。每当他来,她为他备茶备水,亲自下厨,做些新鲜的小点心。当他夜深苦读时,她为他挑灯,为他添衣,为他做消夜。当暑日炎天,她为他挥扇,为他拭汗,为他湃上一水缸的清凉水果。当秋天萧索,落叶遍地,他苦吟难耐,感慨叹息时,她会为他轻歌一曲,解他烦恼。而当春宵良辰,花前月下,他无心读书时,她会为他燃上好几支蜡烛,研好磨,准备好纸笔,然后默默的为他捧上一本经书。因此,狄世谦常常抓着她的手说:

    “浣青!浣青!你不但是我的腻友,还是我的良师!”

    狄府中的老爷老太太以及狄世谦的夫人,都永远不能了解,为什么狄世谦对浣青这样难舍难分。那少奶奶曾苦询小童靖儿,知道浣青这儿桌椅不全,衣食难周,而浣青自离蝶梦楼后,就荆钗布裙,脂粉难施,有时几乎完全是农村姑娘的装束打扮。少奶奶对于这份“沉溺”,就根本大惑不解了。虽然,那靖儿也曾说:

    “那杨姑娘呵!不管她穿怎样的衣服,不管她戴不戴金呀玉呀的,她那模样呵,就是像个大家小姐,又高贵,又动人!”

    童儿出言无忌,少奶奶早怒从心起,眉一皱,眼一瞪,靖儿看看不对劲,早就一面行着礼,一面溜了。

    那狄老爷也曾严询靖儿,靖儿是直言不讳:

    “每次少爷去杨姑娘那儿,都是从早到晚的读书作文章,比在家里还用功呢,只因为那小姐督促得紧,又天天帮他温习着,他不读也不成哪!”

    老人点了点头,既如此,也就眼睁眼闭,让他多往那边去跑跑吧,少年心性,或者还真需要个闺中腻友来管束管束呢!等他真进了京,见了大世面,或者他也就不再要这个杨浣青了。目前,不妨先利用她为饵,让狄世谦能用功读书。因此,他一再强调的对世谦说:

    “你要是不争气,落了第的话,你和那个姓杨的姑娘,就立即一刀两断!你别以为那时候我还会让你像现在这样方便!”

    狄世谦深知父亲是言出无二的,为了浣青,那震动他整个心灵,牵动他五脏六腑的这个女子,他读书又读书,苦干又苦干。

    日升日落,春来暑往。在书本中,在煎熬里,一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终于,八月来临,考期已届,那最紧张的时候到了。

    八月初,开始第一场考试。三天后第二场考试,再三天第三场考试,一共九天,考试完毕。这九天,浣青不知道自己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她可能比狄世谦更紧张,更受苦。为了家下人等照应的方便,狄世谦在九天中,都没有到浣青这儿来。只有靖儿,每到考完的那天,都会来报告一声,至于考得好还是坏,靖儿也不知道。浣青是食不下咽,寝不安席,虽然珮儿百般劝解,一再说吉人自有天相,浣青就是不能安心。然后,九天后,最后一场考完,狄世谦终于来了!

    狄世谦看来憔悴、消瘦,而且筋疲力尽。躺在靠椅上,他默默的望着浣青,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似乎累得话都不想讲。浣青一看到他这模样,心就疼得都绞了起来,一语不发,她只是静静的依偎着他。好半天,她才低语:“你瘦了!”

    狄世谦抚摸着她的面颊,怜惜的说:

    “你也瘦了,知道吗?”

    浣青垂下了头。

    “你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狄世谦问。

    “已考完了,不是吗?”浣青很快的说:“苦了这一年,也该轻松一下了,别谈它吧!取了,是我们的运气,万一时运不济,还有下一次呢!是吗?”

    “下一次!下一次还要等三年呢!”

    “三年,三十年又怎样?”浣青一往情深的说:“反正,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我总是等着你!”

