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梦 流亡曲(第 2/4 页)
“是的。”王其俊说。
“去找广西军队去!”军官坚定地说,站在那儿,像一座黝黑的铁塔,声音也同样的直率粗鲁。“广西军队撤退的路线和你们相同,而且对人也比较和气。”
“广西军队?”始终没说话的可柔插了进来,“那么多的军队,怎么知道哪一队是广西军队?又不能挨次去问。”
军官把帽子往后推,露出两道粗黑而带点野气的眉毛,直视着可柔的脸说:“我就是广西军队。”
可柔愣了一下,就调转眼光望望王其俊,眼睛里含着一抹怀疑和询问的味道。王其俊也被军官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弄得呆了一呆,看着可柔那姣好的脸,他不能不对这军官起疑。军官看他们不说话,就拍拍马鞍说:
“你们如果愿意跟我走,我可以护送你们到四川去,你们想想吧!”说着,他牵着马就要走开。
“喂,”王其俊叫住他,“请问贵姓?”
“第二十九团辎重连连长刘彪。”军官爽声说。
“刘连长,”可柔不容王其俊考虑,就急急地说,“我们愿意接受您的保护,并且谢谢您。”
“好!”刘彪挑了一下浓眉说,立即大声喊:
“张排长!”
“有!”一个瘦瘦的军官应了一声,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刘彪指指可柔和王其俊说:
“王老先生和小姐从现在起由我们保护,去找两匹马来,一匹给老先生骑,一匹给小姐骑!”
“呃,”可柔一惊,“骑马!我,我可不会骑!”
“不会骑?”刘彪一面走开,一面头也不回地说,“学习!”
刘彪走开之后,王其俊低声对可柔说:
“你不觉得答应得太鲁莽吗?如果他安了什么坏心……”
“我想不会,”可柔说,接着凄然一笑,“万一是,也比落进日本人手里好些!”
张排长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可柔战战兢兢地看着这高大的动物,张排长扶着她的手腕,把她送上马背,要她握牢缰绳。她全心都在保护背上的孩子,软软地抓着绳子,丝毫没有用力。马不惯被生人骑,突然一声狂嘶,前腿举起,直立了起来,可柔一声尖呼,连人带孩子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幸好地上草深,张排长又在她落地时拉了她一把,所以并未受伤。孩子却惊慌地大哭着。可柔心慌意乱地解下孩子,刘彪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一把从可柔手里抱过孩子,捏捏手腕又捏捏腿,说:
“放心,没有受伤。”
“哦,”可柔吐了口气,“这个马,我看算了,我宁愿走路。”
刘彪审视着手里的小孩,说:
“唔,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像女娃娃。”
可柔嫣然一笑,抱过孩子来,忍住笑说:
“本来就是个女娃娃嘛!”
“什么,我以为是男孩子呢!”刘彪说着,笑了起来,附近的几个士兵也纵声笑了。刘彪看看马,皱皱眉头,说:“现在不是训练骑马的时候,只好走路了。好,”他一举手,大声喊,“准备——开步走!”
队伍很快地上了路,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事实上,这一连人一共只有六匹马,其中两匹还运着辎重。士兵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很疲倦,但,都背着沉重的行囊,抬着机枪,一声不响地走着,步伐稳健而快速。
这是一阵急行军,可柔的汗已湿透了她那件短衫,新的汗仍不停地冒出来,沿着脖子流进衣领里。烈日酷热如焚地烧灼着,她的鼻尖已经在脱皮,面颊被晒得通红。背上的孩子又不住地挣扎哭叫。可柔时时轻声地安抚着:“小霏不哭,霏霏不哭!”
霏霏是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仍然啼哭如旧。
王其俊也疲倦极了,生平没有这样吃力地急行过,何况是在夏日的中午。这样走到中午十二点多钟,刘彪才下令休息。一声令下,士兵们个个放下沉重的东西,坐在草地上喘息,每人都是满脸的汗和尘土,军装都是从肩膀上一直湿到腰以下。立即,有些军人用砖头架成炉子,收集柴火,开始生火煮饭,当饭香扑鼻而来的时候,王其俊觉得这仿佛是他一生中首次闻到了饭香。
可柔已解下了孩子,抱在手里摇着、哄着。刘彪走了过来,把他自己的军用水壶递给可柔,可柔看了刘彪一眼,就把水壶的嘴凑到孩子嘴上,许多水从孩子嘴边溢出来,可柔用小手帕接着,然后用湿了的手帕去抹拭孩子的小脸。孩子喝了几口水,不哭了。可柔把水壶递还给刘彪,刘彪说:
“你自己呢?”
可柔凑着壶嘴,喝了一口。刘彪又再把水壶递给王其俊,王其俊也只喝了一口。然后,饭煮好了,刘彪派人送了饭菜来,可柔喂孩子吃了一点干饭,大家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一个派去刺探消息的士兵快马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
“报告连长,敌人离此只有十五里!”
