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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五十九章 欲言已忘言(第 4/4 页)

    “后来有一句话,是那只大白鹅说的,他问我,难道只有等师父死了,才肯练拳吗。也伤心,让人睡不着觉。”

    崔诚便没有再说什么。

    好像很快就自个儿无忧无虑起来的裴钱,已经摘了河畔两株无名小草,自顾自玩那乡野稚童最喜欢的斗草。

    山水迢迢,渐渐走到了有那人烟处。

    崔诚依旧带着裴钱走那山水形胜之地,在一处悬崖峭壁,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好一个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

    裴钱嗯了一声,轻轻点头,像是自己完全听懂了。

    崔诚转头笑道:“习惯了两脚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来咱俩来个实打实的翻山越岭?敢不敢?”

    裴钱往额头上一贴符箓,豪气干云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没有不敢!”

    崔诚并未御风远游,而是援壁而上,身后跟着依样画葫芦的裴钱。

    到了山巅,与远处青山相隔最少有十数里之遥。

    崔诚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

    不等裴钱询问什么,就被老人一把抓住肩头,笑着大喝一声“走你!”

    好似山上神仙驾驭云雾的裴钱,一开始吓得手脚冰凉,只是很快适应过来,哇哦一声,玩起了狗刨,低头望去,山川河流,在脚下蜿蜒。

    没什么好怕的嘛。

    即将撞入对面那座青山之时,裴钱轻轻调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躯,变换姿势,微微改变轨迹,以双脚踩在一棵参天大树上,双膝瞬间弯曲,整个人蜷缩起来,整个大树被她一踩而断,当断树砸地,裴钱脚尖轻轻一点,飘然落地。崔诚已经站在她身边,说道:“比谁更早登顶。”

    裴钱撒腿狂奔,如一缕青烟,崔诚刚好始终保持与裴钱拉开五六丈距离,看得见,追不上。

    一老一小,在随后的山路当中,便是一条直线而去,前方无路可走之时,崔诚便丢出裴钱。

    到最后,裴钱甚至都可以在云雾中耍一耍那套疯魔剑法。

    一天月明星稀时分,两人落在了一座南苑国的西岳名山的山脚。

    裴钱眨着眼睛,跃跃欲试道:“把我丢上去?”

    崔诚笑道:“该走路了,读书人,应当礼敬山岳。”

    裴钱点点头,“也对。”

    南苑国的山岳之地,在以往历史上,自然无那真正的神异人事,至于稗官野史上边的传说事迹,可能不会少。

    不过如今就不好说了。

    崔诚带着裴钱登山,走在台阶上,裴钱颠着小竹箱,以行山杖轻轻敲击台阶,笑道:“与咱们落魄山的台阶,有些像嘛。”

    崔诚说道:“天下风景,不仔细看,都会相似。”

    裴钱点了点头,决定将这句话默默记下,将来可以拿出来显摆显摆,好糊弄周米粒那个小笨蛋去。

    崔诚缓缓登山,环顾四周,念了一句诗词,“千山耸鳞甲,万壑松涛满,异事惊倒百岁翁。”

    裴钱点头道:“好诗句!”

    崔诚笑道:“你懂?”

    裴钱咧嘴一笑,“我替师父说的。”

    崔诚爽朗大笑。

    到了山巅,有一座大门紧闭的道观,崔诚没有敲门,只是带着裴钱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诚眺望远方,感慨道:“先贤曾言,人之命在元气,国之命在人心,诚哉斯言,诚哉斯言……”

    裴钱转头看着老人,终于记起老人说过自己是个读书人。

    两人难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乡野炊烟,有了市井城镇,有了驿路官道。

    一路上见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过,也无风波。

    这天两人在一座路边茶摊,裴钱付了钱要了两大碗凉茶。

    裴钱给自己编了一顶竹斗笠。

    腰间刀剑错,背着小竹箱,头戴竹斗笠,桌边斜放行山杖,显得很滑稽。

    隔壁桌来了一伙翻身下马的江湖豪客,裴钱便有些慌张,原本坐在老人桌对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侧长凳上。

    飞快看了眼那拨真正的江湖人,裴钱压低嗓音,与老人问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须要有那几样东西吗?”

