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膏唇岐舌,公无渡河(第 1/4 页)
第231章 膏唇岐舌,公无渡河
「何大侠的问,某业已应对了。」
葛成一席话出口后,便从容坐在门槛上,不再言语。
但他喘口气的功夫,自有人见缝插针。
「葛将军不惜将杀官大罪宣之于口,来为外人质疑做个回应,何大侠,你难道就不敢直面清丈弊政下的哀鸿遍野么?」
「何心隐,谈不拢就尽快滚蛋,我等还能饶你一命!」
随着葛成明晃晃摆出与官府为敌的立场,场中的喝问立刻气势汹汹了起来。
几名骨干七嘴八舌,劈头盖脸朝何心隐招呼过去。
而葛成这一次,也没有再替何心隐解围,只是静静等着何心隐的反应。
何心隐这次自然再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他目光扫过,场中诸人,或翘首质问,或交头接耳,或畏缩埋头。
此时,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何心隐毫不避讳地对上这些视线。
恍间,与他这多年以前,首次开坛讲道时如出一辙一一不满中带着期待,
期待中带着质疑,质疑中暗藏着对自身处境的无限迷茫。
何心隐下意识地拍了数下院沿上有些年头的雕栏。
「肃静!」
师道威严向来是刻骨铭心,一声肃静,竟在赤民堆里镇住了场子。
「老夫来为葛将军,以及诸多乡里乡亲,做个应对。」
应对自然是真应对。
在确定葛成有心和谈之后,何心隐当即决意抛开阴谋诡计,不玩儒侠权术,
真真切切为百姓陈说一场清丈利弊。
这是寻道的好时机。
得君行道的路,在谏言皇帝后,反而被皇帝驳斥得体无完肤一一皇帝自恋无比地宣称,他固然能做个好皇帝,却不是谁都可以,得君行道?等闲可没有救世主。
道途自然不能凭空臆想,只能随着先贤所行的痕迹继续前行。
「得君行道」走不通,便要「觉民行道」,这是泰州学派的宗旨,派人各人的方向有所不同。
眼下就是一个实践的恰当时机。
他想看看,赤民到底能不能辨明是非,权衡利害。
他想试试,自己在高谈阔论之外,切中利害之时,还会不会被奉为经典。
觉民。
行道。
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这是一场另类的行道。
何心隐心中思绪万千,目中无人地眺望远空,缓缓开口:「诸位想必都在心底质问老夫,大户弃耕,豪商罢市,机工贩夫走投无路,奴婢隐户逐出门墙,雇农小民佃租骤增,这一切是不是起于朝廷度田清户.”
他扫过众人,丝毫不做停顿:「当然是!」
话音乍落,场间骤然一寂。
既惊于言语的直白无情,又迷茫于这位大侠的立场,最重要的是,如此坦然地承认,实在令人惶恐。
失望的摇头。
无声的嘲弄。
茫然的脸色。
「若是论是非,这并非朝廷的过错。」
何心隐面无表情继续说着。
「天下拢共也就几百万顷田亩,百姓、地主、朝廷,大家都在一口锅里吃饭。」
「你多我少,你少我多,难免起了纷争。」
「朝廷和地主不见得多痛快,只不过是赤民身板最弱,那自然就是无数的走投无路、无数的争田逃户、无数的资不抵债。」
一番话平铺直叙。
听在身在局中的人耳中,可就骨在喉了。
有人惬惬看着自己十指上的痕、冻疮,仿佛想到了自己不眠不休,彻夜赶工,最后被工坊「缩减开支」,狼狐驱离的场景。
有人眼前似乎浮现出地主趾高气昂加收地租的模样,恍愧间看到了家徒四壁,看到了被自己淹死的不足以成长为劳动力的儿女。
这些切身之痛,在何心隐冷淡的口吻中,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像,马车赶路时,不幸碾死的路边蚂蚁。
先前那名阴沟鼻阴冷笑开口:「好,那便先论一论对错!」
「朝廷有安民之责,却贪婪赋税,急于敛财,强令清丈,以致百姓惶恐破财,生民懦懦流离,难道无错!?」
这话就显出阴沟鼻的语言习惯来,引得场中赤民窃窃私语。
「啥意思?」
「就说是朝廷想钱想疯了,一道抢钱的政令下来,给俺们都害了。」
这话引得在场不少人认同,点头如捣蒜。
何心隐见状,不由得为朝廷的信用默叹了一口气。
他回头过,反问道:「贪婪赋税,急于敛财?你的主家便是这般编排的?」
那阴沟鼻听到主家二字,气焰不由一滞。
回过神来的他连忙以恼怒之色掩盖不安:「何心隐,不要东拉西扯!」
何心隐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其人。
他目光转向一干赤民,恳切开口:「老夫且为朝廷说句公道话,贪婪赋税,
急于敛财一说,简直是乱嚼舌根!」
「诸位乡亲,朝廷清丈的本心,同样有安民之心!」
话音刚落,台下群皆错,嘘声一片。
原以为不加赋就是何心隐答复的极限,没想到竟能说出这种反常识的话。
众人神情各异,但共同之处在于,几乎没人信这话。
安民之心?
