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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个梦 流亡曲(第 3/4 页)

    好好地闭上眼睛睡一觉,

    睡着了,睡得好,

    小小的篮儿摇摇摇,

    小小的宝贝睡着了……

    在这黯淡的星光下,在这杂草丛生的旷野里,在这生死存亡都未能预卜的时光中,可柔的歌声分外使人心里酸楚。“小小的篮儿摇摇摇,小小的宝贝睡着了。”这是母亲的歌,充满了爱和温柔的歌,响在这血腥的、战火绵延的时光里。王其俊觉得眼眶湿润,可柔的歌使他伤感,他想起他失踪多年的儿子,现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经做了炮火下的牺牲者?或者,他正满身血污地躺在旷野里?

    小小的篮儿摇摇摇,

    小小的宝贝睡着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着,反复地,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来,走到前面的一棵树下,在那儿,他看到一点香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地,是刘彪。他正倚在树上,静静地抽着烟。

    “要抽烟吗?王老先生?”刘彪问。

    “不,谢谢你。”

    于是,两人就在黑暗里站着,谁也不想说什么。

    可柔的歌声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地呜咽。可柔换了一种方式来哄孩子,她用平稳而低柔的声调,向那个还听不懂话的孩子絮絮地诉说着:

    “你为什么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亮已经隐到云层里去了,星星也那么安静,连草里的小虫子都已入梦乡,你为什么还不睡呢?小霏霏?你听,夜那样美好,青蛙在低低地唱着歌,萤火虫在草丛里游戏,远远的那只鸟儿么?它在说着:睡吧!睡吧!睡吧!你为什么还不睡呢?小霏霏?……”

    可柔的声音如诗如梦。孩子的呜咽渐渐停了,渐渐消失。可柔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终于听不见了。王其俊看到刘彪显然在倾听可柔的说话,他那带着几分野性的眼睛变得非常地温柔,温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温柔的后面,还隐藏着什么,王其俊自己是过来人,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青年军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地为这个发现而感到不安。刘彪抛掉了手里的烟蒂,看了看手表,王其俊明白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已经到了。刘彪轻轻地向可柔那边走过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可柔的头仰靠在树干上,怀中紧紧地搂着小霏霏,两个人都正在熟睡着。在月光下,可柔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垂着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个弧形的阴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张开的嘴唇像个婴儿。

    刘彪站立片刻,默默地走开了。

    他们的休息时间延长到四小时,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现,刘彪才下令开拔。

    又是一天的开始。

    行行重行行,太阳已逐渐发挥威力了,在烈日下,每个人的脚步都越走越滞重。刘彪的脸色显得很坏,他不时停下来打量四周的环境,又派人骑马出去联络。王其俊走过去问:

    “有什么不对吗?”

    “我们已经和正规部队失去联络了,情形不大妙。”刘彪紧锁着眉说。

    果然,没一会儿,他们就获得情报,他们已陷入四面包围的情况,四方都有日军,他们被困在核心中。

    “他妈的!打他一个硬仗算了!”刘彪站在那儿发脾气。

    张排长走过去,在一张地图上画路线,另一个姓魏的排长也在一边贡献意见,在那张图上勾了半天,想找敌军的漏洞。终于,他们决定翻越一个无人走过的山,料想敌方不会在这山上部署的。

    队伍一刻不停地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无人迹的地区,大阳晒得人发昏。中午时分,他们停在那座山脚下。山上无路可通,纠结的藤蔓和两人高的杂草遍处滋长着,野生的林木与野草纠缠在一起,仿佛是堵天然的绿色屏障。刘彪望了望前面的山,走到可柔面前,说:

    “你能走路吗?脚怎么样?”

    “我想可以走。”可柔说。

    “那么,下马来,和你父亲跟在我的马后面,我骑马在前面开路!”