    “浣青!”狄世谦激动的喊。

    “来吧,”浣青振作了一下,高兴的说:“我叫珮儿去准备一点酒,准备点小菜,我陪你喝几盅!”

    狄世谦被她勾起了兴致,于是,他们饮了酒,行了令。浣青抱着琵琶,为他轻歌一曲,歌声曼妙,袅漾温柔。狄世谦望着她:酒意半酣,春意半含,轻启朱唇,婉转清歌。使他不能不想起李后主的句子: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他醉了,他为她吹箫,他和着她唱歌,夜深了,他拉她到湖畔去,要效古人“秉烛夜游”,他们弄了一条船,荡漾在深夜的湖面,秋风徐徐,秋月淡淡,秋水无波。他醉了,在她面前,他总是那样容易醉。

    一转眼,就到了放榜的日子了,前一天,狄府中和浣青那儿,就都没有人能睡觉。浣青整夜守候,她知道,如果狄世谦中了,报子们一定会报到他们家去,那么,狄世谦准会叫下人们再报到她这儿来。她不敢睡,守着!守着!守着……等着,等着,等着……燃上了一炷香,她静静的坐在那炷香的前面,阖着眼睛,她默祷着,不停的默祷着,不休的默祷着,时间好缓慢好缓慢的移过去,好缓慢好缓慢的消逝。五更了,天蒙蒙的亮了,远处,开始陆陆续续传来鞭炮之声,有人已经知道中了,而狄世谦呢?狄世谦呢?

    一阵急促的门声,她惊跳起来,用双手紧压着胸口,她怕那颗心会迸出胸腔外面去。闭着眼睛,不敢听,不敢想,不知来人是报喜还是报忧。然后,珮儿从门外直冲了进来,一叠连声的喊:

    “中了!中了!中了!靖儿来报的喜!我们少爷中了第十五名举人!”

    浣青深吸了一口气,还不敢睁开眼睛,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半晌,才猛的回过神来,不禁喃喃的低语:

    “谢谢天,谢谢天,谢谢天!”

    说完,才转过头去,嚷着说:

    “珮儿,我们准备的鞭炮呢?”

    话没完,院子里已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是那慧心的珮儿和靖儿,早就把鞭炮燃起来了。

    乡试一中,是无上的喜事,但是,紧跟着中举之后的,就是离别了。因为会试要在京里举行,试期就在来年二月初九日。从杭州到京里,路上就要走好几个月,所以必须马上收拾行装,准备启程,狄府中上上下下,都为这事而忙碌了起来。至于浣青和狄世谦呢,更是离愁百斛,诉之不尽了。

    “我这次进京,将住在我姨夫家中,”狄世谦婉转的告诉浣青:“如果考试的运气也像乡试这么好,一考就中的话,我势必得留在京里任职,那时,我一定会派人来接你进京团聚。如果运气不好,考不中的话,我就要留在京里,等三年后再考。所以,此次一别,不论中与不中,都不是短时间。我千不放心,万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

    “你好好的去吧,世谦,”浣青含泪说:“不管你去多久,我等着!永远等着!只是,你千万别辜负了我这片心,要时时刻刻想着我!”

    “我如果忘了你,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瞧!你又发起誓来了,我信任你,世谦。但,时间是无情的,只希望你能早日接我去!要知道,等你走后,每一日对我都比每一年还漫长呢!”

    “我又何尝不是!”狄世谦说,挽着浣青,耳鬓厮磨,说不尽的离愁别意,说不尽的叮咛嘱咐:“我去了,你要好好的爱惜身体,不许瘦了,不许伤心,要安心的等着我。我会留下一笔钱给你,万一一两年间,我都不能接你,也不能回来。你有什么事,或者钱不够用,你就要珮儿到我家去,千万别找我太太,她是个醋坛子,不会帮你忙的,也别找我父亲,他守旧而顽固,也不会帮你。只有我娘,心肠软,又疼我,你可以叫珮儿去找她,知道吗?如果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你就求我娘把你接到家里去吧,告诉她,你反正是我的人了!”

