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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语(第 2/4 页)

    “主要因为他有兴趣,他——”鹃姨想说什么,看了我一眼又咽回去了,只说,“他的人很不错!”

    太阳落山后,天边是一片绚丽的红色,还夹带着大块大块的玫瑰紫,美得出奇。我站在广场上,看阿花喂鸡;那只穷凶极恶的狗经过一天的时间,对我像是友善多了,但仍伏在牛栏前面,用一对怀疑的眼睛望着我。风吹在身上,凉爽而舒适。我望望前面的田野,和那片绿阴阴的竹林,不由自主地顺着午后鹃姨带我走的那条路走去。走进了竹林,我仰视着那不太高的竹子,听着风吹竹动的声音,感到内心出奇地宁静,端平的影子不再困扰我了。忽然,我孩子气地想数数这竹林内到底有几枝竹子,于是我跳蹦着在每枝竹子上碰一下,一面大声数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数着数着,我数到竹林那一头的出口处,猛然看那儿挺立着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哇地叫了一声,才看出原来是阿德。他静静地立在那儿望着我,不知道已经望了多久,两条裸着的腿上全是泥,裤管卷得高高的,肩上扛着一根竹制的钓鱼竿,一手拎着个水桶,仍然戴着斗笠,赤裸着上身。我叫了一声之后,有点不好意思,他却全不在意地对我笑笑,笑得很友善,他有一张宽阔的嘴,和两排洁白的牙齿,他推推斗笠说:

    “你数不清的,因为你会弄混,除非你在每数过的一枝上做个记号。”

    我为自己孩子气的举动发笑。我说:

    “我不是安心数,只是好玩。”为了掩饰我的不好意思,我走过去看他的水桶,原来里面正泼剌剌地盛着四五条活生生的鱼。我叫着说,“哪里来的?”

    “塘里钓的。你要试试看吗?”他问。

    “用什么做饵?”

    “蚯蚓。”

    我从心里翻胃,对肉虫子我一向不敢接近。

    “明天我帮你弄。”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意思。“蚯蚓并不可怕,想想看,虾还不是大肉虫子一个,你吃的时候也觉得肉麻吗?还有海参和黄鳝,你难道都不敢碰吗?”

    我望望他,他的态度不像个乡下人,虽然那样一副野人样子,却在“野”之中透着一种文雅,是让人难以捉摸的。我和他再点点头,就越过他向塘边走去,他也自顾自地走了。好一会儿,我望着榕树在塘中投下的暗影,凝视那鱼儿呼吸时在水面冒的小气泡。不知不觉地,天已经黑了,阿花带着威利来找我,我才知道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走进饭厅,我不禁一怔。鹃姨正坐在饭桌上等我。使我发怔的并不是鹃姨,而是坐在同一桌上的那个年轻男人——阿德。我是费了点劲才认出他是阿德的。他已去掉了斗笠,显然还经过了一番刷洗,乌黑而浓密的头发,粗而直,像一个大棕刷子。棕刷子下是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粗黑的眉毛带点野性,大而率直的眼睛却显得温雅。他穿上了一件洁白的衬衫和一条干净的西服裤,使他和白天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我诧异地走到餐桌边,鹃姨说:

    “散步散得好吗?”

    “好。”我心不在焉地说,仍然奇怪地望着阿德,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眨眨眼睛说:

    “还不吃饭吗?”

    我坐下来吃饭。但是,下午三点钟才吃过午餐,现在一点都不饿,对着满桌肴馔,我毫无胃口,勉强填了一碗饭,就放下饭碗。阿德却狼吞虎咽地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睛。当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个大馒头,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却若无其事。

    饭后,我在娟姨房里谈了一会儿家常,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说:

    “阿德是怎么样一个人?”

    鹃姨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吗?”

    “哦,他好像很——很怪。”

    “是的,他确实是个怪人。”鹃姨说,“他是台大植物病虫害系毕业的学生。”

    “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个大学生吗?”

