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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第 3/4 页)

    “高一点,帅气一点,热闹一点,最好不要是公务员,”冯晓琴对她道,“讲句笑话你别不高兴,茜茜以前跟我提过,顾昕阿哥那种类型,她是吃不消的,一起过日子要出人命的,不是她被他憋死,就是他被她打死。”她说完抿嘴笑。自知是有些矫枉过正了,在人家老婆面前提这个,倒像故意找晦气。但不说句表态的话,只怕这女孩晚上要睡不着觉。再者也是为妹妹考虑。冯晓琴心里忽然有点酸,便愈发做出开玩笑的样子,在葛玥肩上拍了拍,“拜托啦,十八只蹄髈我先准备好。”

    两人回到座位。客人陆续离开。顾士海兄弟站在门口送客。曲终人散的感觉,也是一桩大事完成。大厅渐渐空了,最后留下的,都是嫡系,聚拢来坐成一桌。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不知谁问了句“清俞几时再去新加坡”,顾清俞回答“还没定”。又是安静一阵,服务员上来收拾碗筷,乒乒乓乓。众人站起来朝外走,挽着肩,或是搭着手臂,这样的日子,是比平常更需要彼此扶持。有些脱力的。心里空荡荡,连说话都似是带着回音,盘桓几圈才出来,多了些沧桑感觉。

    出租车上,顾清俞收到施源的短信:“节哀顺变。”她回过去:“谢谢你送了花圈。”白天也是无意中看到,某个花圈上落款是他的名字,粗粗过了一遍,没见到人。他道:“小时候奶奶常做萝卜丝饼,我待在旁边看,揩了不少油。那味道,我现在都忘不掉。”顾清俞道:“小时候的味道,是记得牢些。”半晌没回音。把手机放回包里。心想发信息便是有这好处,想停就停。转向窗外,淅淅沥沥开始下雨,街景成了模糊的光影,一圈圈的,晕开。像泪眼望去的世界。这时手机振动了几下。是电话,施源打来的。

    “还没休息吧?”他问。

    “在车上。”

    “心情好点没?”

    “还好。”她停顿一下,“谢谢。”

    沉默片刻。他告诉她:“——我妈也没了。”

    她吃了一惊,“几时的事?”

    “就上个礼拜。前天大殓。”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雨刮器来回跳动,发出吱嘎的声音。她问他:“你在哪里?”他道:“不用来安慰我,我现在挺好。”她又问:“你爸呢?”他道:“我叔叔陪着他。”她一怔,“叔叔?”他道:“我爸的表弟,从加拿大回来。”她哦了一声。手指在腿上弹动几下,没忍住,“定位发给我。”语速有点快。他愣了愣,“什么?”她道:“我过来找你。”他道:“我说了,不用安慰——”她打断:“不是安慰你,是让你安慰我。”

    葛玥把宝宝哄睡着,洗完澡,拿了本杂志,上床。一旁,顾昕对着笔记本电脑。她瞥一眼,“单位里挺忙?”他嗯的一声。她道:“再忙也要注意休息,这两日已经够辛苦了。”他目光不离屏幕,“晓得了。”她放下杂志,起身去厨房给他削了个苹果,切成片端过来,“吃点水果。”他一怔,“深更半夜吃水果?”她道:“反正你还没刷牙。”他道:“苹果要白天吃,金苹果,晚上就是铜苹果了。”她笑笑,“央视都辟过谣了,没这回事。苹果什么时候吃都一样有营养。”叉了一块递过来。他察觉她的执着,接过,目光扫过她身上,又是一怔——她穿着白色超短睡裙,胸口处透明蕾丝围成一个偌大的心形,上半身若隐若现。再看去,脸上竟还化着淡妆。她目光与他相对,“新买的裙子,你说过,喜欢看我穿白色。”他挤出个微笑,“不错。”又转向电脑。她停了停,伸手过来,搭住他的手臂:“——我唱段越剧给你听,好不好?”

    他朝她看。她脸上带笑,笑得比往日要甜,涂过睫毛膏的眼睛亦添些妩媚。她不待他答应,便开始唱:“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敬佩——”唱得居然不错,声音与平常说话时略有不同,更圆润娇柔些。他毕竟与她是夫妻,很快听出尾声那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像激动又像悲恸,夹在欢快的音调里。此刻的她,一面是强自掩饰,一面又似要把所有的东西端到他跟前,劈头盖脸地。与她身上那件性感睡衣一样,衣服和人是脱节的,意思到了,感觉却还差了一截。仿佛肉体和灵魂的差距。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他觉得滑稽,但也有些局促。在她面前他很少这样。当初追她的时候,他也是很随意的,一是本就兴致不高,二来她也不是让男人费心费力的类型,像只听话的小狗,稍做个手势,她便过来了。