    “我都知道,你不用说,只希望你一两年之内,就能和我团聚,否则,只怕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浣青泪眼迷蒙,冲口而出的说。

    “怎么说这样的话呢!”狄世谦变了色,沉着脸说:“你这样说,叫我怎么走?”

    “哦,原谅我!”浣青扑进了他的怀中,把泪水全染在他的襟上。“我只是心乱如麻,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怎么活得下去!”

    “你要活下去!还要好好的活下去!知道吗?”狄世谦捧着她的脸,深深的望着她的眼睛,有力的说:“你要明白,博取功名,赴京应考,都是为了你!以一两年的相思,换百年的团聚,我们都得忍耐着,忍耐到相聚的那一天!浣青,你要为我好好的活着!”

    “你永不会负我吗?”浣青呜咽着问。

    “要我再发誓吗?”

    “哦,不,不,我相信你。”

    “你呢?会为我好好的活着吗?会为我好好的保重吗?我还有一层的不放心,当我走了之后,你养母说不定又会来噜苏你……”

    “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呢?”浣青说:“好不容易跳出了那个火坑,我难道还会回去吗?何况,我现在已是你的人了,我说过,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我如做了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就天打雷劈!”

    “瞧!你也发起誓来了!”狄世谦勉强的笑着说,眼里也溢满了泪,却一直拿着罗巾,代她拭泪。“浣青,浣青,你姓杨名浣青,但愿像春日垂杨,永远青青!我以杨柳和你订约,我想当后年杨柳青时,必当团聚!”

    “真的吗?”

    “真的!”

    “如后年无法团聚呵,我就会像冬日的杨柳般枯萎!”

    “你又来了!为什么不说点吉利话呢!”

    “哦,算我没说过!”

    就这样,离别时的言语总是伤心的,千言万语,诉尽深更。窗外,正是秋雨潇潇,窗内,一灯如豆,此时此情,谁能遣此!前人有词云:

    “一声声,一更更,

    窗外芭蕉窗里灯,

    此时无限情。

    梦难成,恨难平,

    不道愁人不喜听,

    空阶滴到明。”

    恐怕就是这一瞬间的写照吧!

    于是,就在深秋的一个早晨,狄世谦带着靖儿,和五六个得力的家人,出发进京去了。

    剩给浣青的,是一连串等待的日子,期待的日子,和寂寞的日子。

    (六)

    第二年的杨柳青了。消息传来,狄世谦竟不幸落第。于是“后年杨柳青时,必当再聚”的誓言,竟成空句!杨柳青了再黄,黄了再青,年复一年,狄世谦一去,就此杳无音讯。

    第一年,浣青在信心的维持下,在热烈的期盼下,日子虽然难挨,却还支持在一份对未来的憧憬上。她闭门不出,终日吟诗填词以自娱,等待着下一年的来临。虽然,她知道,狄世谦一次不中,必当等到三年后再考,那么,起码起码,她还要再等三年,但是,她说过的,三年算什么?三十年她也愿意等!她等着,等着,等着!

    第二年,日子越来越漫长,生活越来越清苦。她开始希望狄世谦能派人送回片纸只字来,只要几个字,让她知道他还念着她,没有沉溺在京城的繁华里。但是,没有,她什么都没等到。年底,她按捺不住,派珮儿去狄府中打听,并去拜见狄老夫人。可是,珮儿失败了,她数度前去,却数度被门子家丁们拒于门外,侯门深深深似海,她根本见不到老夫人。只从下人们嘴中,得回一项事实,狄世谦确实曾派遣家人带信回家过,却没有提起过浣青。

    “他已经把我忘了,珮儿。”浣青流着泪说:“派人回来,都不给我片纸只字,他竟薄情如此!京城里多的是红粉佳人,他早就忘了我这躲在西湖湖畔陋屋中的杨浣青了!”