    “不像吗?”鹃姨问我。

    “哦——我只是没有想到。”

    “三年前我登报征求一个懂得花卉的人,帮我培植花圃,他应征而来。”鹃姨说,“他对植物有兴趣,久已想有个机会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为他不会干久的,谁知他却安分守己地做了下来,而且,还帮我做许多粗事。他从不知疲倦,好像生来是为工作而活着的。”

    “他没有亲人吗?”

    “没有。他是只身来台。”

    “他是北方人吗?”

    “山东。”

    怪不得他有那么结实的身体!我思索着说:

    “他为什么愿意在这荒僻的地方待这么久呢?鹃姨,我猜他一定受过什么打击,例如失恋,就逃避到乡下来,为了治愈他的创伤。或者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灵机一动说,“或者他犯了什么法,就在这儿躲起来……”

    鹃姨噗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头说:

    “小堇,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丰富。告诉你,阿德是一个天下最单纯的人,单纯得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欲望,因此他反而和人处不来,而宁可与花草为伍了。就这么简单,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这天夜里,我睡不着,倚窗而立,凝视着天光下的广场,我感到虽然下乡才一天,却好像已经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现在在做什么?手表上指着十点钟,在乡间,这时间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里现在正灯火辉煌,人们还在熙熙攘攘地追求欢乐呢!端平会不会正拥着一个女孩子,在舞厅里跳热门的扭扭舞?

    我的思想正萦绕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传来一阵清越而悠扬的箫声,我心神一振。这袅袅绵绵的箫声那样清晰婉转,那样超俗雅致,把我满脑子的杂念胡思都涤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倾听这箫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3

    不知不觉地,我下乡已经一星期了。

    这天,我起了个绝早,时间才五点钟,窗外曙色朦胧。我提了一个篮子走出房间,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鲜的花来插瓶。走进花园,园门是敞着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轮板车上,看到了我,他愉快地说:

    “早,小姐。”

    “你在做什么?”我奇怪地问。

    “运到高雄去呀!”

    “卖吗?”我问。

    “有固定的花房向我们订货,每天早上运去。”

    “哦,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吗?”我问。

    “是的。”

    “运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个多小时。”

    惭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时间,他都早在高雄交货了。原来这板车是用来运花的。他望着我的篮子说:

    “要花?”

    “我想随便采一点。”

    他递给我一束剑兰,说:“这花插瓶最漂亮。”

    我把那束剑兰放在篮子里,然后走开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红。阿德也继续他的工作。我采够了,挽着篮子走回到阿德旁边,望着他熟练地剪着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问:

    “阿德,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吹箫?”

    他看看我,笑笑:

    “不为什么,”他说,“吹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条件。”

    “条件?”我不解地问。

    “别吹得太高亢,别吹得太凄凉,”他说,“还有,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别吹!”

    “为什么?”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花篮抱在怀里问。

    “太高亢则不抑扬,太凄凉则流于诉怨,都失去吹箫的养情怡性的目的。至于月光下吹萧,我只是喜爱那种情致。张潮在论声那篇文章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方不虚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该吹箫的时候。”

    我凝视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和结实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这外表粗犷的人也有细致的一面。

    “你很奇怪。”我深思地望着他说。

    “是吗?”他不经意似的说,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车上。又抬头望望我说,“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他指指我怀里的花篮。

    “像什么?”

    “一个卖花女!”

    “哦?”我笑笑,从篮里拿出一枝玫瑰,举在手里学着卖花女的声音说,“要吗?先生?一块钱一朵!”

    “好贵!”他耸耸鼻子,样子很滑稽,像一头大猩猩。“我这车上的一大捆,卖给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刘大白那首《卖花女》的诗,我说:

    “你知道刘大白的诗吗?”

    “不知道。”

    “有一首《卖花女》,我念给你听!”于是我念:

    春寒料峭,

    女郎窈窕,

    一声叫破春城晓;

    花儿真好,

    价儿真巧,

    春光贱卖凭人要!

    东家嫌少,

    西家嫌小,

    楼头娇骂嫌迟了!

    春风潦草,

    花儿懊恼,

    明朝又叹飘零草!

    江南春早,

    江南花好,

    卖花声里春眠觉;

    杏花红了,

    梨花白了,

    街头巷底声声叫。

    浓妆也要,

    淡妆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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