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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梦 追寻(第 2/4 页)

    “你真了不起!”

    一年过去了。伯健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整天握着一卷书,在花园里散步。这天,伯健刚走到鱼池边,就听到仲康的声音在说:

    “该你走了!哎!别走那个,我要吃你的车了。”

    伯健悄悄地绕过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着两个髻,苹果小脸红扑扑的,一对乌黑的眸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伯健轻轻地走过去,悄悄地看他们下。显然婉君的局势很不利,已经损失了一个车一个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两个兵。又下了一会儿,仲康一个劲儿猛追婉君的车,没提防婉君一个马后炮将军,仲康“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

    “真糟糕,只顾得吃你的车,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让我悔一步吧!”

    “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着棋子说,“讲好举手无悔的!好哦,你可输了!”

    “这盘明明是赢的,”仲康说,“就是太贪心了,不行,这盘不算,我们再来过!”

    “你输了怎么可以不算?”婉君得意地昂着头,一脸骄傲之色,“这下你别再说嘴了!我可赢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赢了一盘!”仲康无可奈何似的说。但他脸上掠过一个慧黯的笑,温柔地望着婉君愉快而兴奋的小脸。伯健立即明白,这盘棋是仲康故意输给婉君的。他沉思地审视着仲康,在这个十四岁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种早熟的柔情。于是,他咳了一声,两个孩子同时一惊,同时抬起头来:

    “是你,大哥!”仲康说。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来,用软软的童音,甜甜地叫了一声,仰着头对他微笑。

    “我赢了康哥哥一盘。”

    “我看到了。”伯健笑着说,“还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讲故事给我听吧!”

    仲康收拾好棋子,对他们挥挥手,笑着说:

    “我要去赶一篇作文,等会儿程老师又要骂我偷懒了!”

    伯健牵着婉君的小手,在花园中踱着步子,一面问:

    “诗背出来没有?”

    “背出来了。”婉君说。

    “背给我听听。”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婉君背了起来,是李白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视着花园另一头。

    “怎么,背不出来了?”伯健温柔地问。

    “不是。”婉君说,仍然凝视着花园的那一头。伯健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于是,他看到叔豪正跨着一根竹子,手里举着一个大风筝,拖拖拉拉,呼呼叱叱地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高声叫着:

    “婉妹!婉妹!你要骑竹马还是放风筝?”

    一时间,伯健也呆呆地愣住了。

    (三)

    婉君细细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很美,但是如今镜子里的自己,使她有一种陌生感,那弯弯的眉毛,乌黑的眼睛,丰满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说明一件事:她长大了。是的,她已度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从她的丫头嫣红嘴中,获知周太太已准备为她和伯健圆房。她很喜欢伯健,可是,圆房两个字使她不安,她觉得若有所失。迷茫、忧郁,而烦躁。她不想圆房,她也不想长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绪,只感到满心困扰。

    画了眉,换好衣服,修饰整齐。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里去请安问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对她含蓄地笑着,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里直发毛。然后,周太太揽住她,温和地说:

    “婉君,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婉君红了脸,俯首不语。

    “婉君,你已十六岁了,伯健的年龄也早该生儿育女了,所以,我想,再过一两个月,要请几桌酒,让你和伯健圆房。”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周太太抚摸着她的肩膀,叹息着说:

    “我知道你很喜欢伯健,圆房是人生必经的事,也没什么可害羞的。至于伯健,他喜欢你的程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诉你一件事,本来,我们想在你长大以前,先给伯健娶几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孙子,但是,伯健坚持不肯,要等着你长大。现在,你总算长大了,早些圆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圆了房,我才能给仲康把张家的小姐娶过来……”

    婉君羞怯地垂着头,听着周太太说,周太太足足讲了半个多钟头,她才退出来,刚走到花园边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着栏杆站着,她望了他一眼,自从圆房之议一起,她总是回避着他。这时,她正要绕路而行,伯健迎了上来,拉住了她:

    “又想躲开?”他问。

    她默然地站着,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她避开,紧张地说:

    “当心别人碰见!”

    “有什么关系呢?”伯健说,“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吗?”他温存的望着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颊,然后,看看四面没人,他闪电一般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她惊慌失措,转过身子,又想跑开,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妈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她说,努力想走开。

    “为什么要躲我?”

    “没有嘛。”

    “没有就站着别动,我们好好地谈谈话。”

    婉君勉勉强强地站着,一面心慌意乱地东张西望,怕给别人看到。

    “婉君,”伯健柔声叫,轻轻地抚摸她的肩,“你有一点怕我,是不是?”

    “让我走吧,”她说,乞求地望着他,“别人看到要说话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的脸,然后微微一笑,轻轻地说:

    “婉君,我喜欢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欢你。你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灵震撼。婉君,你用不着怕我,应该是我怕你,我觉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他把她的手紧握了一下,放开了她,“去吧!不久之后,你就要完完全全属于我了,那时候你也要逃开吗?”