    “小姐,狄少爷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不便于要家人送信给你而已!你等着吧,他一定会派一个心腹来的!”

    是的,等吧!继续那无尽期的等待吧!

    当然,那住在小巷里的杨浣青和珮儿是再也不会料到狄世谦已数度令人带信给她们,而这些信都被狄世谦的妻子所隐藏了。当初跟狄世谦赴京的家人,原都受过少奶奶的密嘱和贿赂,这些信件是一个字也不会落到浣青手中的。而且,门人家丁们,也早受过少奶奶之命,珮儿又怎会见到老夫人呢?毕竟,少奶奶是名正言顺的狄府夫人,而浣青只是和少爷有一段情的青楼女子,下人们谁会同情与帮助一个青楼女子呢?

    于是,这等待变成了一个渺无尽期与渺无希望的等待了!

    第三年,生活变得非常拮据起来,狄世谦临走所留下的钱已经用完,浣青的钗环首饰早已于当初赎身时卖尽,如今,只得典当皮毛衣裘和绫罗锦缎,等到这一批衣物也当尽卖光之后,浣青已几乎三餐难继。珮儿再度去狄府求助,又再度被赶了出来,含着泪,连她也失去了信心:

    “小姐,我怕狄少爷是真的不打算管我们了呢!”

    听珮儿这样说,浣青反而帮狄世谦说起话来:“不,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世谦远在京城,路远迢迢,或者他曾要人带信带钱给我,而在路上遗失了呢!”

    她并不知道,狄世谦曾有信函给父母,再三恳求照顾浣青的生活,但老人家固执成见,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老夫人不识字,连这回事都不知道,即使知道,她也不会把儿子在外面弄的什么勾栏女子放在心上,男人嘛,总喜欢沾花惹草的,过几天就忘了。至于少奶奶,更从中百般破坏,于是,浣青就完全孤立无援了。

    在这种孤立无援而又生活困苦的情形下,浣青的养母却及时露了面。养母自从拿了一千两银子后,又买了个名叫梦珠的姑娘,谁知道这姑娘一直红不起来,因此,蝶梦楼已车马冷落。养母知道狄世谦进京后,就想转浣青的念头,但深知浣青的固执,所以,直等到浣青已穷途末路,她才来到浣青家中,鼓其三寸不烂之舌,说:

    “浣青哪,想那狄少爷一去不回,只怕早就把你忘了,男人心性,你还不了解吗?痴情女子负心汉,这是从古如此的。如果他真还记得你,会这样置你生活于不顾吗?我看哪,你还是回到蝶梦楼来吧,你今年才二十一,好日子还多着呢!你当初既然赎了身,回来之后,一切都算你自己作主,将来要跟谁要嫁谁都可以,我只是侍候你,你给我点零用钱就好!”

    浣青冷笑了,望着窗外,她坚定的说:“您绝了这个念头吧!我就是饿死,也不再回蝶梦楼,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仍然要在这儿等狄世谦!”

    养母摊摊手,无可奈何的去了。

    等待!等待,无尽期的等待!

    生活更苦了,浣青打发走了老妈子,和珮儿开始做些针线活过日。珮儿弄了一架纺车,干脆纺纱织布,完全过起最最艰苦的卖布生涯来。往往,主仆两个,工作到深夜,才能维持第二日的生活。岁月在艰难与孤苦中挨过去,一日又一日,杨柳第四度青了。

    这年又届会考之年,浣青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次会考之上,她相信,只要狄世谦考中,一定会和她联系,或者,狄世谦是因为上次没考中,不好意思和她联系呢!她等着,她仍然在等着。她不知道,狄府中的家人,给狄世谦的回报是说:杨姑娘已经搬家了,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万里迢迢,相思难寄。浣青做梦也不会想到,狄世谦曾作过那么多的安排,写过那么多的信,而今魂牵梦萦,不亚于她,而对她的“神秘失踪”还大惑不解呢!如果他能不参加考试,他一定会赶回杭州。而考试的时间已经到了。

    二月初九的会考,等到录取名单报到杭州来的时候,已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季节了,这天,珮儿冲进了房间,又是笑,又是泪,又是喘,上气不接下气的嚷着:

    “中了!中了!终于中了!”