朝廷自是要收他的税,千百年便是如此,只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收税是为赤民好。
身后骨干的笑声,更是丝毫不给面子地应声响起:「梁汝元,你如今真就甘愿做朝廷的鹰犬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何心隐早有所料,也不甚在意。
他的神情宛如课堂上一般肃然,自顾自继续问道:「诸位听过丘么?」
眼前何心隐似乎真要长篇大论,替朝廷辩一辩对错,一干赤民面面相,
就是问题有些莫名奇妙,只得到一群茫然的表情。
反倒是葛成身侧的一名骨干,似乎按捺不住卖弄的心思,上前一步,矜持道:「某知道,历任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四朝老臣,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任上去世,追赠太傅。」
「御赐理学名臣,士林立祠堂称其为一代文臣之宗,哪怕在民间,名声也是顶好。」
卖弄固然不好,但回答中带着讲解,往往是课堂上最好学生的技能。
何心隐难得满意颌首:「正是此人,他在世时,曾著有一部《大学衍义补》。」
「老夫日后会捐上几册在义学中,给诸位誉抄借阅。」
「《大学衍义补》是丘对儒学经典的注释,他在此书中论述了清丈的本源娓娓道来的氛围,反而有学堂的感觉了。
葛成情不自禁席地听讲。
台下有赤民忍不住跟读书多些的乡亲请教:「说的什么玩意儿?提书作甚?
」
被问的人显然也不清楚,只装模作样摆了摆手:「抬个名声罢了,显得这是朝廷老早的想法,不是他何心隐自己胡的而已,老爷们惯用糊弄人的老手法,
其实没甚重要的。」
敷衍乡亲,还不忘伸着脖子嘲讽喊道:「清丈的本源?不就是朝廷敛财?」
人群中这等声音自然是不绝于耳。
何心隐拍了拍身前的雕栏,更正道:「敛财只是本源的一种外在,就像果子的皮一样,清丈的核,乃是均田!」
此言一出,群皆愣然。
均田两个字的含义,几乎没人不知道一一也不止得益于大明朝的识字率尚可,更多的是这两个字本身的分量。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但凡谋逆时喊出这等口号,等闲聚个万人可谓轻而易举。
不过,分量重归重,却与清丈有甚关系?
「何老爷说胡话耶?这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清丈清丈,从来都是为了收税,可没听说过就将田亩分给贫农的。
「不是本身的均田。」
何心隐沉吟稍许,似乎在组织言语。
「天下人尽皆知,无论三皇也好,唐宋也罢,所有田制,历朝历代,无非四字而已一一均田安民。」
顿了顿,何心隐继续解释道:「这里的均,不是平分的意思,按照丘释义,均者,各得其分。」
「按照不同身份,有不同的分配,他做皇帝,你们掏粪,各自分的财货,自然不一样。」
「同时,不同身份的‘分’,也应该有一个限度,赤民不该被饿死,皇帝也不能大修宫殿,首辅家锦衣玉食,百姓可以接受,但拥田二十万亩,便是人憎鬼嫌的大贪。」
「这便是各得其分!」
「而田亩作为财货之首,是当先要均的东西,安民,首要均田。」
「从千年前开始,朝廷就开始均田了——
何心隐略去了太过深奥的细枝末节。
具体的由制一概不谈,赤民们本身没这些了解,若是长篇累读地讲解什么是井田制,什么是均田制,又显本末倒置。
至于朝廷安民,更是视为前提,要讨论动机就涉及到道学成果,以及朝廷的本质一一天下在「陷入了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而又无力摆脱这些对立面」前提下,为了求得彼此生存,缓和冲突,将这种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一一这些话实在过于深奥。
于是,何心隐干脆全部略去。
别问什么田制,只需要知道朝廷想均田。
也别问为什么,朝廷就是好的,就是天生爱民的。
其土地政策的指导思想,千年以来,就是「均田」!
随着何心隐的娓娓道来,赤民听得专心致志,时而交头接耳,互相询问不理解之处。
-->>(第 1/4 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