    崔诚笑道:“说说看。”

    裴钱轻声说道:“一大兜的金叶子,一匹高头大马,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再就是一个响当当的江湖绰号,师父说有了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儿都吃香哩。”

    裴钱突然有些开心,“我以后不要什么高头大马,师父答应过我,等我走江湖的时候,一定会给我买头小毛驴儿。”

    崔诚笑着点头。

    那拨腰佩刀剑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没立即落座,伸手按住那小丫头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里跑出来的小黑炭,呦,还是位小女侠?佩刀带剑的,好威风啊。”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钱的脑袋,“说说看,跟谁学的?”

    崔诚只是喝着茶水。

    裴钱脸色惨白,一言不发,缓缓抬起头,怯生生道:“跟我师父学的。”

    那江湖人笑着后退一步,抬脚踹了一下那斗笠丫头的绿竹箱,“咋个行走江湖,还背着破烂书箱?”

    裴钱刚想要与崔诚开口求助,不曾想老人笑道:“自己解决。”

    裴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见那人还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后的竹箱一脚,裴钱便站起身,挪步躲开,下意识伸手一抓,就将那根行山杖握在手中。

    那人一脚踏空,刚觉得失了面子,有些羞恼成怒,再见到那小黑炭凌空取物的一幕,便开始额头冒汗,将有些不善的面容,尽量绷成一个和善神色,然后低头哈腰,搓手干笑道:“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裴钱想了想,就坐回原位。

    崔诚笑问道:“是不敢还手?”

    裴钱摇摇头,闷闷不乐道:“一开始是有些怕被他打坏了竹箱,方才见他那一脚递出后,我便更怕一个不小心,就要一拳打穿他胸膛了。”

    崔诚又问道:“你怕这个做什么?难道不是应该对方害怕你吗?”

    裴钱还是摇头,“师父说过,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杀杀。遇到小事,能够收得住拳头,才是习武之人的本事到门。”

    崔诚笑了。

    不知是笑话小丫头的这番大话,还是笑话那个“到门”的小镇俗语。

    崔诚喝完了碗中茶水,说道:“你只有几文钱的家当,丢了颗铜钱,当然要揪心揪肺,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钱,再丢个几文钱……”

    裴钱斩钉截铁:“还是要满地找!”

    开玩笑,哪有丢了钱不找回来的道理。

    师父说过每一颗属于自己钱袋里的铜钱,丢了,便是那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虫。

    裴钱见老人不说话,奇怪道:“换个道理讲,我会听的。”

    崔诚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话说完,老理讲没的时候。”

    裴钱有些失望,“再想想?”

    崔诚摇头道:“不想了。”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骑上马就扬长而去。

    看来是真有急事。

    崔诚带着裴钱继续动身赶路,望着远方,笑道:“追上去,与他们说一句心里话,随便是什么都可以。”

    裴钱有些犹豫。

    崔诚挥了挥手。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扶了扶斗笠,开始撒腿飞奔,然后仔细思量着自己应该说什么话,才显得有理有据,有礼有节,片刻之后,奔走快过骏马的裴钱,就已经追上了那一人一骑。

    她渐渐放缓脚步,仰头与那个如丧考妣的马上汉子说道:“行走江湖,要讲道义!”

    见那人一脸痴呆。

    裴钱加重语气,大声问道:“记住么?”

    那人颤声道:“记住了!”

    不但是他,连他的其余几个江湖朋友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裴钱得了答复,便骤然而停,等待身后老人跟上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与老人一起走过州城的高高城头。

    在各地道观寺庙烧过香,在集市上卖过各色好吃的,逛过故乡故乡的书铺,裴钱还给宝瓶姐姐、李槐买了书,当然落魄山上的朋友们,也自己掏腰包准备了礼物,可惜在这个家乡南苑国,神仙钱不管用,看着一颗颗铜钱和一粒粒银子,像是去了别家门户,裴钱还是有些小忧愁来着。

    崔诚带着裴钱一起走出书肆的时候,问道:“处处学你师父为人处世,会不会觉得很没劲?”

    裴钱大摇大摆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当然不会,人活着有啥有劲没劲的,每天能吃饱喝足,还要咋样嘛,以前我在南苑国京城那儿当乞丐,身上破破烂烂,连门儿都进不去嘞,多可怜,就只能贴着墙根那边,尽量近一些求神拜菩萨,菩萨们不也听不着,该饿肚子还是咕咕叫,该给人揍不也还是疼得肠子打转儿。”

    崔诚笑道:“不能这么想,最后菩萨们不是听到了吗,让陈平安站在了你眼前,还当了你的师父?”