    不用再多问任何一句话,浣青已知道珮儿说的是什么。她呆呆的站在那儿,手里还兀自拿着一束纺纱,整个人却完全呆住了。不说,不笑,也不动,急得珮儿直喊: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喊了半天,浣青才悠悠然的透出一口气来,唇边浮起了一个欣慰万分的微笑,眼泪也簌簌的滚落了下来。把手按在珮儿的肩上,她长叹一声说:

    “珮儿,我们总算苦出头了!”

    是吗?是真的苦出头了吗?命运弄人,大妇猜忌,未来的前途,谁能预料?

    是的,狄世谦中了,不但中了,还立即被授为翰林院庶吉士,留京任用。消息传来,狄府中贺客盈门,鞭炮从早响到晚,唱戏、宴客,热闹得不得了。而浣青这儿,四壁萧条,冷清清的无人过问,每晚每晚,一灯如豆,浣青主仆两人,坐在灯下,纺纱的纺纱,织布的织布,但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却没有谁把这陋院佳人,当作新中进士的妻小!那督促儿子博取功名的老人,被喜悦冲昏了头,更是早就忘了那使他达到目的的杨浣青了!只在看到狄世谦急如星火递回的家书中,有这样几句:“儿承父教,幸不辱命,今已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五载内,恐无法返乡,祈二老恕儿不孝之罪,当年赴京时,有小妾浣青,住在x街x巷,承父亲大人允诺,迎娶进门,如今数载不通音讯,不知流落何方,恳请大人着家人等细心察访,收留府中,以免儿负薄幸之名,蒙不义之罪……”

    老人回忆前情,儿子能榜上题名,那杨浣青也不无小功。而且,当日原答应过儿子,如果能中进士,就许浣青进门。如今,儿子不愿负薄幸之名,老人也不愿轻诺寡信。于是,叫来了家人,他真心想把浣青接进门来。但,家人早已受过少奶奶的贿赂和密嘱,禀报说:“禀老爷,以前少爷来信时,少奶奶就命小的们察访过了,那杨姑娘已经搬走了,听说已搬到湖州,还是在干她的老行业呢!”

    “这样吗?”老人变了色。本来对这事就不热心,现在更不愿置理了。“这种女人!幸好当初没纳进门来,否则,不定干出什么沾辱门楣的事来呢!既然如此,也就由她去吧!”

    于是,关于浣青的下落,同样的一份答案,被传进了京里,狄世谦闻言色变。想当初,山盟海誓,为了她,才离乡背井!杨浣青!杨浣青!她是杨柳长青,还是水性杨花?狄世谦又恨又急又痛。但是,由于对浣青的了解和信任,他对这答案多少带点儿怀疑性。叫来了靖儿,他嘱咐着说:

    “你立刻束装回乡,一来准备接少夫人进京,二来打听杨姑娘的下落。关于杨姑娘的种种传闻,我并不深信,但是,这些年来,杨姑娘一点信息也没有给我,想必是早有变化,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心腹,务必打听出一个确实的底细来!如果一切都只是谣言,杨姑娘依然未变,那么,这次接少夫人来京,就把杨姑娘一起接来吧!”

    “是的!少爷。”靖儿衔命返回杭州时,杨柳已经第五度青了。换言之,离狄世谦中进士,已经整整一年了。

    谁能想像浣青这一年中的生活?以前的等待还有目的,现在的等待却是为何?已经中了进士,做了官,仍然置她于不顾!没有交代,没有书信,没有一言半语,也没有片纸只字!事实战胜了信念,失望辗碎了痴情,她无心纺纱,无心织布,只是坐在窗前,每日以泪洗面。珮儿同样被失望所击倒,但她却不能不振作起来,支持她那可怜的,面临崩溃的主人。

    “小姐,大概狄少爷要把京里的房子家具都弄好了,才能接你呀!”