    可柔下了马,刘彪跨上马去,招手叫张排长和魏排长也骑马在前面开路。王其俊和可柔紧跟在马后面,再后面就是士兵和辎重。刘彪一马当先,对杂草中冲去,马蹄所过之处,野草分别向两边偃倒。一条路在草的隙缝中露出。每每遇到与树枝纠缠的粗如儿臂的藤蔓,刘彪就必须停下来用军刀猛砍。后来他干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马缰,向前面进行。野草中荆棘遍布,马冲过去之后,刘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条条的血痕。这样,一来是草太深,二来又是上山的陡坡,三来烈日当空,进行的速度十分缓慢。这山原来并不高,可是,他们却足足走了三小时,才到达山顶。

    在山顶上,他们在绿色植物的掩护下略事休息。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而且饥渴难当。一路上他们没有碰到水源,士兵们的水壶早已空了,许多人还不住地用空水壶向嘴里倒,希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来。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极了,孩子也不住地啼哭。刘彪望了望可柔,解下自己的水壶来给她,里面居然是一满壶水。可柔喝了一口,怕浪费了这每一滴都太珍贵的甘泉,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口中的水,嘴对嘴地喂进孩子的嘴里。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王其俊也喝了一些,刘彪拿回水壶,咕嘟地咽了两大口,还剩了大半壶的水壶顺手递给一个在他身边的士兵,简单地说:

    “一人一口,传下去!”

    水壶迅速地在士兵手中轮传下去,当水壶再回到刘彪手里时,已经空无滴水了。

    他们开始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许多,虽然很多时候是连滚带跌地向下落,但毕竟来得比上山时快。没一会儿,他们到了一块凸出的山岩上,从这儿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间,大家都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儿,呆呆地凝望着前面。

    大自然就是这样地神奇,没想到一山之隔,竟然划分了迥然不同的两个境界。山下的地区大概已属广西的边界,一片广阔的平原无边无际地伸展着,青色的草地,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地平线上。而平原上却耸立着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块光秃秃的嵯蛾巨石构成。一眼看去,这平原上的点点孤峰真像孩子们在下跳棋时所布的棋子,那样错综而又疏密有致。在这些山峰之间,一条像锦带似的河流蜿蜒曲折地穿梭而过。落日把天空染红了,把山峰也染红了,连那河水也反射着霞光万道。那轮正迅速下沉的红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个景致如虚如幻,像沃尔特·迪士尼的卡通电影中的背景。

    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视着,然后,突然间,有一个士兵欢呼了一声,就对着山下冲了过去,接着,更多的士兵对山下冲去,队伍混乱了,大家的目标都集中在那一条河上,有人高呼着:“水哦!河哟!”于是,纷纷往山下跑。刘彪牵着马站着,王其俊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是,却相反地看到他正面露微笑,望着他那些放纵的士兵,神情有些像个纵容孩子的父亲。

    刘彪开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后面,山的坡度比上山时陡峻,可柔走得十分吃力。下山时马也是无用的。他们跌跌冲冲地向下走,忽然间,可柔颠踬了一下,孩子的重负和脚上尖锐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着就倒了下去,刘彪一把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带,使她不至于滚到山底下去。她坐在地下,惊魂甫定地喘着气,孩子又大哭了起来,她叹口气说: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

    “站起来,王小姐!”刘彪用一贯的命令口吻说。

    “哦,”可柔把头仆在掌心里。“我真的不能走了,我宁愿死!”

    “站起来!”刘彪的声音里已带着几分严厉,“好不容易,已快到安全地带了,你泄什么气?站起来,继续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

    可柔无可奈何地又站了起来,沮丧而吃力地向前挨着步子。刘彪始终靠在她身边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着她,这一段下山路,与其说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说是被刘彪“提”下去的。

    终于到了山下。士兵们已经放下了辎重和背包,都冲进了那条河流里,他们在河水中打滚,叫着、笑着,彼此用水泼洒着,高兴得像一群孩子。可柔在草地上坐下来,抱着孩子,寸步难移。王其俊弄了一盆水来给她和孩子洗洗手脸,她疲倦地笑笑,代替了谢意。刘彪走了过来,抛给她一盒油膏状的药,说:

    “涂在脚上试试看。”

    可柔脱下鞋子,她的脚溃烂得很厉害,有些地方已经化脓。刘彪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脚来细看,她羞淫地挣扎着说:

    “我自己来,别弄脏了你的手。”

    “哼!”刘彪哼了一声说,“多难看的伤口我都见过了,还在乎你这点小伤!”说着,他出其不意地用一根竹签挑破了她脚上的几个脓泡,可柔痛彻心肺,不禁尖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忍着眼泪说:“你是什么医生嘛,痛死了!”

    “忍耐点!”刘彪说,给她涂上药,一面说,“这算得了什么,关公一面刮骨,还一面下棋哩!”