    婉君羞红了脸,匆匆忙忙地跑走了。跑到走廊转角处,她却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园里,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树底下。那么,她和伯健的这一幕,已经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里走去,可是仲康赶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她:

    “跟我到花园里来!”仲康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我有话要问你!”

    婉君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到山子石后面的鱼池边。站定了之后,仲康却一语不发。过了半天,才对她咧着嘴一笑,抱拳对她作了个揖,说:

    “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头偕老。”

    不知为什么,婉君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酸涩和讽刺的味道,听了令人浑身不舒服。她把头转开,含含糊糊地说:

    “要恭喜你呢,康哥,妈刚才告诉我,要给你举行婚礼了,在择日子呢!不久,你的张小姐就要进门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地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问:

    “真的吗?”

    “当然真的嘛!”

    “可是,”仲康紧紧地注视着她,慢吞吞地说,“八年前,我已经行过婚礼了。”

    “你说什么?”婉君大吃了一惊。

    “八年前,”仲康冷冷地说,“在我家的大厅里,我曾经和一个小女孩拜了天地!”

    “你……”婉君心慌意乱地说,“你别胡说八道吧!”

    “我胡说八道?”仲康捏紧了她的手臂,使她发痛。

    “婉君,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装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礼能算数吗?”

    “我真不明白什么?又装不明白什么?”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欢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圆房,你和大哥圆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礼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对爸爸和妈说,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吗?”他看着她,有种跋扈的、威胁的神情。

    “你怎么了?”婉君忙乱地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放我去吧!你!”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仲康说,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地望着她,低低地说,“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两年来我想要你想得发疯。婉君,你不属于大哥,你应该属于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妈妈说,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记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边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泪的样子怎样感动我。那时,我就对我自己发誓,不计一切困难,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别说了,”婉君把头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紧张而局促地说,“无论如何,我的身份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么,你爱他,你要嫁给他?”仲康紧迫着她问。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无助地说,“我不是已经嫁给他了吗?在八年以前?”

    “假若那个婚礼要算数,你应该是嫁给了我!”仲康生气地说。又迫切地望着她说,“婉君,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讲究自由恋爱。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爱我,我们可以逃出去,逃出这个封建的家庭!”

    “有人来了,你让我走吧!”婉君挣扎地说。

    仲康盯着她看,然后,猛然间,他狂野地把她拉进了怀里,吻了她。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火热地、猛烈地。然后,他喘息地在她耳边说:

    “我要你,婉君!”

    婉君被他这个动作吓住了,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过身子,狂奔而去。一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房门,她把背靠在门上,剧烈地喘息着。她嘴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余温,那一吻的晕眩依旧存在。她闭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脏上。于是,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你怎么了?婉妹?”

    她又大大地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临窗的书桌前面,用一对疑惑的眼光望着她。

    “哦,是你!”她松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突然有点头晕。”

    她走到书桌前面,疲乏地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于是,她这才发现,在她的书桌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七八个笼子,每个笼子中分别地装着蝈蝈和蟋蟀,还有蝉。她!宅异地望望这些东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这孩子在闹些什么鬼,近许多年来,他们就早已不玩这些小虫子了。叔豪傻呵呵地坐着,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么?”婉君问,叔豪虽然比她大一些,她却总觉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个弟弟,一个傻弟弟。

    “我听说,”叔豪说,“你要和大哥圆房了。”

    她不了解,这与这些虫子有什么关系?更诧异叔豪这孩子居然也懂得“圆房”。

    “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懂,你和大哥圆房之后,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我一起玩了。你将成为大哥一个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里竟浮起一层泪光。

    “我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整天想你妈妈,老是一个人躲着哭,我就去捉许多小虫子来给你玩,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东西,因为你喜欢,我就拼命捉。有一次,为了给你看一只蟋蟀,吓走了你要捉的一只蝴蝶,你生了我的气,我伤心了好久,到现在还记得呢。现在,你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们一块儿玩的日子就算结束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贺你和大哥,只能再捉一些虫子给你,请你别忘了我们捉虫子的时光……别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的时光。当然,我永远不能梦想你会成为我的媳妇,成为我一个人的……”他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长衫的袖子去擦眼泪,一面向门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门口走,她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然后,她拉住他的袖子,望着他红红的眼睛,仿佛他依然是她来的第一天所见的那个傻小子,那个要用叫蝈蝈来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张着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

    “豪哥,无论我怎么样,我还是婉君,我不会生疏你,冷淡你的!”

    “那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是不?”叔豪说,昂了一下头。“婉妹,我只觉得不公平,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从小,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戏。在书房里,我总背不出四书来,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辞……”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又用袖子去擦眼泪,然后打开门,踉跄着跑出去了。婉君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里,不禁怔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关上房门。转过头来,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样的小虫子。她走到桌边,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喃喃地喊:“天哪,我的天哪!”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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