    浣青瞪着珮儿,大叫着说:“你明知道不是!你和我一样清楚,他已经把我完全忘了!完全忘了!”

    于是,珮儿也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那么,小姐,你还惦着他干嘛?瞧你,这些年来,已熬得不成人样了!我看,你还是回蝶梦楼吧!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你会遇到别的知心合意的人呢!”

    “别的知心合意的人!”浣青吼叫着说:“天下男人,哪一个是有心有肺的!狄世谦尚可如此,别人更不堪一提了!蝶梦楼?”她咬咬牙:“不!我还要等!”

    还要等!等吧!那份固执的痴情哪!终于,她的“等”得到了结果,靖儿回来了。

    靖儿一进家门,就成了狄府的宝贝,都知道他是狄世谦最得力的侍儿,狄府中老的少的,都有那么一车子的话要问他,少爷瘦了?胖了?公事忙不忙?下人们得力否?北方生活习惯吗?菜吃得来吗?想家吗?需要什么吗?……那么多那么多的问题。靖儿先不敢提浣青,只说要接少夫人进京,两位老人也深中此心,只因为狄世谦尚无子嗣,夫妻久别,总不是办法。两老都急于要抱孙子哪!少夫人更是喜悦万分,心急似火了。但,那聪明、善妒、而又手段高强的少夫人看到狄世谦派回来的是靖儿,心里就也有了数。对于浣青,她一直在暗中侦伺着,知道那女子硬是痴心苦守,数载不变,心里就有些儿不安。等靖儿一回来,这不安就更重了,只怕那狄世谦安心想接的不是她,而是那青楼中的狐狸精呢!

    于是,背着人,她把靖儿叫进了屋里,严厉的说:“靖儿!你这次回来,一定还别有任务吧!”

    “少奶奶指的是什么?奴才不知道。”靖儿机伶的回答。

    “不知道?”少夫人猛的一拍桌子,厉声说:“你想在我面前装什么鬼?你不是要来察访那个狐狸精的吗?”

    “少奶奶!”靖儿慌忙跪下了。“小的不敢。”

    “什么敢不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下作奴才!只会装神弄鬼的唬少爷,带他去那些花街柳巷,如果少爷的身子弄坏了,我就找你!”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靖儿一叠连声的说,跪在那儿直磕头。

    “靖儿,你知道你是从小被我们家买来的吗?”

    “奴才知道!”

    “你要是不学好,我就禀明老爷,把你卖掉!”

    “请少奶奶开恩,奴才一定学好!”靖儿慌忙说,吓得不知所措。

    “你想跟我进京去服侍少爷吗?”少夫人再问。

    “小的愿意!”

    “什么愿意不愿意?我如果不要你,就由不得你!不过是个小奴才罢哪!”

    “求少奶奶带奴才去!”靖儿慌忙说,一个劲儿的磕头。

    “那么,你可要听我的附咐去办事吗?”少夫人咄咄逼人的再问。

    “小的听命!”

    “那么,你过来!”

    靖儿匍匐过去,少夫人对他密嘱了一大篇话,靖儿一惊,抬起头来,瞪视着少夫人,冲口而出的说:

    “不!”

    “你说什么?”少夫人眉头一皱,眼睛一瞪,又猛的拍了一下桌子。“你办得好,我会重赏你,你要是不办呵,你也别想在我们家待下去了,记住,我还是你的主母呢,别以为你少爷现在会在这儿护着你,他远在京城里呢!办还是不办?你就说一句吧!要不要到老爷面前去打小报告,你也说一句吧!事后要不要再给狐狸精通风报信,你都说说清楚吧!”