“开拔!”刘彪大声下令,于是,一阵混乱,饭也无法再吃了,大家又匆匆整队,抬起辎重。刘彪一马当先,队伍又向前移动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吃晚餐。
可柔靠着一棵大树坐着,孩子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她看起来疲倦而颓丧,她脱掉了鞋子,脚底已经磨起了许多水泡,而且大部分的水泡都磨破了。她叹了口气,对王其俊说:
“爹,我实在无法这样走下去了,告诉刘连长,我们还是自己走吧,一切只好听天由命!”
刘彪已经走了过来,这几句话他全听见了。他站在他们面前,低头注视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低沉地说:
“王老先生,说实话,我们现在的地位很危险,敌人正在后面紧追,我们的方向是广西,可是又不能沿湘桂铁路走,只好绕小路。小路必须有识途的人带路,老实说,在今天一天中,好几次我们和敌人只差几里路。所以,我们像在和敌人捉迷藏,你们跟着我们,一切有保护,假如没有我们,你们现在大概已经在日本人手里了。”
可柔打了一个寒战。王其俊有些激愤地说:
“真遭遇了,打他一仗也死得轰轰烈烈,这样一个劲儿逃真不是滋味!”
“老先生,”刘彪嘴边浮起一丝苦笑,说,“我也真想打他一仗,他妈的日本鬼子……”他冒出几句粗话,看到了可柔,又咽了回去,说,“不过,我们军队得听命令,我们是辎重部队,没命令不能作战,上面叫撤退,我们只好撤!”他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老先生,我刘彪既然伸手管了你们的事,就决不半途抛下你们,请你们拿出勇气来走!吃一点苦不算什么!今天晚上可以到村庄里去投宿,那时候,你们可以好好睡一觉。”
休息不到十分钟,他们又开拔了。晚上,他们果然来到一个村落,刘彪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让农家的人招待王其俊和可柔,可柔洗了脸,又给孩子刷洗了一番。才坐下来,外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可柔直跳了起来,王其俊也变了脸色,农家的人更吓得战战兢兢。可柔说:
“一定是开火了,日本人来了!”
刘彪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摆摆手说:
“没事!你们休息你们的!”
“为什么放枪?”可柔狐疑地说。
“枪毙了一个士兵。”刘彪满不在乎地说。
可柔张大了眼睛和嘴。“啊,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他抢农人的甘蔗。”
可柔的嘴张得更大了。
“为了一根甘蔗,就枪毙一个人吗?”她有些不平地说,“一条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个更重?在你们军队里,生命是这样不值钱的呀!”
“哼!”刘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你是读书人,我总共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你们读书人的大道理!我只晓得,我的军人抢了老百姓一根针,我也照样枪毙他!你不枪毙他,以后所有的军人都会去抢老百姓,那么,考百姓用不着日本人来,先就被自己的军队抢光了!我不管什么轻呀重的,抢了老百姓,就是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柔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眼光来说:
“这个人!有时好像很细致,有时又简直像个野人!”
“快点休息吧,”王其俊说,“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着的孩子放到一张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边,刚刚闭上眼睛,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传来: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敌人打来了!”
队伍又开动了。星光点点,夜雾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颠踬地向前移动。
可柔的脚溃烂了。
烈日仍然如焚地燃烧着,她的脸色在汗水的浸渍下越来越苍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对她似乎变得无比地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却时时担心着她会在下一分钟倒下去。好心的军人们想帮她抱孩子,她却坚持不肯。走了一段又一段,她看起来是更加委顿了。
刘彪骑着马过来了,他翻身下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命令地说:
“上马去!”可柔看看那匹马,对于上次骑马还心有余悸,她苦笑笑,默然地摇摇头。
“上去!”刘彪皱着眉大声说。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后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经凌空地上了马背。骑在马背上,她战战棘棘地抓着马鞍子,刘彪说你不用怕,这是我的马,几匹马里就是它最温驯,一定摔不着你!然后,他握住马缰,大声叫,“谢班长!”
一个兵士走了过来,刘彪把马缰递在他手里说:
“你帮她牵着马,保护她不要摔下来。”
说完,他大踏步领着队伍向前走,张排长要把马让给他,但他挥挥手拒绝了。对于这位连长,显然大家都有几分畏惧,谁也不敢对他多说什么。于是,在荆棘和杂草掩没的小径上,他们翻过了许多小山坡,又涉过了许多小急流,一程一程地走着。
这已经是第三个不眠不休的夜。
夜半时分,刘彪下令休息两小时。大家在草丛中坐了下去,辎重放下来了,人们喘息着,背对背地彼此靠着休息。可柔抱着孩子,轻轻地摇晃着她。孩子有一些发烧,哭闹得十分厉害。繁星在天空中闪烁,夜色清凉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湿透了他们的鞋子。天边有一弯月亮,皎洁明亮。世界是美丽的,人中却未见得美丽。
可柔摇着孩子,一面摇,一面轻轻地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软软的,温柔得如夜雾的声音在寒空中播散:
摇摇摇,
我的小宝宝,
睡在梦里微微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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