    一曲结束,她凑近,把头靠在他胸口,或许是想到这姿势不利于睡裙的展示,便转过身,正面对着他,微微仰头,凸显曲线。半湿的长发滑过他头颈,他不自禁缩了一下。想说话,嘴巴一动,便被她抢了先:“我唱得好不好?”他问她:“学过?”她道:“跟着收音机里学的。”他点头,“那不容易。”她问:“再给你唱一段?”他道:“这么晚了,爸妈听到多奇怪。”她有些倔强地按住他的手,脸上还是笑,“我唱得轻一点。”他只好不动。她果然唱得很轻,越唱越轻,渐渐听不清词,倒像哼小调。一边哼,一边抓住他的手,顺着胸口的“蕾丝爱心”,有节奏地,慢慢往下。他有些僵。做这种事还自带配乐,是第一次。想笑,又笑不出。他瞥见她眼角一滴泪渗出,鼻尖耸了耸,又是一滴泪。她撩一下刘海,变魔术似的,泪水便隐去了。或许是男人的本能,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她。她真是瘦啊,好像再用点力,就能把她拦腰折断似的。触手都是骨头。那瞬他想,似乎很久没这样抱她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好好地抱过她。

    临睡前,他发现电脑里有封新邮件,是冯茜茜发来的:

    “你老婆知道了。她在你手机上装了个东西,电话、微信、qq都能看得见。”

    顾昕一凛,霍地朝床上的女人看去。那头因为太累,已经睡着了。他拿过手机,想想又放下了,在电脑上回复邮件:“你怎么知道的?”

    冯茜茜倚着床,看手机。冯晓琴坐在床沿上,朝向妹妹。两人不说,也不动,有些对峙的架势。很快,冯茜茜笑起来,“干什么呀——都拷问了一个多小时了,干脆上老虎凳吧。”冯晓琴道:“少嬉皮笑脸。”冯茜茜道:“我对那人没兴趣。”冯晓琴道:“我不管你有没有兴趣,离他远点。”冯茜茜道:“工作关系,没办法的。”冯晓琴道:“工作关系,他天天在地铁站等你一起上班?下班也是地铁站碰头,到小区门口再分开,一前一后鬼鬼祟祟——你们怎么不去当特务?”冯茜茜怔了怔,“你跟踪我?”冯晓琴嘿的一声,“地铁站离小区也就几百米远,人来人往的,你能瞒多久?”冯茜茜停顿一下,“反正我对他不是那种意思。”冯晓琴道:“是不是那种意思,人家老婆会判断。短信还有电话,人家那里有记录。”冯茜茜先是不语,忽地,有些烦躁起来,“她又不会离婚!”

    “万一她想不开呢?”冯晓琴道,“她是怎样的人,你该知道的。她也不是一帆风顺,家里出了那种事,她也很艰难。再怎样,总归不能欺负老实人。”

    “谁欺负她了?”冯茜茜喊了声,想想不对,又压低音量,“她自己找了个渣男,前脚张曼丽刚走,后脚不管是谁,手勾一勾就豁上。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女人。姐你搞清楚,不是我欺负她,是她老公吃定她。我哪有那么好的精神去拆散人家家庭,我自己都焦头烂额,你又不是不知道。业绩每个月一评,稍微松一松,后面人就上来了。台湾人又抠门,业绩好的时候把你捧到天上去,业绩一差,翻脸比翻书还快,一脚踹飞你,半毛钱也不会多给。姐,我现在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抓牢顾昕这棵救命稻草,我做到六十岁也就是个小职员,还不如在老家混着,至少人还轻松些。”

    “两码事。要抓牢他,送点礼物说点好话也是抓牢。没必要人贴上去。”

    冯茜茜停下来,朝姐姐看,竟笑了笑,“——那史胖子呢,当初送点礼物说点好话不是也可以?你干吗整个人贴上去?你以为是幼儿园小朋友过家家,交换礼物握个手,就成好朋友了?姐,你明明是思路很清爽的一个人,又何必故意跟我搞?”

    “我没有跟你搞。”冯晓琴缓缓道,“我也没有贴过史胖子。”

    “我承认,欲擒故纵把男人耍得团团转,吃不着还惦记,这套把戏姐你玩得比我好。你不用舍孩子也能套到狼。我段位没那么高,只好老老实实赤膊上阵,该贴就贴。只要套到狼,孩子舍了也就舍了。我知道,你现在级别不一样了,山大王被招安,反过来帮着朝廷对付我们这些散兵游勇,看我们都是社会渣滓,何必呢?”