    “小的不敢,小的听命,小的一切照少奶奶的吩咐办事!”靖儿只得说,不住的磕头。

    “那么,起来吧,明天去办事去!有一丁点儿办得不对呵,你自己也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于是,这天,靖儿来到了浣青这儿,在他身后,另有少夫人的两个心腹家人跟着,抬着一大包的银子。珮儿开的门,一看到靖儿,这丫环喜出望外,已乐得快晕倒,连跌带冲的冲向了里屋,她结舌的喊:

    “小……小姐,快……快去,是……是……靖儿呢!”

    浣青浑身一震,腿软软的只是要倒,珮儿一把扶住了她,又笑又喘的说:

    “你快去呀,他在外屋里等着呢!”

    浣青深吸了口气,把手紧压在胸口,半天动弹不得。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了,推开珮儿,直奔到外屋的门口,她用手扶着门框,望着靖儿,她又想哭又想笑,不敢相信的喊:

    “靖儿,真是你?”

    靖儿正呆呆的打量着这屋子,当初少爷留下的那些好家具早都不存在了。一张破桌子,几张木板凳子,屋角的纺车,织布梭子,满屋子的棉花絮儿,挂着的纱绦子,家徒四壁,一片凄然。不用问,靖儿也知道浣青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了,看着屋里这一切,他鼻子酸酸的直想掉眼泪,碍着身后的仆人,只得忍着。听到浣青一喊,他抬起头来,眼前的浣青,青布袄儿,蓝布裙子,大概怕棉絮沾上头发,头上用块蓝布包着,脸上没有一点儿脂粉,憔悴、瘦弱而苍白。但是,那对眸子,却那样炯炯有神的瞪着他,里面包涵的是数年来的等待与期望。靖儿的鼻又一酸,眼泪直冲进眼眶里去,他慌忙掩饰的俯下头去,低声的说:

    “奴才奉少爷之命,来给杨姑娘请安。”

    浣青闭了闭眼睛,泪水直流下来,终于来了,她没有白等呵!身子站不稳,她用手支着门,虚弱的问:

    “你们少爷好吗?怎么这么久,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呢?珮儿去过你们府里,也见不着人。不过,好歹我们是熬过来了。”她软弱的微笑,泪水不停的流着。“你们少爷怎么说呢?”

    “少爷……”靖儿欲言又止,悄悄的看看身后的仆人,想到少夫人的嘴脸,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心一横,咬咬牙说:“少爷叫奴才给姑娘送了银子来了!”

    送银子?浣青怔了怔,立即想明白了,当然哪,他一定知道自己急缺银子用,要治装,要买点钗环,要准备上路,哪一项不需要银子呢?她望着靖儿,眼光是询问的,唇边依然浮着那个可怜兮兮而又软弱的笑。靖儿不敢再抬眼看她。她转头吩咐跟随的人放下了银子,很快的说:

    “这儿是一千两,少爷说,让姑娘留着过日子吧!”

    “靖儿?”浣青蹙起了眉,惊愕的喊。

    “少爷要奴才告诉姑娘,”靖儿不忍抬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像倒水似的说:“他在京城里做官,三年五载都回不来,要姑娘别等他了,遇到合适的人家就嫁了吧。京城里规矩多,不合姑娘的身分,姑娘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一千两银子留给姑娘,少爷谢谢姑娘的一片心。请姑娘谅解他不能接姑娘进京,并请姑娘也忘了他吧!”

    浣青扶着门,眼睛越睁越大,脸色越来越白,听完了靖儿的一篇话,她有好一刻动也不动。然后,嘴一张,一口血就直喷了出来,身子摇摇欲坠,用手紧扶着门,她挣扎着,喘息着喊:

    “珮儿!珮儿!”

    珮儿一直站在旁边,现在早就泣不成声,奔过去,她扶着浣青,哭着叫:

    “小姐!小姐!”

    浣青挣挫着,用手一个劲儿的推珮儿,喉咙里干噎着,眼里却没有泪。哑着嗓子,她推着珮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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