    “我又不是关公!”可柔噘着嘴说,咬住牙忍痛。刘彪给她上完药,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脏兮兮的布,给她包扎起来,可柔抽抽冷气说:

    “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刘彪又哼了一声,“嫌脏吗?这儿没医院!”

    收拾清楚,刘彪站起身来,转头就走,可柔不安地喊:

    “喂喂,刘连长!”

    “怎么,”刘彪站住了,不耐烦地说,“你还有什么事?”

    “没,没,没什么,”可柔吞吞吐吐地说,“只是,谢谢你,刘连长,十分谢谢你。”

    “哼!”刘彪再度哼了一声,这是他不满意时的习惯。看也不看可柔,掉头就自顾自地走开了。可柔愣在那儿,当王其俊在她身边坐下时,她才对着刘彪的背影说:“这是一个怪人,不是吗?”

    他们在河边扎了营,按地图方位来说,他们已经安全了,最起码,他们已越过了敌人的火线。

    吃过了晚餐,王其俊到河边去洗了脚,回到营地来,他听到可柔在和刘彪谈话。不想打扰他们,他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里乱飞乱穿的萤火虫。那些发亮的小虫子在石峰边闪烁,好像把石峰穿了许多透光的小孔。

    第二天,他们到了东安城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一整天,可柔都骑着刘彪的马,但她沉默得出奇。到了白牙士,她坐在马上,看起来苍白得奇怪。刘彪走过去扶她下马,他的手拉住她的手。突然,他愣了愣,板着脸严肃地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说什么?”可柔不解地问。

    “你!”刘彪皱拢了两道浓眉,“你在发烧!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今天早上,就,就不大好。”可柔怯怯地说,仿佛她犯了一件莫大的过失。

    “怎么会?昨天晚上不是好好的吗?”

    “大……大概因为……因为我咋天夜里到河里去洗了个澡,没想到水那么冷,我实在不能再不洗澡了。”

    “好哦,”刘彪瞪大了眼睛,气呼呼地说,“你真爱干净,洗澡!半夜洗冷水澡!早知道你根本不想活,我救你个屁!你这个笨女人!一点脑筋都没有!活得好好的不耐烦,自己找死!”

    可柔被这顿臭骂骂得开不了口,刘彪把她弄下马来,推进一家农家的门里,要那个农妇招呼她,自己大步地走了。王其俊摸摸可柔的头,果真烧得很厉害。他叫可柔进屋去躺着,把小霏霏抱了过来。没两分钟,刘彪又折了回来,手里握着几片阿司匹灵药片,对可柔没好气地说:

    “把药吃下去!你不死算你运气!这一带生了病就没办法,你找病找得真好,就会给我添麻烦。早知道,我就不管你的账!”

    可柔病得头昏脑涨,听到刘彪这一阵恶言恶语,不禁心灰意冷,她喘着气,挣扎地说:

    “刘连长,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现在我既然生病,也不敢再麻烦你了,我想就留在这里,生死由之。请你帮我父亲的忙,送他到四川,我和小霏不走了。”

    “好哦!”刘彪又大怒了起来,“把你丢在这里,说得真简单!我刘彪没管你的事就罢了,已经伸了手,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这里,你要我刘彪落得做个什么?他妈的全是废话!你给我吃下药,蒙起头来出一身汗,明天烧退也好,不退也好,照样上路!”

    说完这几句气冲冲的话,他就砰然一声带上房门走掉了。王其俊坐到可柔的床边去,握住可柔的手。这么久患难相共,王其俊已经有一种感觉,好像可柔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拍拍可柔的手背,安慰地说:

    “可柔,别灰心,你多半只是有点伤风,吃了药,蒙头睡一觉就会好的。刘连长这个人心软口硬,别听他嘴里骂得凶,他实际上是太关心你了。”

    “爹,”可柔含着泪说,“我连累你,又拖累了刘连长,没有你们,我根本不可能逃出来。孩子的爸爸,多半已经完了……”她忽然哭了起来,“你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个书呆子,他只会念书,现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杀了。我知道,我知道……”

    “可柔,别胡思乱想了,他一定先逃出去了,等我们到了四川,登报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

    “不会的,我知道不会的,”可柔摇着她的头,摇得泪珠纷坠。“他不会像我一样好运气,碰到像刘彪这样热心的人,他一定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他那个脾气,到了日本人手里就是死!我知道,好几次我梦到他,他已经死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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