    裴钱猛然停步,瞬间红了眼睛,让老人等她,她独自跑去了城中寺庙那边,请了香、上了香不说,还摘下小竹箱,放在一旁,她在菩萨脚下的蒲团上,磕了好多的响头。

    两人出城后,崔诚说要往南苑国京城赶路了。

    裴钱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在距离京城不远的一条河畔。

    崔诚坐在河边,裴钱蹲在一旁掬水洗脸。

    老人问道:“还怕那个曹晴朗吗?如果怕,我们可以晚些入城。”

    裴钱默不作声,怔怔望向河对岸。

    老人随手捻起一颗石子,轻轻丢入河中,微笑道:“怕一个人,一件事,其实都没关系。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对。读书人治学,好些个说破了天的圣贤道理,寻常的后辈,追得上?难道就不做学问了?一些个前人率先写了、后人就只能干瞪眼的诗词章句,怎么比?难道就不写文章了?最怕的是,既然走在了一条道路上,这辈子都注定很难绕开,就自欺欺人,只做些手边够得着的舒坦活计。”

    老人指向远处,“但是你得知道那边,到底是怎么个光景,瞪大眼睛仔细瞧好了,不能怕,就躲起来,那么你就要怕一辈子。”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个外人,在说风凉话。”

    老人继续道:“老夫当年求学生涯,与随后的书斋治学,心比天高,与人争执,从来不输。后来练拳,孑然一身,只凭双拳,游历千万里,更是如此。求的,求学与习武一样,就是书上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唏嘘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句话,最悲哀,不在竖子成名,而在时无英雄。所以我们别害怕别人有多好,别人很好,自己能够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长大。”

    “你裴钱,总有一天,不光是他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你裴钱就是裴钱。陈平安当然愿意一直照顾你,他就是这种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兴许以后会少管闲事,可你们这些已经聚拢在身边了的亲近人,就是陈平安一辈子都要挑起来的担当,他不怕吃苦,乐在其中。这种人,这种事上,你劝他为自己多想些,那就是鸡同鸭讲,道理,他肯定听得进去,难改就是了。”

    老人不再言语。

    裴钱抬起头,“走,去京城,我带路!”

    一老一小,去了那南苑国京城,老规矩,没有通关文牒,那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过。

    反正是崔老头儿带着她做的,师父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太生气吧?

    进了那座裴钱依旧十分熟悉的南苑国京城,裴钱便慢了脚步。

    老人没有任何催促。

    当走过了那条状元巷,路过那间依旧开张的武馆,再到了那座心相寺。

    裴钱已经脚步快了几分。

    可是在裴钱没有那么害怕的时候,老人却在小寺庙门口停下脚步,并无香客出入。

    裴钱想要跟着进去,崔诚却摇头说道:“最后一段路程,你应该自己走。”

    裴钱使劲点头,转头就走,沿着一条大街,独自去往那条小巷。

    老人一直看着那个瘦小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庙,也没有烧香,最后寻了一处寂静无人的廊道,坐在那边。

    小巷那边,裴钱发现院门紧锁,她坐在门外台阶上。

    一直坐到暮色里,才有一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裴钱站起身,望向他。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带笑意。

    裴钱缓缓说道:“好久不见,曹晴朗。”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钱。”

    然后曹晴朗一边开门,一边转头问道:“上次你走得急,没来得及问你陈先生如何……”

    裴钱便有些恼火,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曹晴朗哑然失笑。

    他还真有点怕她。

    裴钱看着他。

    曹晴朗疑惑道:“怎么了?”

    裴钱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只很熟悉的小板凳,“曹晴朗,与你说点事情!”

    曹晴朗笑着落座。

    两根小板凳,两个年纪都不大的故人。

    在心相寺廊道中,崔诚闭上眼睛,沉默许久,似乎是在一直等待着小巷的那场重逢,想要知道答案后,才可以放心。

    只是崔诚神色愈发疲惫,裴钱离开后,再也无法掩饰那份老态。

    期间有僧人走近,崔诚都只是笑着摇摇头。僧人便笑着双手合十,低头转身离去。

    崔诚一直盘腿坐在原地,好像终于放下了心事,双手轻轻叠放,眼神恍惚,沉默许久,轻轻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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