    她说完,把刘海朝后捋去,露出泛着油光的前额。有些疲倦地。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累!”她说下去,“我现在只想睡觉。姐你不要跟我谈精神层面的东西,那些我懂得不比你少。我们银行规定里还写着不能跟客户私下交易呢,可实际上,如果谁真的照办,就等着喝西北风吧。请客户吃饭送客户礼物,那只是小意思,帮客户伪造资料做假身份,也多的是。一套材料做得漂漂亮亮,其实只是个空壳公司,管他娘,业绩上去再说。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真要出了事,全部自己兜进——你还记得吃我豆腐的那个财务主管吗?”不待冯晓琴回答,“——关进去了。”

    冯晓琴吃了一惊。

    “葛玥的舅舅要贷款,因为是房地产公司,批不出来,就让这男人搭桥,贷款先到他的公司,再转到房地产公司。前不久被审计查出来,顾昕托了关系,替葛玥舅舅搞定,责任全推在那人身上。判了两年。这人进去之前,给我送了个快递,自制的土炸弹。亏得质量太差,比外面买的炮仗还不如,才没出事。银行要报警,被我拦下了。我跑去找顾昕,说我不想干了,他给我介绍的那几个项目,我让他去找别人,就算奖金再高回扣再高,我也不想干了,实在是太害怕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害人坐牢,还有人给我寄炸弹。又不是拍电影。他听我发了半天牢骚,只说了句‘你要是不想干,我支持你’,那时候我发现这男人还是挺厉害的,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肯定不会放弃。他还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这话我其实不太相信,但听着还是挺舒服。那套房子市面上最起码要八百万,葛玥舅舅只算我两百万。我知道他是看在顾昕的面子。还有上次你问我拿了多少奖金,其实葛玥舅舅给我的回扣,要比这多得多。害怕是害怕的,但是也刺激,浑身起鸡皮疙瘩,像洗冷水澡,进去时候抖抖索索,洗开了就爽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顾昕和衣躺在床上,把台灯调暗。这样的光线正好,暗是暗的,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适合独自思考。手机上找了一圈,把葛玥偷偷装的软件卸载了。窗户或许没关严,总觉得有风透进来。这样的夜晚,思考问题也像写命题作文,夫妻关系、家庭生活。一遍遍地想。还有个人前途那种,似乎也能搭点边。葛玥娘舅那件事,他是求了副镇长,“都是朋友嘛——”副镇长一口答应。葛玥娘舅拿到项目,冯茜茜业绩上去,镇政府年度报告也多一笔亮点。皆大欢喜的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伙伴,我会游泳,你不要怕。”那天,他这么安慰冯茜茜。炸弹的事,把这女孩吓坏了。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害怕。但害怕是做,不怕也是做。总体还是稳的。是条大船。严格来讲,那日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至少对他是如此。多了些同甘共苦的情谊。话反比之前少了。面对面坐着,虽是沉默,但氛围不算压抑,空气中发酵得渐渐浑厚,他与她那样摆不上台面的狎昵关系,反在那刻有了某种庄严的质感。她说:“我好像活成了我原先很讨厌的样子。”他问:“你原先想活成什么样?”她道:“讲不清,反正不是现在这样。”他道:“我小时候想开爿烟纸店,卖吃的喝的。”她道:“原来阿哥喜欢当老板。”他道:“万紫园再往南不到一公里,原先整条街都是小吃店和烟纸店,热闹得不得了,现在你再去看,都被拆得干干净净,一间不留——那块地段,是我负责整治的。”她听了,不语。他道:“我要是真开了烟纸店,现在就只好等人家来拆。”她依然不语。他道:“开烟纸店没啥不好,拆店的也没啥不对,但放在一起看,前面那种是悲剧,后面那种就是坏人。所以,我也是活成了我讨厌的样子。”她朝他看,“绕这么大个圈,累不累?”他笑笑,“我是说真的,你不要不相信。”他随即很认真地拥抱了她。有“安慰”两字打底,便比平常更气粗些。抱团取暖,那瞬他想到这个词。他闻到她头发上劣质烫头膏的味道,有些心疼。她道:“如果我生在上海,也许会活成你堂姐那样,你信不信?”他道:“你气场不输我堂姐。”

    “如果我留在上海,没去新疆,不晓得现在会怎样。”施源问。

    “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顾清俞回答。

    施源带顾清俞来到虹口区某个新楼盘。小高层的三楼,两室两厅,楼层不高,但正对景观湖,位置不错。简洁装修,家具还没到。空落落的。甲醛味道还未全散,窗户开道缝,透气。灯也没装,头顶一个赤膊灯泡。打开,橙黄的光像个散步的老人,慢是慢的,该兜的都能兜到。角落里竟有半瓶红酒,还有未洗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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